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不怕不怕

卷在他腰腹的是一條海口大碗那麽粗的尾巴, 上面密密麻麻生着濕漉的鱗片, 雲吞一手摸下去, 咽了下口水,暗暗摸出幾根銀針藏在指間。

那條尾巴将他猛地甩到了那人的身邊,幸好他似乎傷的不輕, 力氣不大, 雲吞腳下一轉, 帶着腰間的尾巴穩穩落到了潮濕的沙灘上。

帶海上的雨霧消盡,他這才看清被海浪拍到沙灘上的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那條尾巴和蛇身一般, 有三丈長, 上面生的密鱗在月光下散發着幽幽玄色, 靠近蛇頭的地方不是蛇, 而是一個身形強健的青年男子的上半身,腰腹以下與蛇尾連在一起,雲吞眼尖的看見接連的那道線也并不分明, 男子的小腹上仍舊有着稀疏的鱗。

讓他驚訝的是, 就在男子應當被稱作小腹的位置, 微凸聳起,肚皮圓潤,青白的肌膚被撐起,正隐隐顫動。

雲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坐在被蛇尾圍成的圈裏,盯着男子被長發遮掩的面孔,“你是蛇妖?”

男子躺在沙灘之上, 痛哼一聲,修長細瘦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腹部,從淩亂的發絲間露出一雙狹長幽藍色的眼瞳。

被他陰森森一看,雲吞心道此人必定不是善茬,他将握着銀針的手藏在袖袍之下,眼風朝遠處海島的背面看去,暗自後悔自己不該擅自離開蒼歧。

躺在地上的男子發覺雲吞欲逃的意圖,粗長的蛇尾一卷,将雲吞困在了盤成兩圈的尾巴中,封死了他的路。

坐在一條蛇的尾巴裏,當真不是個好的經歷,男子僅是動了動尾巴,就又很快沒了力氣,捂住顫動的腹部發出更加痛楚的呻吟,連瞳仁都有些渙散。

這情景和即将生産的婦人幾乎無兩樣,但這條蛇顯然是條雄蛇,而他确信雄蛇是無法産子的。

雲吞懷疑的盯着男子,在看到他額角一塊不明顯的白紋印記時心裏有了底,“你服了送子神木的枝葉?”

男子茫然的目光迅速凝了起來,他看起來似乎有些屈辱,強撐着力氣,嘶啞道,“不準…你說…”

“我可以不說,但你腹中的胎兒會一直折磨你,直到最後你會精元散盡,一屍兩命。”

蛇妖疼的喘不上氣,原本就白皙的臉龐此時更是面無血色,配上他幽森的蛇尾和豎瞳,好像他是從深淵逃出來的水鬼,凄厲而又狼狽。

他遲鈍的反應過來雲吞說的意思,“你會…看病…?”

不怕是壞人,就怕壞人不生病,雲吞立即道,“你若是海中的蛇妖,應該會知曉天之南域海之北境的笕憂仙島。”

聽見這四個字,蛇妖艱難撐起身子,露出一張絕世妖異的臉龐,他青白如鬼的手抓着自己的肚子,“幫我…取出它…”

“好。”雲吞道,“我需要先為你切脈。”他看了眼将他緊緊困在裏面的粗長蛇尾,示意自己過不起。

蛇妖不太相信他,但此時他被腹中的東西折磨的神志模糊,除了這個人,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蛇妖微眯着眼看着自己因聳起而顯得醜陋的腹部,用蛇尾末端偏細的地方纏在雲吞腳腕,将雲吞踉跄拽到自己身邊,然後伸手将他抱住,化作一道潮濕的風,消失在了沙灘上。

海面上晦暗的夜空自海平面隐隐有了一道魚肚白,黎明快到了。

海水漲起浪潮,刮來陣陣腥濕寒冷的大浪,巨浪在海島千裏之外形成一道高可入天的水牆,聲勢浩大慢慢由遠及近步步推進。

發現這個情況,蒼歧立刻起身,望着遙遠的海面,“蟒嬰來了。”

所有人化出兵器準備迎戰。

蒼歧周身凝出銀絲,朝一旁蓋着帕子的椰子球走去,還沒走到,心裏猛地一空,“吞兒?!”

