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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燕至初醒的頭幾日尚不能行動,他沉睡八年,睡光了精神氣,虧得身邊有個神醫,幾副藥下去倒也漸漸恢複了三四成。
何英自是歡天喜地圍着餘燕至轉,全無半點沉穩矜持。
邵秋湖心想如此甚好,何英正正經經,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反而瞧不順眼。其實餘燕至能夠蘇醒幾乎是個奇跡,雖說母蠱乃以他鮮血養育,但和他體內子蠱并無親緣關系,能否取而代之再次喚醒子蠱,誰也說不準……只是以而今結果觀來,兩只蠱蟲已然接納了對方。
餘燕至眼角的梅花并未消失,他沉睡期間,何英厭惡極了這梅花,可如今他平安無事,何英又覺這花點綴得恰到好處,很是漂亮。八年前,邵秋湖曾對他說,若此法成功,餘燕至便不得不與他“同生共死”,何英沒有猶豫,他一定活得長長久久,一定會比餘燕至活得久。
何英在膳堂忙碌,何魚兒便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一片片洗菜葉。邵秋湖被何家父子雙雙冷落,只好去園圃打理草藥,他廚藝是真差,連整日巴結他,恨不能變成小尾巴的何魚兒吃了他做的菜,都只能呵呵傻笑。
将洗淨的菜葉抱進膳堂,何魚兒喚道:“爹。”
何英回頭接下又塞給了他幾掰蒜,他便挪去門口剝起蒜皮:“也不曉得大俠有沒有餓肚子?”
“別操心。”何英攪着鍋裏的粥,聞了聞,挺香。
何魚兒一邊點頭一邊笑道:“我想給它洗個澡,兩個仆人都抓不住它。”
來到他身邊拿走他手心的蒜,何英拍拍他後背,道:“叫邵秋湖吃飯。”
“嗯,”何魚兒邁出幾步又忽然扭頭道:“爹,你現在怎麽都稱呼邵叔叔名字啦?”
“我以前就這麽稱呼。”何英恭敬地叫了八年邵大夫,其實也別扭得很。
瞧何魚兒一路磕磕絆絆走到園圃,被邵秋湖牽住了手,何英才将心放下,回到膳堂繼續炒菜。
簡簡單單幾道素菜,一鍋米粥。何英舀了碗粥,端進了餘燕至屋子。
邵秋湖跟何魚兒則坐在膳堂外的石桌吃飯。
邵秋湖夾了些菜給他,何魚兒邊吃邊道:“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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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從不嬌慣何魚兒,因為他不可能保護對方一生。起初,邵秋湖十分不解,何英為什麽接受這孩子,直到聽他講起落伽山的故事,邵秋湖才感悟他的用心。
能令人從仇恨中解脫的,終究是無私的愛。
何魚兒在何英心裏是份念想,代表世間所有美好,何英傾注以愛,收獲的同樣是愛,與裴幼屏無關、與仇恨無關。這孩子無須重複自己走過的路——魚兒,是何英的期盼,願他一生自由自在,不被痛苦、遺憾牽絆。
屋中,何英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向餘燕至唇邊。
餘燕至苦笑着喝下,心知何英是想對自己好,吃飯、穿衣、洗漱,凡事都忍不住插手。其實餘燕至雖然虛弱但無礙日常,他接受照顧更像是種包容。
“魚兒若是女孩子就好了。”何英扯扯嘴角,十分認真道。
餘燕至聽這話唐突,問道:“男孩不好嗎?”
“是女孩就可以嫁進天荒谷了。”
一口粥嗆在喉嚨,餘燕至連咳不止。何英打小就愛亂點鴛鴦譜,那時說自己得娶月兒,現如今又要把魚兒“嫁”給邵秋湖。
何英連忙撫摸他胸口:“你慢點喝。”
餘燕至捉住何英手腕,不可置信道:“這話哪像當爹的該說?就算魚兒是女孩,邵秋湖也比他年長了二十多歲。”
“我爹比我娘還年長二十歲呢,”何英哼道,“我都沒嫌他歲數大,他有什麽好嫌棄?”
