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蝸飲酒醉

雪停了, 放眼望去, 滿城雪白, 飛檐和亭臺披了層薄薄的霜雪,靜靜伫立在千幕城中。

醫館裏氤氲着淡淡的藥香,來往的人不少, 但靜谧有致,十分清幽。

牧單端着盤子,上面放了兩碗冒着熱氣的湯藥, 剛走上樓梯, 就在轉角瞧見一身青衫的雲隙正靠着門扉, 臉藏在窗外的陰影之下, 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怎麽出來了?吞兒醒了?”牧單迎上去。

雲隙淡漠點點頭,眼角含着一絲倦色,神情也焉焉的,無精打采。

自從他們知道雲吞出現在明善堂裏, 便連夜從東靖國的都城趕了回來,雲吞病了兩日, 雲隙跟在床邊陪了他兩日,直到剛剛看出人要醒了, 這才出來了。

“他從小只要病了,就非要纏着你陪他睡,你看,現在大了也一樣。”牧單笑道。

雲隙環住胸膛,怔怔從樓梯朱紅的雕花扶手欄上收回視線, 哼了一聲,抿上了薄唇。

“不進去看看吞兒?”牧單試探問道。

雲隙伸手将他拉到自己懷裏,額頭抵在他肩膀上,慢吞吞說,“生~氣~”

這裏的東家的私人地方,沒有人來,牧單單手拍拍他的後背,“別惱了,跟我去見見吞兒吧,蒼帝在他身上下的咒只有吞兒醒了才會消去,還不知道吞兒病的如何了,有沒有受傷呢。”

聽到他提起某人,雲隙一咬牙,氣呼呼道,“別~跟~我~提~他~,煩~~~!”

“那吞兒呢,吞兒也煩?”牧單撫摸着他一頭如瀑的墨發。

雲隙撅着嘴,擡起頭,眼裏紅紅的,看起來受了不少打擊,也的确是被傷了心,寒的一時之間怎麽都釋懷不了。

他自問當爹娘從沒虧待過一雙孩兒,小心翼翼從小照顧到大,生怕嗑着碰着了,哭一嗓子他都跟着難受。

雲隙愈想愈傷心,下在吞兒身上的關心比染兒多了不知多少,到頭來卻換得吞兒的不理解和灑藥粉傷他們,雲隙的心寒怕是牧單也感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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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就是個驕縱的性子,脾氣大,心眼小,從開靈智到與牧單相愛,從不虧欠過自己,把自己寵了這麽大,沒讓自己受過一丁點委屈。

他先前就讨厭黏糊糊的蝸牛,沾在他的殼上弄都弄不下來,可自從生了吞兒,每天吃花睡覺都把吞兒粘在自己殼上背着,從不嫌棄他是不是流口水了,會不會背着很重。

吞兒還是個蛋時受過傷,殼上裂了道縫,自幼身子不大好,一病就要病上好些日子,當年他與牧單着手整治妖界,完善條律,忙得三五夜都不曾合眼,聽說吞兒染了風寒,在學堂上昏倒了,雲隙吓得三魂去了六魄,将公事全部丢給牧單,自己僅用了半日的時間就從千裏之外的狼族中趕回來。

他平日裏又怕高又怕快,這回為了吞兒倒是什麽都顧不上了。

那次的風寒來的又疾又狠,吃了好幾日的藥都不見好,雲隙吓得不輕,連夜抱着雲吞飛到三十三重天上,敲開藥仙川穹的門府,給吞兒看病,而後守在床邊喂藥擦汗,又過了十日之後,雲吞才從昏睡中蘇醒過來,小眼扯開道縫,摟着他的脖子縮成一團。

他日夜陪着雲吞,直到他風寒日漸轉好,這才呼了一口氣,還沒等這口氣喘出來,就覺得腹中絞疼難忍,雲隙強撐着把雲吞哄睡着,扯斷自己的袖子,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剛走出門外,就撐不住了,身下流出一灘熱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有了身孕,卻又在這一個多月的奔波勞累中流産了。

他和牧單将此事瞞住一雙孩兒,怕雲吞知道了自責,後來兩人私下談了幾日,達成共識決定日後也不再生了,省的生了小的,将心分去一半,照料不好吞兒和染兒,讓他倆吃了委屈。

後來吞兒染兒還好奇問爹爹怎麽不再生個小蝸蝸,雲隙也只是嫌棄的揉他倆的腦袋,說生蛋太累了。

從小在他懷裏長大的孩子現在翅膀硬了,要飛走了,還要刮起一道風,扇一把他,雲隙自然會心寒,心裏怎麽都不肯放下這口氣,原諒不了雲吞。

雲隙抽了抽鼻子,從他懷裏退出來,“你去看吧~,我下去見染兒~”