帕子掉落,露出光禿禿的椰子球,原本睡在上面的小蝸牛不見了。

蒼歧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

“吞兒應該是自己離開的,若是被擄走,我們不可能發現不了。”牧單道。

蒼歧整顆心懸到了嗓子眼,片刻之間渾身出了一層冷汗,身後是呼嘯即将到來的蟒群,他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去尋小蝸牛,你們對付蟒嬰。”

說罷不等其他人有所異議,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牧單捏了下雲隙的手腕,“別急,吞兒不傻,會保護好自己的,蒼帝一定能尋到他。”

雲隙臉色僵硬,這才收回了目光。

遠處的水牆浩蕩朝海島拍來,海水落出,露出披着黑藍色鱗甲半人半蛇的潼岚蟒群,為首的那個面似鬼神,肅殺貪婪,雙手撐起萬丈潮水,沉聲道,“拿下他們。”

海中游出無數條潼岚蛇蜿蜒爬滿了海島。

雲吞不曉得蛇妖将自己帶到了哪裏,只覺得是一個狹窄潮濕的山洞,洞很矮,只能夠他矮身行走。

而蛇妖将他帶至這裏後,算是徹底耗盡了修為,陷入了昏迷中。

雲吞蹲在洞裏,望着黑漆漆的洞口,低頭看了眼陷在昏迷中疼痛抽搐的蛇妖,在走和不走的選擇中猶豫了片刻,便坐了下來。

蒼歧應該發現他丢了吧,不知道着急成什麽樣了,雲吞心亂如麻的按住蛇妖的手腕,凝神感受脈搏。

他雖然不擅長婦人之科,但比較起來也比笕憂仙島一些學生要好上許多,雲吞脫了衣衫,小心翼翼抱起那條粗大的蛇尾,給他墊在腰下,輕輕摸了下,只覺得滿手都是血水。

這只蛇應該陣痛很久了,雲吞從言語之中發覺他極其排斥腹中的胎兒,所以才會一直拖着不肯生吧,雲吞心想,也不是哪個男子能像蝸牛一族,生下來就知道自己也會生寶寶的。

他伸手摸了下他的腹部,手下的蛇妖倒吸了一口氣,被疼痛折磨的蘇醒過來,看到他手的地方,豎瞳一閃而過的警惕。

“取出來…它…”

雲吞道,“我身上沒帶刀,無法切腹取子,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蛇妖疼的嘶氣,咬牙道,“我不是怪物…不會生它…”

若他肯接受這個東西,就不會逃出來了。

雲吞抿了下唇,不知曉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手指在他腹中的穴位上一一按過,沉吟了片刻,“你是蛇…”

蛇妖嗤笑一聲,吸氣道,“我是蛟龍…不要将我和他混做一談…”他的豎瞳裏有些渙散,但配着這張臉更顯得妖異豔麗柔弱,“我名換作祁韶。”

雲吞心想,自尊心倒是很強,而至于祁韶口中的他,能在這般痛楚之下想到的人,除了他腹中胎兒的父親還能是誰。

“你腹中是枚蛟龍蛋,如果你不想要,也不肯以婦人之态生出,我只能助你将其敲碎,裏面的胎兒死後會自然而然流出你的身體。”

雲吞頓了下,“你可想好。”

祁韶閉着眼,狼狽躺在地下洞裏,垂在身側的手僵硬的抓住地上一把野草。。

敲掉,死後,小蛟龍……

他想起那人趴在他肩膀上似怒似愠的說,再逃,我就讓你生個孩子,将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祁韶感覺腹中輕輕一動,和之前比着微弱了許多,那只不該有的蛋也快撐不住了吧。

許久之後他慢慢摸上了腹部,心灰意冷的閉上眼,“…敲掉它。”

雲吞感覺肚子一抽,好像是小小蝸也給吓住了,他摸摸肚皮,在心裏說,不怕不怕,不是敲掉你。

他擡手,勾出幾根銀針,一邊觀察祁韶,一邊道,“你已經決定了?”