愣愣看向何英,餘燕至不禁暗嘆,何英确實有了為人父的責任感,但“病急亂投醫”,恨不能将兒子當女兒替他找個好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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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何魚兒躺在餘燕至身邊,聽對方輕聲講述道:“落伽山冬日寒冷,你爹時常冷得睡不着,我們會擠在一個被窩取暖……”
“爹說是師父冷得睡不着,非要跟他擠一起,”何魚兒把小手塞進餘燕至掌心,又往他懷裏縮了縮,“師父,你的手真暖和。”
餘燕至忍不住笑道:“你爹還說過些什麽?”
“爹說他有個師妹,年紀很小就生了病,後來師妹的娘也病了,師祖也病了,”何魚兒哀傷道,“如果邵叔叔在,他們就不會生病了。”
餘燕至愣了愣,那夜的殘酷他永生難忘……低頭注視孩童,餘燕至發覺他長得像蘇挽棠,甜美而可愛,這或許是蘇挽棠鼓起勇氣托付何英的原因,她無顏将何魚兒留在聖天門,一個“有眼無珠”的孩子,仿佛遭受了天懲。
“是……”餘燕至溫柔地摸了摸他後背,“如果有邵大夫……”
何魚兒琢磨,邵叔叔很厲害,非常厲害,連師父也誇他呢!
不一會兒,何英端着藥碗走進屋,邵秋湖跟随身後,兩人似乎一路都在說些什麽,可此刻又齊齊噤了聲。
邵秋湖從床中抱起了昏昏欲睡的孩童。
受到驚擾,何魚兒迷迷糊糊哼道:“邵叔叔……”
“今晚跟叔叔睡。”邵秋湖抱着他便朝外走,快跨過門檻時,忽然回頭看了眼何英。
何英臉龐霎時通紅,狠狠瞪向他。
邵秋湖輕咳一聲邁出屋子。
餘燕至邊喝藥邊盯着何英通紅的耳根,他畢竟不是青稚少年,如何能不明白?
接過空藥碗,何英剛要轉身就被拉住了胳膊。
“很苦。”餘燕至仰頭望他。
“我去拿蜜餞。”
餘燕至将他拉坐身邊,湊近他唇畔道:“不用。”
藥碗從何英手裏骨碌碌滾落地面,他像只鬥志昂揚的大兔子蹦進了對方懷抱。
餘燕至其實精力有限,但何英顯然憋了許久。
衣衫盡褪,兩人相擁親吻,雙腿糾纏在了一起,餘燕至被何英的火熱喚醒也硬挺挺頂住了對方。忽然,何英支起身體,揮出一道內勁熄滅火燭,視線剎那間陷入黑暗。
餘燕至怔了怔,随即被柔軟的口舌引出呻吟。他沉浸欲望時也并不狂亂,嗓音低沉,類似沉重的喘息,但聽在何英耳裏卻猶如催情藥劑,恨不能将他折騰得大叫出聲。
餘燕至只覺包裹着自己的唇舌那樣可愛,小小的舌尖似乎拼命想要讨好勃動的“野獸”。
何英沿柱根一路舔到底部,被四周毛發紮得鼻頭發癢。餘燕至不禁撐起上身,一手支床,一手揉進了埋在胯間的人的發中,溫柔摩挲。
何英受到鼓舞又向下舔去,輕輕吮吸囊袋。餘燕至忍不住拔高了嗓音,欲液湧出,快感如潮,他身體越來越硬,是即将爆發的前兆。哪知何英卻突然停止動作,跨坐在了他腹部。
随何英腰肢一沉,餘燕至感覺自己的事物頂入了狹窄緊密之處,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扶住何英,一把托起他,道:“幹什麽?”