牧單見他一時之間情難自釋懷,只好作罷,将一碗藥遞給他,端着另一碗去了卧房裏。

雲隙回頭看了眼門扉合上時露出一道縫似的人影,委屈巴巴的梗着脖子走了。

屋裏的暖爐很足,暖洋洋的很舒服,安神的芙蓉香能使人靜心

雲吞迷迷糊糊坐在床上,看見牧單進來,軟軟喚了聲父親。

牧單擡手摸了摸他額頭,“不燒了,先前你沒醒,身上有咒,我們碰不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爹讓大夫上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雲吞迷瞪點點頭,點過覺得不妙,又連忙搖頭,幹笑着說他自己就是大夫,不需要麻煩別人的。

牧單知曉自己孩子的醫術,也不再多說什麽,拉過被子将他圍成小山包,“餓了嗎,想吃什麽,爹去給你買。”

雲吞藏在被窩裏的手偷偷摸了摸腹部,平坦的小腹已經隐約有些鼓起來了,他的脈象雖然虛弱,但還算安穩,應該沒事。

“嗯……”,雲吞一雙眼睛飄來飄去,伸長脖子朝緊閉的屋門張望,“爹~爹~呢~?”

牧單一笑,坐在床邊,說,“我還以為你醒來會先問蒼帝,如今看來,也不算是嫁出去的蝸,潑出去的水,娶了媳婦兒忘了爹。”

雲吞臉紅了紅,心裏愧疚蔓延成海,其實他的确打算問蒼歧的,但怕父親和爹爹一樣生氣,就、就沒敢問。

他敏銳的發現牧單的話裏好像覺察出了什麽,含着小小的酒窩,羞惱的看着他,“父~親~!”

跟個大姑娘似的,兩個字一仰三頓,轉了個貓撓似的餘音。

牧單笑笑,說,“和爹說說他吧。”

雲吞一愣,“父親不生氣嗎~?”

他拿藥粉弄傷了爹爹和青瀛舅舅寒舟叔叔的眼睛,傷了他們的心。

牧單從櫃子裏取出藍田蜜,把小勺子遞給他,“生,但是也不能看我家吞兒傷心,你爹爹是一時接受不了,怕你出事,才生氣說了那話,吞兒會明白嗎?”

想起那日雲隙勃然大怒,雲吞還心有餘悸,點點頭,他明白的,是他先不聽話了,雲吞低着頭揉揉酸澀的鼻子,這才向牧單說起他和蒼歧之事。

雲隙獨自坐在客棧裏喝酒,牧染剛查了帳,就看見他爹,連忙走過去坐下來,笑眯眯道,“爹爹。”

小胖子變成了窈窕美少年,意氣風發之色頗有牧單的幾分神似,雲隙雖然傷心,但仍舊扯出來笑容,慢吞吞道,“染~兒~瘦~了~,山~上~沒~有~雞~腿~吃~嗎~”

牧染,“……”

他哥跟他爹真像。

牧染大致知曉他爹爹喝悶酒的原因,便誰也不提,讓人溫了兩壺酒,再送上些下酒菜,“爹爹,染兒陪您喝酒。”

雲隙點點頭,笑了下,憂傷的想,吞兒要是和小胖子一樣不讓他操心就好了。

雲吞和牧單說了他與蒼歧相識的過程,有意瞞下一些事,把蒼歧誇成個高齡之花,在島上凄凄慘慘因為無妄之冤被吹了許久的涼風,這才終于被他尋到摘走了。

說完覺得還不夠,又意猶未盡的補充幾句,“他待我很好的~,自己也很好吃~”

牧單,“……”

當年雲吞剛破殼,牧單就覺得自己小蝸牛這愛好吃藥太奇葩,如今與這位上古大神這麽一牽連,他心中忽的起了些許心思,嘆聲氣,心想,冥冥之中就是緣,早就注定好了的。

他又神游天外的想,幸好雲吞喜歡吃的是藥,要是是一坨那啥,那蒼帝會不會就是那啥,想到這裏,他臉色變了變,十分精彩。

“父親~?”雲吞說完不見牧單的反應,忐忑扯着袖子喚一句,想聽聽父親關于他找的這個媳婦的看法。

牧單連忙搖搖頭,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奇思妙想甩出去,揉了揉雲吞的腦袋,“蒼帝與夏氏一族的事我有所了解,只不過你我都并非親眼所見,無法知曉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相信他~”雲吞堅定道,說完眨眨眼睛,羞澀的拎起被子遮住半張臉,不好意思起來。