祁韶白着臉點頭。

雲吞嗯了聲,銀針在黯淡的光線中泛過泠泠寒色。

就在他持針朝祁韶腹中紮去時,這只蛟龍忽然又猛地睜開了眼,“…等等。”

不大的海島上爬滿了潼岚蟒蛇,蒼歧四處尋不到雲吞,揮手掃去一大片細蟒,眼底氤上一層血色,他幾乎不敢想象,若是小蝸牛被蛇已經吞了,若是……

蒼歧手臂上青筋炸裂,從來沒這麽害怕過。

天已經亮了,海島上滿是濃濃的腥味。

蟒嬰看着蒼歧,“帝君,許久不見。”

蒼歧急切要找小蝸牛,不欲與他糾纏,招出無數從海中長起的藤蔓朝蟒嬰兇惡撲去。

地下山洞裏,雲吞捧着一枚鵝蛋那麽大的蛋将其裹到了袍子裏,笑眯眯對祁韶道,“你要抱抱它嗎,雖然現在是蛋,以後一定會長成一條小美蛟。”

他肚子咕嘟一聲,表示同意,不像它自己,還是蛋的時候就是小美蛋。

祁韶沉沉望着他,并不接手,眸中一縮,蛇尾動如閃電,倏地一掃,一條不知何處爬到雲吞後頸上的潼岚蟒便壓到了蛇尾下。

雲吞吓了一跳,若不是祁韶,那條蛇應該已經咬上他了。

那條細小的潼岚蟒看見祁韶,猙獰的獠牙立刻縮了回去,像是極其畏懼,朝他嘶嘶叫到。

祁韶聽後微愠道,“胡鬧…咳。”他艱難的喘了口氣對雲吞道,“蟒嬰帶領潼岚攻正在圍剿島上的人,他們你認識嗎。”

雲吞站起來,“是我家人~!”

祁韶點點頭,對雲吞道,“你帶着…帶着它回島上,蟒嬰見了,就會停手了。”他身上撕裂的傷口讓他動彈不得,“去吧。”

“蟒嬰是他父親?”

那條細蟒呆呆吐着信子,發現自己竟然是第一條見過少主的蛇,興奮的用蛇尾拍打着地面。

祁韶沉默點了下頭。

“好”。雲吞記挂着爹爹和蒼歧,事不宜遲立刻将蛟蛋揣進懷裏,朝祁韶道,“他若住手,我會帶他來接你回去,你現在無法動彈,先休息一下。”

祁韶定定望着他懷中的蛋,唇瓣動了動,半晌後,說出一個‘好’。

潼岚蟒和雲隙過去見過的蛇族不同,它們極有秩序,兇悍而又謹慎,一旦發現不對勁,便會立刻變換陣形,車輪戰輪番而上,從黎明打到晌午,刺眼的太陽将海島映的滾燙,無處躲藏。

雲隙垂下劍眯眼擦掉額頭的汗水。

“化成蝸牛,鑽我懷裏。”牧單一刀揮開他周圍的蟒。

雲隙搖頭,啞聲說,“吞兒還沒找到。”

蒼歧愈來愈急,瘋狂的調動修為招出無數植被從土中鑽出來尋找雲吞的蹤跡,海島上寸土之間被破土而出的野草樹苗占據,擁擠的和滿島的潼岚蟒争奪地盤。

“雲吞——!!!”蒼歧大喊一聲。

雲吞剛從地下爬上來,屁股就被一只巨大的花骨朵托了起來,嗖的一下,那只花就長到了天上。

蒼歧從遠處看見,大步沖過去将花瓣裏的雲吞緊緊抱住,因為焦急,聲音啞的不成樣子,“我找到你了,找到了。”

雲吞用腦袋蹭他的下巴,“別擔心了,我回來了,沒事~”

一道海風狠狠撞在長上天的巨大花莖上,雲吞在蒼歧懷裏嗑了一下,扭過頭就見一個身材高大,模樣冷峻的妖披着鱗甲冷冷盯着他。

蒼歧低聲道,“別擔心,我去解決他。”

先前是擔心雲吞被抓走,現在既然他已回來,這滿島的蟒該剿滅了。

雲吞拉住蒼歧,搖頭,從懷裏抱着的布團裏取出祁韶的蛟蛋,在蟒嬰發動下一波攻擊時高高舉起來,大聲喚道,“蟒嬰,別動手,這是你的蛋!”

