3 重逢

A城錦繡區中央一座高級公寓樓的卧室裏,一名中年男人靜靜陷在床中,下身蓋了條薄毯。

室內空調打得很低,窗外日頭如火,透過厚厚窗簾的縫隙斜刺進來,依舊炫目非常。男人面部溝壑縱橫,泛出極端病态的蠟黃,眼睛渾濁得好似籠罩在一層厚厚霧霭之下,他咳了兩聲,又破風箱似地張大嘴巴喘息,那情狀,宛如一條離水後瀕死的魚。

“不要緊張,沒事的。”

他身邊傳來一年輕男子的寬慰,略顯陰柔的聲線與一屋子的晦暗死氣相得益彰。

年輕男子一身與時令不匹且過于肥大的白衣,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松松垮垮,顯得十分行為藝術,他坐在中年男人床邊的椅子上,噙着溫柔而森然的淺笑,輕輕伸手去挽床上男人的袖子管。別在耳後的長發垂落下來,遂見一片沒有光澤的黑,這黑襯得他雪白的衣褲更雪白,蒼白的面色更蒼白,窗簾間隙刺進來的一縷陽光潑灑在他的身後,背光中佝偻的身影被勾勒出一道暧昧的邊緣。

床上病入膏肓的男人恍惚一念間,竟覺得這人真是閻王身邊勾魂索命的白無常。

年輕男子為他一圈圈卷上袖管,每一圈都細致均勻,罷了交疊雙手十指,傾身湊到耳邊,不緊不慢地輕聲問:“你準備好了嗎?”

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氣,猶如破風箱被重重拉了一記,他望天花板中冰晶般的水晶吊燈,緩緩将氣嘆出:“好了。”

聽到回答,年輕男子這才從腳邊的手提箱裏取出三支藥劑和一支針筒來,他依次将藥劑抽入針管,繼而豎起彈了彈,震蕩中小氣泡被驅趕而出。

目睹這一舉動的中年男人滑稽地笑了,啞着嗓子:“都到這時候了,有沒有氣泡又有什麽所謂呢?”

年輕男子聞言也笑了一下,緩緩搖頭,幽幽道:“兩碼事。”

用皮筋管束住肱肌,紫紅色的血管旋即暴突,年輕男子用鑷子夾起一塊酒精棉,又細致地擦拭起即将注射部位的表皮。

中年男人又開口:“不用消毒了,沒有意義了。”

可年輕男人卻仍舊搖搖頭:“這是兩碼事,死亡一生只有一次,弄錯了方式,就沒有機會讓你活了重死一遍。如果你是個不追究自己死因的人,也就沒必要找上我。死亡是很隆重的,先生。”

“呵。”中年男人像是嗚咽又像是嗤笑般擠出一聲,閉上了雙眼,由着他去了。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吶。”生命的終點,男人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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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頭紮入血管,淡黃液體被勻速推入。

□□眨眼間随血液流遍全身,随後那一分多鐘的靜谧被外界孤立,時間流逝與萬物出現了斷層,窗外似有陣陣蟬鳴,還有不知是什麽鳥類的婉轉啼叫,好像已經過去很久很久,可一切結束時也不過短短一瞬。

拔出針頭時,床上的中年男人雙目緊閉,沒了生氣,只有手指還因血管反射性的收縮而痙攣不止。

結束了,死神收割走一個靈魂。

王兆幾不可聞地呼氣,臉上笑容依舊,默然收拾器具,一件件放回手提箱,最後,拉上薄毯蓋過了這具還溫暖的屍體。

打開房門的一剎那,熱浪爆炸般撲面而來,背後的寒冷與面前的炙熱宛若處于冰霜與烈焰交鋒的戰場。王兆從從容容地在玄關換鞋,後跟點地蹬了蹬,開門離去。外頭烈日灼灼,他眯起眼,擡頭透過指縫遙望掠過高原蒼穹的白鴿,咕咕詠唱着人類一廂情願賦寓以“和平”的歌謠。