何英疼得渾身顫抖,這時就摟住了餘燕至頸子,嘀咕道:“我也行。”
餘燕至終于明白邵秋湖臨走那眼的意義,大概是提醒何英不許亂來。
餘燕至又想笑又心疼,讓何英老實坐在了腿上,道:“你行什麽?”
何英很想豪氣沖天地說自己也能讓餘燕至爽快,但方才那下确實疼得緊,他悄悄背過只手,伸指朝裏戳了戳,臉又變得煞白,好在對方瞧不見。
餘燕至是瞧不見,可何英一舉一動也瞞不過他。
何英想餘燕至受得住,自己沒理由受不住,不就疼疼嗎?反正疼不死人!
餘燕至摸黑靠近何英,吻落在胸膛,然後含住他胸口乳粒吮了吮。何英最怕這樣,擡臂推擋,渾身的毛都炸了開來:“別弄。”
翻身壓住他,餘燕至的笑聲爬上了他耳畔:“不喜歡嗎?”
何英不喜歡,但他喜歡餘燕至,一陣左右為難,幹脆閉了眼咬牙道:“這個沒意思……”
餘燕至置若罔聞,一邊啃咬他胸前,一邊揉搓他雙腿間的事物。何英直想一腳踹過去,心裏又急又恨,想起自己還傻着時被對方在浴堂弄過,那會兒他無力反抗,這會兒有了力氣又不能反抗。何英想那處有什麽好玩的,可偏偏沒什麽好玩,他卻是被逼得死去活來。
“你別……”何英一口氣喘了三喘。
餘燕至挪開唇,憐愛地親了親他下巴,撫弄着他分身的手往下移去,在那柔軟的穴口按了按。
何英猛地一顫,屏住了呼吸。
餘燕至的手卻又回到了他陽物之上,輕喚道:“英兒……”
何英原是想“獻身”,可餘燕至總有辦法逼得他原形畢露。
全身都似着了火,何英羞憤得恨不能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他倏地一個翻身,抄起枕頭就要朝餘燕至扔,可半途又丢了下床。他簡直氣得沒了脾氣,一把推倒餘燕至,分開雙腿,一根手指便探入了他體內,邊攪動邊憤憤道:“你欺負人!”
餘燕至被他弄得有些疼,但又喜歡極了他這小瘋子的模樣。
何英吻住他嘴唇,手指從一根變成了兩根,引得餘燕至難耐地悶哼了一聲。
“這兒嗎?”何英将指尖搔向了記憶中的位置。
身體微微彈跳,餘燕至先是一怔,接着擡臂遮了眉眼。
何英呼吸急促,心知找對了地方,緩慢揉弄那處,俯身輕吮餘燕至耳垂,灼熱的鼻息噴灑在了對方耳畔。
“哎……”餘燕至似乎嘆了口氣。
何英連忙詢問:“疼嗎?”
餘燕至搖了搖頭,突然道:“你若是女子,只怕我早當爹了。”
耳聞此言,何英悶得慌,也不曉餘燕至什麽意思,到底想當爹還是想他變成女人?不過無論哪樣都夠叫他生氣的。
“我不是女人,你這輩子也當不了爹!”何英抽出手指,下身便頂了進去。
倒吸一口氣,餘燕至死死咬住唇,攥緊床褥,承受對方疾風驟雨般的進攻。
片刻後,何英漸漸放緩了動作,扭扭腰,趴在了餘燕至身上,有些委屈道:“為何說那樣的話,我不可能變成女人,更生不了孩子。”
眼前的黑暗裏又開出了五光十色的花,餘燕至直覺眩暈,他反手摟住何英,道:“我将你當作妻子,想與你白頭偕老。”
何英面頰一熱,又不安分地動了動:“你才是我的妻子。”
餘燕至輕輕一笑,吻他的額發:“相公?”