蟒嬰,“……”

蒼歧,“……”

雲吞覺得自己說的有歧義,從蒼歧懷裏露出腦袋,對那邊喊道,“這是祁韶生的,他要我告訴你,立刻退出島嶼。”

一只蛇慌急慌忙跑到他身邊,“夫人不見了!”

蟒嬰手下的一股海水驟然落了下來。

“他在海島上,我替他接生的小蛟龍,若是你不退兵,他不會見你的。”

雲吞手裏的蛋被豔陽映着,清亮的蛋液裏,一只模糊的小蛟影子正盤成個圈抱着自己的尾巴尖在蛋裏呼呼大睡,和祁韶很相像。

如蒼歧所說,潼岚一族格外重情重義,幾乎沒有猶豫,這位潼岚細蟒的族長就立刻退去蟒蛇大軍,小心翼翼接過蛟龍蛋,将其緊緊捂在了懷裏。

雲吞依言,帶着他去尋祁韶,那人剛生産過,應該此時最為虛弱。

卻不料那地下洞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絲絲淡淡的血腥味飄進蟒嬰鼻息中,他一手抱着蛟龍蛋,一手抖開血泊中的半塊碎布。

這布是蟒嬰親手用絮錦草為他織出的,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上有雲吞看不懂的字,他仰頭看了眼蒼歧,握住他的手。

蟒嬰看完布上的字,顫抖将其收入懷裏,失力般單膝跪了下來,心如刀割的喃喃着。

他胸口劇烈起伏,低頭深深吻在蛟龍蛋上,狂傲的目光垂了下來,收斂起所有感情,啞聲說,“多謝公子救我妻兒性命,蟒嬰願與潼岚一族俯首稱臣,自此以後,劍鋒所指之處,必将大軍所至。”

雲吞朝蒼歧笑,有海軍了耶~~

“祁韶去了哪~?”

蟒嬰将懷裏的蛟龍蛋視如珍寶,“他……離開我了。”

三日後,天兵追至海島,蟒嬰帶族人鑄水牆阻擋,蒼歧帶着雲吞,一行人從茫茫汪洋之上撤退,朝北往上。

天界裏陰沉沉的,來往的各路仙官低眉垂眼相互瞥上一眼,各自搖搖頭,有些話心照不宣。

天帝正雷霆大怒,玉白仙桌下抖落了一地的仙史書冊,他看起來更老了,原本還泛着光澤的白發白須如今幹枯無光,一雙渾濁的眼卻陰鸷的深不可測。

“如今妖界大亂,妖神背叛天宮,若再抓不住犯上作亂的幾人,爾等就給朕、給朕全部褪去仙骨,打入凡塵!”

方尺寒斷了的手臂已經重新長出新的,他單膝跪在地上,扶着長戟沒做聲。

有人一身青衣曳地走了進來,撿起地上的書冊恭敬放回桌上,“帝君,妖界可疏不可堵,如若強行派天兵捉拿雲隙和妖神,必将造成妖中大亂,生靈塗炭,于天界的統治而言,無一好處。”

青瀛道。

天帝盯着他,“你想怎麽疏?淵源宮主,朕還沒忘記這在妖中稱王的妖和你分不開幹系吧!”

青瀛攏在袖子裏的手指掐進掌心,擡頭道,“臣與雲隙不過相識罷了,如今天地為敵,青瀛作為臣子,莫不敢忘卻帝君提攜之恩,必将盡心盡力為君分憂。”

天帝笑了下,站直身子居高臨下望着青瀛,“為君分憂?甚好,朕正尋不到何時的仙官為朕督戰,青瀛,三萬天兵是攔不住他們的,朕派你到大茫荒替朕召集一隊孤剎軍,來為前鋒,你可願意?”

青瀛袖中的手猛地握住,擡頭看着天帝,喉結滾動,半晌後才低聲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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