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真相

此時已經幽幽如夜,窗外的白雪倒是将天地映的一片雪亮。

古剎中的廟宇裏點起了黯淡昏黃的長明燈, 青煙外有不少聞味兒趕來的精怪, 蹲在佛門重地外朝裏張望, 揣着金色緝神诏躍躍欲試,企圖僥幸得到‘诏’中之人。

蒼歧朝外睨了眼,揮手關上閣樓露臺的厚簾, 這等道行淺薄的小妖還入不了他的眼……懷裏的這個除外。

胸口上爬着的小蝸牛拿觸角戳腹足下溫軟堅實的胸膛, 催促他快些說之後發生的事, 急切的想知道蒼歧有沒有救夏氏一族, 又為何天帝說他犯下罪孽深重的殺戮。

蒼歧只覺得雲吞濕噠噠的粘在他胸上, 用觸角撥弄自己的感覺又麻又癢, 玉白的小殼在昏暗中散發着瑩潤的光澤, 他拿手指戳過去,雲吞想也不想張開嘴, 含了進去,用一口小細牙磨來磨去。

“你~快~說~啊~”

蒼歧笑着逗他, 然後頓了下,用手指丈量了雲吞,“你好像胖一點。”

雲吞觸角一愣, 低頭瞧着自己塞不進的蝸牛肉,哼哼唧唧的心想,肚子裏還有一個呢,胖點怎麽了,吃你家大米了。

……

哦, 還真吃了。

蒼歧見他不吭聲,以為說他胖惹小東西不高興了,連忙又道,“興許是我眼花了。”

畢竟年齡大,花一下也是有可能的。

雲吞急着聽他講後來的事,顧不上和他廢話,蒼歧笑了笑,把蝸牛化成人,翻身将他壓在懷裏,嗅着雲吞發間的清香,這才又回憶起來。

夏氏一族不過千二八百人,得了瘟病死傷數半,蒼歧同神女到時,只見路有屍骸惡骨,斑斑血水染紅了一方淨土。

神女祈求蒼帝以芝草仙身助其渡過難關,蒼帝應下,削皮剜骨,舍身為藥。

東靖國的客棧裏,講到此處,青瀛端起茶水灌了一大口,說,“這便是他為帝的原因,試問誰願意将自己切個七零八碎救和自己無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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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丢了塊蜜餞含在口中,細嚼慢咽品出個味道,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正經道,“佛語禪心中曾記過這麽一段佛史,不知二位可還記得,講的是佛祖下凡歷劫,割肉喂鷹之事,我後來揣摩過此等奧義,總覺得此事是尋着蒼帝纂摹出來說教後人的。”

他們生時,諸佛早已經歷經百劫千轉輪回了,誰還知道裏面是真是假,只不過恰好眼前就有個傳說中的神祇,也就免不了讓人起了一翻猜測,心生畏意。

聽蒼歧說到此處,雲吞不由得心疼緊張起來,将他炸魚一樣翻來翻去,檢查他身上有沒有缺一塊少一塊,他都沒吃過呢,倒讓別人先給啃了雞零狗碎。

蒼歧,“……”

蒼歧按住在身上點火的小手,拉過被子将他蓋住,眸中的一點黑像是要化開般濃郁,他微微垂下眼睑,看起來有些茫然,像是終于陷入了經年之前的回憶中。

“我初見他時,他大約有七八歲的年紀,部落中的血親只餘他一人。”

雲吞敏銳的察覺到他不同于剛才的語氣,細看他的神情有幾分晦澀難懂的黯淡,他立刻反應過來蒼歧口中的‘他’究竟是何人。

“昊塢也是夏氏族人,我見他孤苦伶仃,幼年罹苦,便将他收入祇中,消耗靈力為他治療瘟病。我帶他識遍山川,見日月星移,更替四季輪回,游走氏族部落之間平複神祇帶來的殇傷。他聰慧好學,對社稷極有見解,當時四界初創,氏族常有動蕩,衆神齊出,率領氏族相争領地。”

蒼歧半阖着眸子,入畫的側臉不言語時像一尊上古凝成的雕像,思緒纏在那片經年的歲月裏,粘黏扯不回來,等他驀然回首時,跟在身邊的少年已經從總角晏晏到青茬滿容。

夏氏族人自以為漫長的一生對蒼歧而言,不過是一晃之間。

當是時,夏氏一族的族長名為通倫,此人勤政愛民,深的神女器重,夏氏一族與其他氏族不同,他們弱小無能為力,受不得天災人禍,也同樣在漫長的初創時期命格短暫,轉眼便已至垂暮。