“你……”沒想到他承認得這樣大方,何英竟然結巴了,“你……你就是……”
“小混蛋?”餘燕至雙腿環住何英,好心地接下後半句。
何英不跟他廢話,擺動腰腹實實在在幹起來。
餘燕至被他頂得頭暈眼花,啞着嗓子喊了幾次“慢點”,卻換來對方越發大力的沖撞。餘燕至先前已瀕臨極限,所以很快洩了出來,直等他平息下後,何英才繼續動作,将熱液射入了他體內。
餘燕至無力動彈,勾了勾下巴,何英便了然地躺去了他身邊。手臂伸到何英頸下,餘燕至攬過他摟入懷中。
何英輕輕撫摸餘燕至小腹,也開始想自己早能當爹了。
餘燕至閉着眼,将何英的手拉至胸膛。掌下心跳劇烈,何英凝望着他,仰頭親了親他眼角下那朵梅花。
餘燕至微微彎了唇:“從心裏有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
餘燕至心裏什麽時候有了他,何英不知道,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了對方。因為絲絲滲透,悄無聲息,回首的剎那便有了思念,追尋的過程悲傷越積越多,而當“失去”餘燕至時,他才終于明白孤獨的滋味。
“我那麽好嗎?”何英撫摸他灰白的發道。
餘燕至睜開眼,望着帳頂,像在認真思考。
在對方沉默的時間裏,何英一瞬不瞬看着他,然而沒了後話。他沮喪極了,悶悶道:“你什麽都好。”
餘燕至笑出聲,笑得何英跟着他一起抖。
何英不死心道:“我哪兒不好?”
靜了片刻,餘燕至看向何英,眼裏漸漸凝聚水光,沉沉浮浮,忽明忽暗:“不好就不愛麽?沒有理由就不能愛麽?”
何英雙唇一動,埋在他胸口咬出一圈牙印。
餘燕至手指埋入他發間,依舊看着他:“你帶我去看小松鼠,危險前将我推開,弄傷喉嚨也要讓我聽見聲音,你肯為我忍下委屈,放下仇恨……”
何英擡起頭,餘燕至與他視線相對,微笑着道:“夠不夠?”
“為什麽哭?”何英眼前一片模糊。
餘燕至眨了眨眼:“想你。”
“我就在這裏,”何英跟着輕眨眼睫,滑下淚水,“你也想嗎?”
“想。”餘燕至面龐潮濕。
何英擁抱住他,道:“我不準你想我!我在你身邊哪兒也不去,你睜開眼睛就看得到!我不準你想我……”
餘燕至反手也擁住了他:“好……我是烏龜精,說不想就不想。”
何英幾乎哭出聲,嚷嚷道:“我是烏龜精的尾巴!”
餘燕至有一溪水,何英有顆種子。
溫柔的水中央,花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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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屋外“嘩啦啦”的水聲吵得邵秋湖早早醒了過來。掖緊何魚兒肩頭被角,他翻身下床披衣走了出去。
何英勤快得像只蜜蜂,正忙着晾曬被單。
行至他身旁,邵秋湖遞出一個小藥瓶,道:“又是你?”
