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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餘纏着嚴明,讓他履行賭約叫自己“哥哥”。

嚴明被鬧得煩了,才極其含糊快速地咕哝了聲:“靳兄!”

靳餘那小傻子也不介意,心滿意足地走了。

嚴明替賀蘭慎搬了張空餘的案幾上來。大概為了彰顯上下有別,他特意将案幾朝前挪了半尺,居裴敏案幾的左前方。

賀蘭慎在案幾後正坐,取了淨蓮司近幾年處理的卷宗文書一條條審讀。

裴敏還在芥蒂剛才的事,心中莫名翻湧難平。

她将自己的案幾推上前,與賀蘭慎的書案齊平,案幾木腿摩擦地面發出“刺啦”的聲響,在安靜的廳堂內顯得有些刺耳。

賀蘭慎翻頁的手一頓,喉結上下動了動,卻沒有出言指責,依舊認真專注自己的事。

氣氛正古怪,便見烏至和王止勾肩搭背,并排笑着進門來。見到賀蘭慎也在廳中,兩人俱是愣了愣,有些猶豫該不該進來。

“何事?進來說。”裴敏率先開口,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案幾。

王止看了賀蘭慎一眼,見裴敏沒有反對,方呈上一紙沾了血跡的罪狀道:“裴司使,疑犯常遠已盡數招供。據他所述,自上元元年至開耀元年七年間,汪侍郎私見高家約六七次,收金銀珠寶數萬,私建別院宅邸三處,大多挂在他的妻妾舅子名下掩人耳目。房契賬簿等證據皆藏在汪府書房的暗格內,您看接下來……”

“人證先看好,物證交予我上報大理寺。”賀蘭慎眼也不擡,翻着卷宗道。

王止又看了裴敏一眼。

“賀蘭大人好不講理。”裴敏的視線落在手中的罪狀上,卻一字也沒看進去,只短促一哼道,“人是淨蓮司抓的,供詞是淨蓮司審出來的,到頭來卻要你去大理寺邀功。如此搶功,怕不妥罷?”

“裴司使這話才叫不妥。淨蓮司上下一體,皆為天子分憂,當不分你我。”賀蘭慎道,“屬于裴司使的,賀蘭絕不居功。但緝拿朝廷命官絕非小事,當上報大理寺備案,不可僭越。”

裴敏哂笑:“什麽事都讓大理寺和刑部做了,那淨蓮司的存在又有何意義?若淨蓮司不複存在,于你而言并無損失,但對于司中百餘口人而言卻是滅頂之災。賀蘭大人入淨蓮司才兩日,吃相未免太心急了些!”

賀蘭慎終于将視線從卷宗上調離,忘了裴敏好一會兒,才說:“你就是這般看我的?”

裴敏道:“不然呢?”天子派心腹監管淨蓮司打得什麽主意,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偏生這小和尚還做出這副表情,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賀蘭慎并未多言解釋,轉過頭,垂着眼的模樣更冷清了些。

“按賀蘭大人說的做罷。”裴敏改主意了,合上罪狀,想借機試試賀蘭慎的秉性。

王止領命退下,烏至還站在一旁,一會兒看看裴敏,一會兒又看看賀蘭慎,随即捏着卷翹的胡髭道:“二位大人吵架啦?”

“沒有。”兩人異口同聲,一怔,又不約而同住了嘴。

“……”裴敏緩過神來,自顧自沏了杯已經涼透的茶,問烏至,“你有什麽事,一并說了罷。”

“裴司使,司中沒錢用啦!去年年底修繕翻新花去了不少銀兩,加上在執行任務中死去的吏員撫恤金,近來長安城外蝗蟲猛增,糧米越發昂貴,已經是入不敷出。戶部那邊卡着春季的俸祿不曾發放,司中儲備已堅持不了七日。”

說到這,烏至想起了以往慣例,賊兮兮問裴敏:“要麽,還是像以前那般放幾條情報出去,換些贖金?”

“噗。”裴敏險些一口茶噴出,瞥了烏至一眼:這是能随便說出口的麽?

然而賀蘭慎何等聰明,思緒稍稍一轉便明白了。

淨蓮司有着全長安最完善的情報網,大的不說,便是城中飛進來一只蒼蠅也逃不過淨蓮司暗探的眼睛。大概以前司裏周轉不過來的時候,裴敏會縱容吏員會将手裏揪着的把柄放出去幾條,自有人以重金乞求淨蓮司銷毀罪證,以此牟利。

“以前淨蓮司剛在長安落腳,諸多規矩還不甚完善,有這樣那樣的纰漏也是正常的。不過,如今既有賀蘭在大人坐鎮淨蓮司,我們哪還會愁錢花?”