人總喜歡自作多情給各種事物套上意義,或是說枷鎖。活物也好,死物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無不拖拽着遠超其本身內在的繁雜延伸,不堪重負地承載着莫名而生又颠撲不破的神聖。

他回到住處,點燃一支煙但不抽,在八月盛夏的夜幕下凝望白煙袅袅婷婷,直到長長的灰燼承受不了地心引力猝然墜地,他才掐滅煙蒂,将它拴在繩子一頭,懸挂在窗前。

夜風來襲,拂動長長短短一片,十幾枚煙蒂互相碰撞在一起,奏響一支無聲的安魂曲。

調任A城第一天,楊一站直身體,标槍一般挺拔,朗聲對面前的專案組同事做自我介紹:

“我叫楊一,從今天開始将與各位共事一段時間,請多指教!”

罷了脫帽,畢恭畢敬鞠了一躬。

身着警服的他帥氣逼人,數年如一日不懈的操練塑造出一副鋼筋鐵骨,短袖警服下兩條胳膊肌肉虬結,撐得袖口鼓脹如一道緊卡的箍,他鞠完一躬擡起頭來,目光炯炯,眉宇間盡是凜然正氣。

組長魏海林滿臉層巒疊嶂的褶子,笑開了花,在邊上拍拍楊一後背,用陳年煙酒嗓隆重介紹:“別看小楊年紀輕輕,去年312火車站特大恐襲中,他身為一個見習警員,一人擊斃了兩名歹徒,擊傷三名,後來子彈打光,又徒手擊倒兩人,自己背上被人用西瓜刀砍了一刀還不下火線,堅持戰鬥,多少老警察都沒他勇猛嗬!”

周圍果不其然騰起一小片驚嘆,楊一立即謙遜地擺擺手,笑道:“不不,這點功績,不足挂齒,為了維護國家安定嘛,當時是個警察都會往前沖的。”

與專案組同事一一握手時,一名與楊一年紀相仿的男青年露齒而笑,伸出一指來回點點兩人:“楊一,我們同屆的校友。”

楊一一怔,因回憶不起面前青年的面容而略有遲疑,猶豫間男青年開口:“你不認識我正常,但我認識你,”他皮膚黝黑,圓眼濃眉,說話時嘴不自覺地微往外撅,頗有幾分稚氣未脫的感覺,“你是公安大學的名人嘛。”

楊一立即客氣否認:“哪裏的事,普通學生罷了。”

“嗨,別謙虛,當年這人啊,”青年指着楊一,對四周同事咋呼道,“明明高考成績能進清北,愣是要報我們學校,頭腦靈光也就不說了,媽的身體素質還厲害得不行,據說大學四年就沒一個人能在任何項目上單挑贏他,更過分的是長得還帥,公安大學本來就沒幾個姑娘,全都喜歡他一個,簡直天理難容。”

同事們發出啧啧贊嘆,楊一故作羞赧地垂頭:“你言過其實了。”

“句句屬實。”男青年又露齒一笑,大方伸出手,“我叫雷霆,雷霆萬鈞的雷霆。”

楊一笑着握上他的手:“好名字,一聽就像個警察。”

一名文員妹子不失時機道:“性格可就差點意思了,有時候婆婆媽媽的,連我都嫌煩。”

雷霆轉頭,羞惱地說:“我天枰座,不就選奶茶的時候犯選擇恐懼症了嗎?有沒有點包容心啊?”

大夥兒一塊兒笑,笑聲熱烈,楊一于是也附和着笑得開懷,把嘴扯到恰好的弧度,彎起眼睛,“哈哈哈”地發出笑聲。

收拾辦公桌時,坐在對面的雷霆問他:“诶,楊一,你當初為什麽要報考公安大學啊?當警察又累又苦,還容易喪命,像你,連西瓜刀都挨過了,我當初是因為文化課不行才當的警察,說實在的你頭腦這麽好,幹什麽不行啊,當個商界精英什麽的不是躺着賺錢,幹嘛非要想不開幹這個?”

楊一正用紙巾擦辦公桌,聞言沖他挑眉:“我思想覺悟高啊,以保家衛國為己任,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是不是?”