琢磨了一番這話中深意,何英頗覺不快。
邵秋湖也很是不快,當初灌醉何英多多少少有點冷眼旁觀的意思,沒想第二日何英完好無損走了出來,結果今天還是他。以邵秋湖眼光,餘燕至豈會制不住何英?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邵秋湖不知他在何英眼裏也是繡花枕頭。
何英接過藥瓶,謝字在舌尖一個打滾又咽了回去,轉道:“我們三天後起程。”
邵秋湖略略颔首,神色平淡。
何英斜睨他道:“有空一定前來打擾。”
“不必麻煩。”邵秋湖轉身返回屋中。
“嘴硬!”冷哼一聲,何英揣着藥瓶去找餘燕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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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岸邊,何魚兒彎身行禮,道:“邵叔叔,謝謝您救了我師父。”
“嗯,”邵秋湖淡淡回應一聲,轉望餘燕至,囑咐道,“注意休息,凡事莫要勉強。”
餘燕至思忖其意,不免有些羞愧,邵秋湖雖對他有救命之恩,彼此關系卻算不得熟稔,所以許多話點到為止,十分客氣。
“我會照顧他的。”扶了扶肩上包袱,何英抱起了何魚兒。
邵秋湖眉頭微蹙,心想最沒立場說這句話的就是何英。
“你也別總守着這空蕩蕩的山谷了,不如随我們一同回徽州吧,”何英将何魚兒遞給船上的餘燕至,轉頭道,“八年裏,他有來過一次嗎?”
“我不喜出行,與他人無關,”邵秋湖催促道,“走吧。”
靜靜看他一眼,何英無奈地嘆出口氣,抱了抱拳,道:“保重!”
“一路順風。”邵秋湖回禮,目送小船漸漸消失于霧霭之中。
離開天荒谷,換乘馬車,無須車夫代勞,何英親自揮鞭驅馬。
與來時忐忑急迫的心情迥異,一家三口吃吃喝喝、走走停停,順便領略沿途風景。
街市上,餘燕至牽着何魚兒走向一處貨攤,低頭挑選良久,拿起塊繡花手帕遞給了他:“這件如何?”
何魚兒小心撫摸,感覺它布質光華,湊近輕嗅還有淡淡清香,歡喜地點頭道:“嗯!”
“小公子眼光不俗!”貨郎連忙開腔道,“這手帕料子好,繡工細!一兩銀子,我絕不多賺。”
餘燕至詫異地打量貨郎,貨郎原本講得口沫橫飛,此時與他目光相接竟也不由一怔,猶豫道:“你……你是……客人,我們是不是……”
“十年前,東陳鎮,”餘燕至微微一笑,抱拳道,“老板生意不錯啊。”
中年漢子一拍腦門,立時喜笑顏開:“承故人吉言!”
語罷又看向何魚兒,道:“這位便是家中小公子吧?果真與其父一般風采翩翩,俊朗不凡——”
忽地噤了聲,貨郎疑惑道:“小公子的眼睛……”
餘燕至并不避諱,颔首道:“是。”
此時,貨郎才正視了他一頭霜發,然後又看了看何魚兒,沉嘆一聲,道:“當年……唉,瞧我這張嘴……”
誠心誠意的祝福,卻未料是眼前結果。
餘燕至心知他多慮了,但也無意解釋,掏出一兩銀子放上貨攤,道:“手帕我買了,祝老板生意越做越紅火,告辭。”
“這銀子我絕不能收!”貨郎一把拉住他,便要将錢塞回,“就當我一點兒心意吧!”
餘燕至沒想到他糾纏不休,又不好對個商販動武,竟一時脫不開身。
聽二人似乎起了争執,何魚兒無措地伸出雙手尋找師父,結果不慎被疾行的路人撞倒在地。
“魚兒!”兩道嗓音同時響起。
貨郎打眼一望,見那小公子已落入個白衣男子懷抱,再朝男子面上一瞧,立時愣怔當場。這……這不是當年說他的簪子是赭陽水玉,五十文都嫌貴的少年嘛……
何魚兒攥緊破皮的手心,忙道:“爹,是我自己不小心。”
何英看了看他,又轉頭漠然地看向了将手探進餘燕至袖中的漢子。
餘燕至抽回衣袖,對貨郎抱歉一笑,道:“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多謝。”
語罷,輕輕一攬何英腰身并肩離去。
呆立半晌,貨郎猛地一拍後腦勺醒悟過來!什麽心上姑娘?盲眼兒子?碎了心白了發?敢情都是自己瞎想啊!