裴敏打了個馬虎眼,随即轉移話題,望向賀蘭慎年輕完美的側顏笑道,“裴某聽聞,當初聖上賜金百兩召你回朝。可賀蘭大人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想來這百兩重金也只是放在家中蒙塵,倒不如散了它積些功德,救司中上下于凍餒苦難之中。這百兩黃金,我們也不好意思全要,總得留些給賀蘭大人将來娶妻成家……這樣罷,你賞給我等九十九兩,留一兩給将來的賀蘭夫人做聘禮,如何?”

一談到錢,她越說越來勁,心裏的那點不痛快也煙消雲散,笑得東倒西歪沒個正形。

賀蘭慎由着她胡言,一目十行看完卷宗,淡然道:“裴司使還是去搶罷。”

裴敏:“……”

話雖如此,之後某日辰時議會,裴敏打着哈欠進入正堂,随即被廳中央擺着的兩口大箱子閃到了眼!

兩口沉甸甸的紅漆大箱子裏,堆滿了一吊一吊碼放整齊的銅錢,少說得有幾百兩。裴敏登時清醒了,走過去摸了摸堆積如山的銅錢,又摸了摸,這才緩緩走向主席之位,問早已等候多時的賀蘭慎道:“賀蘭大人,你這又唱得哪一出?”

滿座下屬俱是同樣的疑問,廳內從未有過的安靜。

賀蘭慎端坐如松,幞頭下眉目如畫,腕上佛珠內斂,全然是與年紀不符的睿智沉着。他道:“既然人都到齊了,今日議事開始。我既已奉天子令協管淨蓮司,就應與諸位同榮共損,故将天子所賜百金折換成現錢供司內吃穿用度,以解燃眉之急。”

話音一落,滿座沸騰。

說實話,連裴敏自己都不相信。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她緩緩撐着案幾坐下,朝身側之人投去訝然一瞥,“百兩金,可換銅錢一千吊,夠你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買房置地、逍遙快活了……你認真的?”

同時她也很清楚,賀蘭慎并非嘩衆取寵之人。這一百金、千吊錢,小和尚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不曾有絲毫留戀。

待廳內的議論聲漸漸平息,賀蘭慎才繼續道:“兩口箱中有現錢五百吊,另有五百兩銀铤交予李主簿代管,用于司中物資供給、撫恤慰勞事宜。有要支取者,須得将用途、數額上報李主簿,并由我與裴司使同意後方可通行……”

賀蘭慎一口氣訂下諸多規矩條例,使得淨蓮司內賬目管理越發嚴謹明晰,而座下衆人莫敢不從。

這個青燈古佛下熏陶長大的少年,強大沉穩,心思缜密,雖沒有太陽般耀眼的光芒,卻如玉石般溫潤流光。

他是個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後起之秀。裴敏不得不承認這點,亦不甘心。

二月初,春社。

今年的春社日憂心忡忡,蝗蟲泛濫成災,啃噬樹木莊稼,長安城以南幾十裏地皆被吃得寸草不生,想來是去年末至今年初未曾霜凍下雪的緣故,蟲卵孵化,轉眼就成遮天之勢。

為求滅蝗消災,天子于太社祭祀散齋,天後陪伴左右。除文武百官外,賀蘭慎與裴敏皆受邀在列,只不過各事其主。

“淨蓮司終究是朕的一塊心病,雖說天後助朕良多,但到底是武家外戚,朕不能留下這麽大一塊後患給李氏子孫。”

聖上滿臉疲憊,呼吸雜音頗多,強撐着接過內侍跪呈的藥丸就水服下,方溫和看着殿中躬身的少年,“此次滅蝗你好生表現,為自己積攢威望,才能早日将淨蓮司握于股掌。”

與此同時,偏殿後。

“天後懿旨:此番滅蝗,你必須打敗賀蘭慎奪得首功,決不能讓天皇陛下抓到廢黜淨蓮司的把柄。”

水榭中,穆女史板着一張公事公辦的冷臉,低聲道,“賀蘭慎的堂叔和叔祖乃是死于天後之手,此人留在身邊終究是禍患。裴司使記着,若他不能為己所用,便送他去九泉之下與賀蘭氏團圓。”

作者有話要說:  裴敏:留一兩給将來的賀蘭夫人做聘禮,如何?

後來,裴敏看着束起頭發的賀蘭慎遞過來一兩金子和聘書,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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