雷霆嗤笑一聲:“哈喲,這話說的,一股陳年迂腐的套話黴味。”

“行,告訴你實話,”楊一擠眼睛,“我呀,從小有一個理想,就是霸占全校女生,別的學校女生太多了,霸占不過來,也就公安學校這種和尚廟比較容易實行,所以考慮再三,就決定來這兒了。”

雷霆滿臉不信,笑着撇嘴順勢道:“喲,看不出來,你這人表面一本正經,原來是個淫棍色魔啊。”

“食色性也。”楊一隔着兩米開外将紙巾投入垃圾桶,轉頭問雷霆,“诶,兄弟,你們這裏,新人歡迎會搞不搞的?”

雷霆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點頭:“搞,今晚正好有空,叫大家一起喝酒去?”

楊一:“那必須走起啊。”

楊一飛快融入了新的環境,當晚酒酣耳熱之際便與男同事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第二天上班熱絡地互相打招呼,彼此以綽號相稱,交換香煙時開兩句葷話,毫無芥蒂的感覺仿佛他早在很久之前便是這裏的一分子。

他從小就有這本事,只要他想,就沒人不喜歡他,對他來說,讨人歡心實在太過容易,早與呼吸一樣稀松平常。

一個月前,A城東寧區在短時間內連續發生三起兇殺案,死者均為成年男性,無一例外死于□□注射中毒,警方初步斷定此乃同一人所實施的連環殺人案。楊一所加入的這個專案組,正是為了偵破此案而臨時成軍,組員包括楊一在內共七人,楊一被魏海林指派與雷霆搭檔。

他初來乍到,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去戈羽路調查取證。

“嘿,楊sir你看。”烈日當空,雷霆胳膊肘碰碰身邊的楊一,捂着鼻子又打出一個噴嚏,繼而指着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雜貨鋪,“你瞧瞧,這店什麽名啊?有這麽起名的嗎?”

楊一雖入組較晚,警銜卻比雷霆高出一級,順理成章成了兩人小分隊的長官,雷霆由此戲谑地稱呼他為“楊sir”。

楊一手蓋在眉毛上遮陽,正四處打量戈羽路周邊地形,聞言循着雷霆所指望去,不禁也樂了:“嘿喲,這店主心可真大。取這名,誰敢光顧啊。”

戈羽路是一條不長的狹小街道,非機動車不能通過,前後被兩個施工工地夾在中間,終日飽受沖擊鑽和起重機噪聲的滋擾,塵土飛揚,PM2.5嚴重超标,雷霆一下車便犯了鼻炎,噴嚏不止。小路破敗不堪,多數住戶與沿街商戶早早遷走,被挖掘機鑿穿了屋頂四壁,徒留畫有“拆”字的殘垣破壁記載滄桑,各種生活垃圾鑲嵌在亂石堆中,都蒙了一層厚灰。

如此蕭條的街道,居然還留有一間商鋪茍延殘喘,一眼望去灰頭土臉,杵在一片廢墟中顯得可憐,但櫃臺玻璃倒是明亮潔淨,一旁“礦泉水香煙”的店招被卷着黃沙的大風吹得飄來蕩去,顏色看起來還很鮮豔,顯然是新挂上去不久的。

鏽跡斑斑的卷簾門上方,白油漆寫有幾個歪斜的大字:安樂雜貨店。

安樂本是不折不扣的好詞,意指安寧祥和,但就像“□□”被“□□□□”禍害,“高潮”被“性高潮”連累,“安樂”早已被“安樂死”坑成了指代死亡的忌諱。

把店開在這裏也就算了,居然還取名“安樂”,店主可謂骨骼驚奇,存心自斷財路不想賺錢。

“走,過去問問。”楊一說。

“好嘞。”雷霆回應。

兩人之所以來這,是因為昨天案情剛取得進展,從戈羽路前方十字路口的道路監視器調出的畫面顯示,連環殺人案的三名被害人都曾在死亡前一天出現于那處,且都步履匆匆地往同一方向趕,那便是戈羽路。因此兩人受命前來調查取證,希望能找到一兩個目擊證人,摸出些有價值的線索。