馬車內,換上何英買來的新衣,餘燕至将舊衣裳疊好裝進了包袱。
何魚兒逛了半日街市已累得打起盹,餘燕至扶他輕輕躺下,瞧他入睡後便一掀布簾坐去了車前。
“你不打算告訴他嗎?”餘燕至扭頭注視何英,極輕的聲音道,“他的身世。”
聞言,何英陷入了沉默。曾經,他不懂啞巴嬸隐瞞師妹的理由,這世間還有什麽比親情的羁絆更深?直到經歷了一些事後他才明白,啞巴嬸這麽做是為了給最愛的人最幹淨的一片天。
甩了甩馬鞭,何英淡淡道:“他的人生只屬于他,若某日他想尋找自己的父母,我會告訴他的,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他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
柔和的陽光灑落何英面龐,将扇子似的長睫投影眼下,随眼簾的眨動輕盈舞蹈。何英的臉皮依舊又白又薄,餘燕至靜靜凝視片刻,指尖探了上前,那預想中的涼滑直入心房,心口一陣緊縮,連手指都酸痛起來。八年時光……在餘燕至記憶裏,他們真正形影不離的歲月也不過八年;原來他與他已“分別”了這麽久……久到何英學會了忍耐和寬容。
“何英……”
何英循聲望去,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
輕輕一貼便即退開,瞧他仍在發愣,餘燕至不禁笑道:“留心前路。”
何英氣哼哼道:“那就別讓我分心。”
邊說邊要推開餘燕至,餘燕至順勢擒住他手腕,吻又落在了他手背。
何英轉望前方,唇邊揚起淺淺笑容。
兩日後,三人抵達了嵩陽山,山腰間有座庵,庵裏修行着幾位比丘尼。
他們并未進入庵內,只請年老的師太傳了口信。
等待片刻,一名年輕的比丘尼緩步走出,停在了餘燕至面前,雙手合掌,微微垂目,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梨窩淺淺,眼兒彎彎的黃衫少女已遠在昨日,今日只有了卻塵緣,淡靜如水的念仁師父。
何魚兒行禮道:“念仁師父,您身體還好嗎?”
“貧尼身體康健,勞小施主挂心了。”念仁微笑着還禮于他,将他當作大人一般。
何魚兒每年會被何英帶來此地與念仁短暫相聚。何魚兒知曉自己是念仁師父撿的孤嬰,念仁師父救了他一命,将他送到了爹身邊。他雖看不見對方模樣,但腦海總能浮現一張溫柔的臉龐。
“我有一件禮物想送給您,希望您收下。”何魚兒拿出帕子捧了上前。家仆們告訴他,這是女子都會喜歡的東西,他年紀太小,尚不懂比丘尼的意義。
念仁怔了怔,眼底閃爍淚光……八年前,她将被裴幼屏帶走後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季師叔,接着獨自離開聖天門,來到這荒蕪的嵩陽山準備結束生命,然而一想到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便絕望地嚎啕大哭。是主持大師聽聞哭聲趕來勸解于她,好心将她收留庵中。
數月後,她生下了孩子,一個“有眼無珠”的孩子。
這個孩子,她在他還不會走路、說話,不會喊娘時就送給了別人,這個她連母愛都未曾給予多少的孩子,卻挂念着她……
接過繡帕,珍惜地收入懷中,念仁擡眸看了看何英與餘燕至,雙手合十,緩緩閉目,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餘燕至和何英雙雙還禮,彼此将祝願深埋心底。
離開嵩陽山後又趕了幾日路,沉沉暮色裏,寂靜的落伽山映入眼簾。
兩座墳茔都立了墓碑,顯然這些年間何英曾一人回來過。餘燕至不知他當時的心情,但沉重與悲傷都已成過往,從今而後,他們只需懷念。
玉簪被何英埋入了墓碑下,餘燕至燒了剪紙。
何魚兒拜了拜,道:“月兒姐姐、嬸嬸,我來看你們了。”
之後,他又在莊雲卿墓前磕了頭,拜了師祖。
簡單地吃過飯,餘燕至哄何魚兒睡下後便漫步去了湖邊。
月下,湖水泛起銀色漣漪。
自後擁住何英,餘燕至親了親他耳廓,與他一同望向了眼前景色:“在想什麽?”