蒼歧應神女相求,為蒼老奄奄一息的通倫點化神格,為他續贈性命,好讓其一直擔任夏氏族長,接令天命保護氏族。

蒼歧卻沒想到,他一生之中救人無數,這一次卻成了揮之不去的晦暗。通倫在他的手中從垂暮老人重塑身魂,猶如棘棘枯草剎時抽芽,脫胎換骨,等通倫再次醒來已是和昊塢同般年紀。

通倫向他三叩九拜,俸犧牲燃長香供拜七日,然而拜神之日還未結束,族人便發現通倫死于家中,頭顱被燒成灰燼,灑進了大河中。

蒼歧一眼看過便清楚是何人所為,他當夜尋來昊塢,同他問話,昊塢供認不諱,面無愧色向他讨要夏氏族長之位,蒼歧看着他的手仿佛還染着通倫的鮮血,而他卻毫無波動,蒼歧還記得當時自己胸口湧出的情緒,就像是看着一個孩子長成了怪物般心寒惱怒。

他終究還是心軟,微愠過後将昊塢趕出神府,令他面山思過。他對人以善相待,卻不料昊塢讓他終生長了記性。

沒過多久,昊塢趁他不備,盜取他的精元之石,潛回了部落,并號召族人來到星月盡頭砍伐數千林中靈,服之為己用,以增靈性。

這些林中靈能延年益壽,卻無法使其永生不滅,于是,昊塢将貪婪的目光對準了蒼歧。

蒼歧猝失靈石,神魂波折,卻見當年他曾經親自舍身為藥的夏氏族人手持幽火,将他縛于荊棘盡生的肅殺之地,滲透他的鮮血流入枯澤之中,在他周身燃起洶洶烈火,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看見昊塢鎮靜的站在群首,遙遙望着他。

“帝身受于天,想必不會有礙,助我等長生,定以犧牲為祭。”

蒼歧被火舌焚身,銀光在烈火中掙紮,他的胸口淤堵着一口氣,橘色的火光燒紅了那一雙古波無水的黑眸,他看着周圍的這些人,每一個人的面孔他都清楚的記得,他曾親自忍着割裂之痛,把自己的血肉喂進他們的口中,曾經跋山涉水為他們尋找栖息之地。

直到現在,看着他們和神最為相似的面孔,劇痛之中這才恍惚明白神女不喜歡夏氏的原因——他們柔弱,但貪婪妒忌,他們善良,但愚昧昏庸。

烈火焚骨的劇痛将蒼歧的理智一點點燒滅,英俊的眉間漬出血色的殘陽,他低聲發笑,看着自己的血順着荊棘一路流到昊塢腳邊,他漆黑的眸中泛着比烈火還要濃郁的猩紅,“昊塢,汝可有愧于吾?”

“王兄,你會有衰老的恐懼嗎。”昊塢平靜的說,他确信蒼歧死不了,他不過是想從他身上讨要一個不死不滅的命格。

蒼歧環顧着周圍的夏氏族人,有老人孩童,有少女青年,他們恐懼而貪婪的舉着火把,盯着他,全然忘卻當初他所做的一切。

他的心裏悲恸和失望壓的自己喘不過氣,他在烈火中疼的痛不欲生,看到的全是狼心狗肺。

蒼歧默默垂着眼。

“将靈石還與吾,吾饒之不死。”

昊塢無動于衷,“王兄,靈石不在我身上。”

蒼歧沉沉笑了聲,聲音從火中扭曲送入風中,那是一種仿佛從修羅殿中傳來的嘶啞。

“否?”