到了才知道,這方圓百米人跡罕至,能找到一家可以問話的實屬不易,楊一同雷霆并肩往那廢墟中的奇葩小店走,心頭都有些雀躍。

破敗的小店近了,才發現半開放式的櫃臺前不明所以地懸着一溜香煙蒂頭,用粉色的塑料包裝繩草草打個結,線一頭用鳳尾夾夾在窗框上緣,一頭垂下,繩子間隔長短皆參差不齊,飄飄然在風裏打轉,像一群不會發響的風鈴。

而更奇怪的是,櫃臺下整整齊齊擺放的是清一色的黃鶴樓,後邊立式冰櫃裏碼放的是清一色的娃哈哈礦泉水,除此之外,目之所及,再無他物。

楊一當時就想:真是怪店。

駐足片刻不見店主,“沒人?”雷霆嘀咕,探頭往裏張望,旋即驚喜叫道,“有人有人,裏面有人的。”

楊一便也跟着他往裏張望,遂見被冰櫃擋住的過道只露堪堪一條縫,有個穿白衣的身影一晃而過,轉身時,那人披肩黑發在半空旋開一道不大的圓弧。

那一瞬間,楊一的心髒好似被捏了一把,呼吸阻滞,忽覺八月的驕陽如此令人暈眩。

他想,不會吧。

“老板,你好。”雷霆高聲沖裏頭打招呼。

楊一聽見店裏慢慢靠近的腳步,一步,兩步,三步,每一個步子都是慢條斯理的拖沓,腦中勾勒出那人十五歲模樣的同時他的名字蜂鳴般響徹意識,心随之砰砰跳動,随着來人漸近的步子将胸擂得發脹。

“要買什麽?”

一個聲音幽然從黑黢黢的陰影中飄來,當時分明烈日似火,一聲不輕不重的問話卻給整個世界降了溫。

“你好,我們是……”

“我買煙。”

雷霆一臉錯愕地轉向楊一,脖子一縮小聲道:“啊?”

楊一定定望着店內聲音方向,一字一頓重複:“我買煙。”

腳步聲停了,片刻後有人吃吃發笑,問:“要什麽煙?”

“紅塔山。”

那人好一會兒不吭聲,又幽幽道:“只有黃鶴樓。”

“那就黃鶴樓。”

雷霆滿頭霧水,來回看看陰影中的身影與面前的楊一,愈發困惑不明。撓撓脖子,一吸鼻子,“啊秋”又是一個大噴嚏。

楊一從皮夾裏摸出一張鈔票輕拍在玻璃櫃臺上,淡淡說:“一包。”

“好。”

腳步再響,終于拖沓着晃出聲音的主人。一名長發白衣的男人。

身為一名成年男性,他出奇瘦小,松松垮垮挂着長袖白衣,嘴角噙着淺笑,施施然走近,拉開玻璃櫃取煙的手骨瘦如柴,泛出紙一樣病态的蒼白。

他取出一包黃鶴樓,一手把長發撥到耳後,将煙擱在玻璃櫃上,推給楊一,雙眼瞧着他看,一會兒又笑:“你也搬來這了。”

此刻楊一即使再不想,也不得不承認,他沒法裝得不認識他,沒法故作姿态地等他先來相認,他一開口,一出現在眼前,那便就是活生生的他。他變了,聲音也好,模樣也罷,但那戲谑陰森的語調,佝偻瘦削的身體,不屑一顧的姿态,縱使一別十載,也無法在回憶裏褪色分毫,一旦重逢,任何細節纖毫畢現,如雪片般紛至沓來。

他知道,他也認出了自己。

楊一收起煙,臉上看不清表情,與他對視半晌,說:“是啊。”

歲月好像被攔腰斬斷,又冷不丁地續上,像黃梅季的雨一樣叫人猝不及防。兄弟闊別再遇,重拾兆分之一的緣分,竟是這般索然的平淡。

王兆攏過臺面上的鈔票,邊在零錢盒裏數硬幣邊漫不經心地問:“你當警察了?”