牧單笑了笑,“那便好了,爹相信吞兒。”

雲吞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得到了父親的認可,差點要跳起來,幸好又及時忍住,把被子遮住自己的肚子,嘿~嘿~嘿~傻笑。

“吞兒都吃胖了。”牧單抱了抱他。

雲吞偷摸捏了捏肚子上的肉,想将有喜之事告訴他,但又覺得想讓蒼歧先知道這件事,他開始有點後悔自己任性沒直接告訴醜蘑菇了,如今他也不會丢掉他,自己離開。

“父親,您知道他去哪了嗎~?”

牧單搖頭,“他應該不會有事,不如趁着這些日子,想想如何哄爹爹高興,萬一你爹一高興,就同意你呢。”

雲吞想見蒼歧,但也知曉自己跟着他才是牽連,如今局勢被另一方完全掌控,不管是蒼歧還是爹爹,他們都處于身不由己的位置,這不太好。即便蒼歧并未有稱帝的想法,但寄人籬下受人威脅非他牧雲家的風格。

雲吞捂住腹部,心想,眼下是個團結衆人的好時機,只有他爹不生氣了,餘下他同蒼歧的路,妖界鬼界衆妖鬼的性命才保得住,想到這裏,雲吞忍下對蒼歧的念想,先将正事為主。

他點點頭,攥住牧單的手,咩咩的說,“父親會和我一起哄爹爹吧~?”

就是不哄,爹爹揍他也一定要攔着,他可懷了他們的小蝸孫呢。

牧單點頭,輕彈了下雲吞的腦袋,拉過被子讓他再睡一會兒。

牧染看着趴在酒杯邊緣驚險晃悠着朝杯裏探觸角蝸爹,湊過去道,“爹爹?”

雲隙迷茫的擡起觸角,小黑眼一眯,然後又睜大,擺弄着觸角,比出一個小心心,醉醺醺扯出段當年在皇家地宮前學會的腔調,怪聲怪氣道,“單~兒~,俺~愛~你~!”

牧染,“……”

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傷害單身的小胖子。

雲隙宣布完畢,腹足一松,朝杯子栽了進去,咕嘟還冒出個泡。

牧染心道不妙,慌手慌腳把他爹拎出來,剛拎到一半,腦袋就被拍了一巴掌,“把你爹給灌醉了?”接過濕噠噠的蝸殼。

牧染看着牧單把渾身是酒的大蝸牛朝手背倒着放上去,手指輕輕一彈小殼,玉白的蝸牛張嘴吐出一口酒水,牧單用軟布把蝸殼和蝸肉都擦幹淨,剛剛在房中對吞兒的和風細雨化作雷雨潇潇,瞪着牧染,“瘦是瘦了,膽子竟然肥了,誰讓你把你爹灌醉的。”

牧染很委屈,學着他哥把嘴一撅,剛想也撒個嬌,就被牧染一巴掌拍到後背,“爹怎麽教你的,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什麽鬼臉吓人,去外面給吞兒和你爹買點羊奶和花蜜送進房間裏,進來的時候把劍拎上,爹檢查檢查你的功夫。”

說完帶着醉了吧唧的蝸牛朝樓上去了。

牧染站在原地愣了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臉,心塞的揣着錢往外面走,被迫看了秀恩愛,還要被迫參與秀恩愛,天理何在。

明善堂裏,寒舟站在門外,見進來的牧染,溫聲道了句告別。

牧染把花蜜分給他一罐,“寒舟叔,你先等我鳥舅回來再走呗。”

寒舟眼裏一黯,像萬裏晴空被烏雲遮住了光,連額心泛着的一點金色都黯淡下來,他搖搖頭,“我去收回怨鬼手中的緝神诏,否則它們會威脅到凡間,就不在此停留了,染兒,替我向你爹爹和父親道別,我…先走了。”

牧染留不得他,只好點點頭。

寒舟剛走沒幾步,就聽身後傳來倉皇急切的聲音,帶着微愠,“你就這麽讨厭看到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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