蒼歧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只見深入惡淵的厲色。

殺盡,可得。

他就這樣當着昊塢的面,親手将那些人活生生抛開腹部,掏出熱血,尋找他的靈石,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血是滾燙的,驚恐的睜着眼,倒在他的腳邊,從老人孩童,到少女青年,直到最後,腳下的泥沼化成血潭,他在一個少女的血肉中找到了他的靈石。

他第一次見這些人時,病骨纏身,有朝霞灼灼,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滿身仙靈,卻殘陽似血。

他站在血海之中,一時間難以自抑。

昊塢目呲俱裂,趁蒼帝悲恸之中潛上雲端,帶着夏氏族人的亡魂将滅族之罪告到了父神跟前。

而後得到父神以目看天地化成的縛神罡,将蒼歧壓入‘罡’下,把亡魂化作最熾熱的焚骨咒毒打入了他的神魂之中,要他以永生之身承弑殺之痛。

而這一縛,便是上萬年。

夜已過半,古剎中的風在銅鐘中發出悲鳴,蒼歧恍然看着自己的雙手,再想起那一日,幾乎還能感覺到溫熱的骨肉在指間淌下細細的鮮血。

他怔怔看着,忽的,被一雙更小的手捂在了心口。

雲吞聽得心驚膽顫,痛如刀割,不敢相信那時蒼歧看着滿地屍骸是如何的絕望和悲涼,他後悔了,恨不得自己從沒聽過也沒問過這些,否則也不至于如今眼睜睜看着蒼歧臉上浮現出來無法遏制的痛楚和悲哀。

蒼歧将雲吞抱進懷裏,嗅着他發絲間的清香,深深喘出一口積壓在心裏污穢暴戾的惡氣,将清冽幹淨的芬芳灌進悶疼的胸膛。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雲吞現在後悔的要死。

蒼歧沒說話,只将他抱得更緊,就這樣,相擁而抱,什麽都不用想,就好了。

閣樓中安靜了許久,雲吞感覺到緊箍着他的雙臂終于有了緩和的情況,他這才小心翼翼的捧住蒼歧的臉,問,“疼~嗎~?”

這醜蘑菇平日裏拽根頭發都要哼哼好幾聲,破一點皮也非要嘶上一嘶讓他心疼,他多怕疼啊,當初是怎麽狠下心将自己剁吧剁吧了的呢。

往日裏他說疼,雲吞就小小心疼一下,跟被螞蟻啃一口一樣,現在若是再說個疼,雲吞定是要心疼好久,興許一個心軟就說啥給啥了呢。

但蒼歧不知怎麽就不開竅,将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口上,輕輕笑了下,“不疼的。”

本以為會換來雲吞好受一些,結果聞言,雲吞就更傷心了。

這真是傻蘑菇有傻福。

故事已經講完,雲端已經隐隐生出黯淡的天光,蒼歧把雲吞哄睡着,側身将他擁在懷裏,靜靜看着他熟睡的小樣子,眸中起了絲笑意,不過轉瞬即逝,想到外面懷揣緝神诏的精怪,蒼歧不由自主又回憶起錐心泣血的一幕。

怎麽會不疼呢,可舍身為藥時,他疼的是身,殺光那些人疼的是心,他疼的是他親手将自己血肉送進那些人的口中救活他們,又親手生生撕裂他們的肚子,付之一炬了真心。

與此同時,東靖國的另一端,青瀛也剛剛落下話端。

“事情的經由便是如此,蒼帝舍身為藥救夏氏,卻不知中間出了什麽事,只是寥寥幾筆将‘帝怒,滅夏族’輕而易舉帶過,縱然蒼歧身為山河萬木之主,殺了人要償命自古便有,所以天帝向父神請命,以縛神罡為蒼帝落下罪名。”

青瀛伸了個懶腰,“說了一天,本上仙都要渴死了。”

早已經化成蝸牛的雲隙從殼裏掏出個鮮花果脯當成帶走他吞兒的蒼帝氣呼呼啃來啃去,“不管他是否有冤~,這和吞兒有什麽關系~!”

牧單看着他把果脯蹂躏的稀耙爛,無奈給他又換了個酸梅子洩憤。

“你莫要急,吞兒不會有事的。”

雲隙轉過去一只觸角瞪他,另一只彎下來配合軟軟的小嘴咬酸梅子。

青瀛見他把觸角玩的花哨,心裏哦嗬一聲,眼風朝窗外掃了眼,愣住了。

只見窗外被皚皚白雪覆蓋的長街上有一道兩丈粗的拖拽痕跡,從長街的黑暗沒入另一端的盡頭,原本被雪映白的天地無端昏暗起來,好像有什麽将其罩住了,散發着凄清的陰寒。

青瀛深吸一口氣,頓時咳了半天,臭味直逼胸口,将他噎的直翻白眼。

“這是怨鬼羅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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