“想你……”
餘燕至笑出聲。
“想師父、月兒、啞巴嬸……”何英微微眯着眼,輕聲道,“想小時候許多事。”
可人總要長大,他與他的成長淚水多過歡笑,流血多過流淚。
“我陪你一起想,想一輩子,好不好?”餘燕至收緊了雙臂。
何英笑着搖了搖頭:“我小時候那麽壞,我怕你回憶得越多越會忍不住揍人。”
松開他,走到他身前,餘燕至先是瞧了他一會兒,接着捏住他下颔,輕佻道:“如今要教訓你,方法多得是。”
在餘燕至的面前,何英的時間似乎永遠停留過去,像只随時炸毛紅眼的兔子,他別開腦袋,一把抱住對方,道:“你小瞧我?誰教訓誰還不一定呢!”
餘燕至即将溢出的笑聲被何英含入了唇舌,一開始有些粗暴的吻漸漸變得纏綿無盡。
返回途中,何英背起了餘燕至,他在同樣一條路上被對方來來回回背過三次。月光照得路面白亮亮,不着調的小曲又斷斷續續唱響,引得餘燕至忍俊不禁。何英将他朝背上托了托,哼道:“我唱得這麽賣力你也不捧場?”
“精彩,實在精彩,”餘燕至摟着他頸子,獎勵似的親了他一口,道,“以後對着我唱就好。”
何英總覺得這話有些不順耳,也是許久後,他無意在邵秋湖面前亮了一嗓子,邵秋湖很慷慨地送了他幾束金釵石斛。他查過醫書方知,此物根莖有保養嗓子的功效,邵秋湖分明是嫌他唱得難聽!
寬大的木板床上,何英和餘燕至一左一右睡着将何魚兒護在了中間。
月光透過小屋的紙窗映出了三只小兔。
翌日天未亮,三人便起身繼續趕路。
晌午時分,在一個鎮中的飯館前停了腳步。
何英剛跨進門檻,幾乎同一時間,一道人影忽閃而至,伸臂就朝他勾來!
不及細思,何英握拳揮出,可對方竟輕輕松松躲過了攻擊,仿佛對他的“弱點”了如指掌,知道送來的定是左拳。那人挾住他左腕用力一拽,眼瞧就要将他拖至身前:“何英——”
話音剛起,突然,又一個拳頭自斜地攻來。
那人連忙松開何英,倒退兩步,轉瞬間,眼前便多了一人。
“童佳?”何英這才瞧清“偷襲者”是誰。
聞言,餘燕至驚訝地望向了青年,無怪乎感覺陌生,記憶裏,童佳還不足自己胸口高,如今卻要微微仰視;他幾乎認不出他了。
童佳所受震撼顯然更強百倍,嘴唇一張一合,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哥哥……”
雖說外表有了變化,骨子裏卻依舊是個孩子……餘燕至眼角微紅,輕輕拍了怕他的肩膀。
童佳後方站着一衆随行弟子,嚴豐也身在其列,眼望此景不由感慨萬千。
當年受季辛所托,嚴豐帶着兩幅畫像前往大理,花費了三個月才在大理以北的束河鎮尋見線索。鎮中一個賣鬥笠的大爺說,自己認識梅清,十幾年來,每隔數月,梅清就會到束河買些吃用。接着,嚴豐又詢問起另一幅畫像中的少年,那大爺左瞧右看,忽然拿起了手邊鬥笠,十幾年前正是此人和梅清在自己貨攤買了鬥笠,梅清每回來鎮上都戴着,可這少年自己卻再未見過。
經此,嚴豐馬不停蹄往天荒谷趕回,然而半路就聽說了聖天門的變故。
他到底是遲了……
唯一慶幸的是,蘇挽棠的證言與他尋來的線索坐實了梅清與裴幼屏私下勾結,從而洗脫了餘燕至罪名。
童佳垂下頭,淚水已淌滿面龐。