楊一和雷霆均是一愣,王兆卻立刻指指雷霆手中的證件,那是他方才摸出來準備向他展示的,楊一點頭:“嗯。”

王兆把幾枚找零在玻璃上一字排開,推給楊一,說:“挺好的,很适合你,你就适合當警察。”說罷他擡起臉,似笑非笑, “那麽兩位有何貴幹?”

雷霆還沒從雲裏霧裏中回過神來,聽罷呆滞數秒,看看楊一,“呃呃”兩聲,這才接通腦回路:“哦,是這樣的,我們正在查案子,方便問你些事嗎?”他來回看看兩人,“那個,你們認識啊?”

跟着王兆往小店後走時,狹窄過道內刺鼻黴味彌漫,吸一口直沖大腦,過道沒有開燈,幽暗中楊一聽得走在前頭的王兆用只有兩人聽得清的聲音問:“你改姓啦?”

“嗯。”楊一回答。

“什麽時候的事?”

“高二。”

他笑了笑:“哦。”

他又說:“你長高了好多,模樣也變了不少,聲音也不一樣了。”

楊一:“你還是認得出。”

王兆說:“認得出,聽你說第一句話就知道是你了。時間過得真快,你都學會抽煙了。”

不鹹不淡的感慨,噎得楊一好半天說不出話,一剎那胸中湧起奇異的感覺,像有道電流流竄于全身,帶起哪處隐隐然的躁動,可又不明白确切是哪一處,比痛更熬人,比癢更尖銳。

他看跟前領路的王兆,後者已回頭不再看他。

……

問詢一無所獲,一小時後王兆送兩人離開,他笑眯眯負手站在雜貨店門口,說:“不好意思,沒幫上忙。”

楊一不吱聲,雷霆忙道:“不不,沒關系,這常有的事,大馬路上的每天人來人往這麽多,你哪能個個都有印象呢。”

“你這店只賣黃鶴樓和礦泉水?”很突然地,楊一發問。

王兆點點頭:“是啊。”

“為什麽。”

雷霆也奇怪,附和着問:“對啊,老板,怎麽就賣這兩樣?”

王兆眼含笑意,直勾勾瞧了楊一片刻,楊一不動聲色與他對視,王兆便移開目光:“附近工地多,他們不是買煙就是買水,我就幹脆只進這兩樣貨了,周轉快,不容易積貨,進貨量大的話,供應商也能給我便宜。”

雷霆恍然大悟:“哦,這樣啊。”

王兆歪嘴沖他笑笑,繼而擺手:“嗯,那再見了,兩位警察叔叔。”

說罷便回身鑽進了店內黑黢黢的陰影中,幹脆利落地消失了。

雷霆“呃”了一聲,後知後覺道:“呃,再見。”

風鈴似的煙蒂在陽光下晃悠來晃悠去,宛如十幾條長短不一的鐘擺,各自計量着一個世界的時光。

王兆到最後都沒過問楊一住在何處,這些年的境遇,如今的生活,亦沒有約定日後的相見,笑意盈盈的眼睛熟悉而陌生,轉頭離去時長發旋開圓弧,旋開一派毫不留戀的潇灑,再沒當年揮手目送北上大客車時的執着,竟然也開始用“再見”這樣正常的詞彙,取代那些惡心的告白。

他真的變了。

闊別十載,卻沒有熱切的交談,甚至沒有及格的寒暄。

雷霆摸不着頭腦:“你們到底是熟還是不熟啊?”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渾身熱血奔流不息,脈沖波一般襲擊太陽穴。

楊一驚慌地發現,體內蟄伏的野獸仿佛嗅到了暌違已久的血腥味,竟毫無預兆開始叫嚣,一點點躁動迅速膨脹成想要撕裂一切的欲望,轟轟烈烈沖上大腦。他把牙咬得嘎啦作響,壓抑不住意識深處蹿升的興奮與狂熱,他想自己此刻或許已紅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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