瞥了眼其餘弟子,嚴豐輕咳一聲,提醒童佳注意場合。
羞赧一笑,他急忙擦幹眼淚,邀請兩大一小入座。何英和餘燕至便分坐在了他身側。
“哥哥,屆時你能來嗎?”童佳試探着問道。
蘇無蔚過世,裴幼屏身死,面對掌門一職後繼無人,聖天門信譽受損的境況,季辛不得不擔下責任,用八年時間重整派門,并培養出了新的繼承者,此人便是童佳。季辛之所以選擇他,不僅因為他九歲拜入師門,慣經風浪,為人正直善良,更因派內已無人能超越他的劍術。
餘燕至微笑點頭:“你接任掌門之日,我們一定前往祝賀。”
何魚兒跟着道:“童佳哥哥,我也會去的!”
在場的聖天門弟子中無人知曉何魚兒身世,包括童佳,只是他一見這個笑得梨窩淺淺的孩童就發憷。
“想要什麽賀禮?”何英問道。
童佳腰背挺得筆直,露出了克制的笑容:“你來即可。”
嚴豐見怪不怪,這些年但凡往南的任務,童佳比誰都積極,說到底不過為了看一眼何英。雖說嚴豐幾乎是看着童佳長大,但時常覺得并不了解他,所以不知充斥在童佳耳中的,至今依舊是隔了道牆的嚎啕。
尾聲
三天後,他們終于抵達徽州,站在了雲惜山莊的牌匾下。
山莊是在何府舊址上擴建而成。何英知曉不可能陪伴何魚兒一生,他想給他的未來一個保障,想給餘燕至一個家。
江湖的打打殺殺、仇恨紛争,從今而後便再與他們無關。
看守在外的下人接過行囊後便一路小跑着朝莊內奔去:“莊主和少爺回來啦!”
“我往後是不是也該稱呼你莊主了?”餘燕至走在何英身邊打趣道。
何英笑道:“山莊現今還缺個管家,不知您願否屈就?”
看了眼前方蹦蹦跳跳的孩童,餘燕至壓低嗓音湊近何英,道:“貴府的管家可真辛苦,不僅要管雜務,還得給莊主暖床。”
耳根一紅,何英也壓低了聲:“若嫌辛苦,不如給我當莊主夫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餘燕至無奈笑道。
莊內建築古樸,環境清幽,當三人行至一處臺階時,階梯盡頭突然蹦來只大白兔!白兔一路奔向何魚兒,一蹬後腿蹿入了他懷中。
何魚兒被撞得踉跄了幾步,高聲叫道:“大俠!”
餘燕至驚詫萬分:“是聖天門那只嗎?”
何英點頭笑道:“它可是這兒的霸王,我也不敢招惹。”
霸王兔踹了何魚兒一腳,輕輕松松自他懷抱掙脫,跳上了餘燕至腳背,似乎還認得對方。
餘燕至頗費了些力氣将它抱起,白兔抖動着耳朵,蠕着唇瓣,紅眼珠像兩顆閃亮的寶石。
看了看它又看了看何魚兒,接着視線移往何英,餘燕至想,自己的人生算不得一帆風順,然而人生本就如此,不幸之後等待的也許依舊是不幸,但“希望”卻是能超越不幸,甚至生死的,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燕至,”何英向他伸出左手,“我們走吧。”
牢握那只手,餘燕至剛邁一步,突然,清脆嘹亮的鳴叫劃過耳畔,他仰頭望去——
恰是豔陽高照,玄鳥歸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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