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此次滅蝗赈災,淨蓮司乃是代表天後撫恤臣民,故而司中上下穿了齊整的吏服,皆是頭包羅帕幞頭,身穿暗色印紫金蓮紋的戎服,一個個兇神惡煞氣勢逼人,與一旁整齊靜候的羽林衛相隔幾丈遠,互相看不順眼似的,形成泾渭分明的兩塊陣營。
“憑什麽要和淨蓮司的野狗一起幹活,真是晦氣!”羽林衛中有人小聲嘀咕。
狄彪聽見了,本就兇悍的面容更狠了些,将肩上的長柄網兜一頓,喝道:“你們這群瘟雞在嘀咕什麽?大聲些說出來給爺爺聽,爺爺教你做人!”
“我等不屑于奸吏為伍!”
“呸!不孝孫倒嫌棄起爺爺來了!你們不想和我們一起,我們還不想和你們比肩呢!”
“賀蘭大人,要不還是兩隊分開行事罷?”嚴明看了校場中吵成一團的兩派人一眼,提議道,“這水火不容的架勢,放一起怕會惹出禍端。”
吵鬧聲越來越大,淨蓮司那群痞子甚至揚拳要揍人。賀蘭慎皺眉,剛要發話鎮壓,卻聽見身後一個倦懶的女音傳來:“羽林衛的諸位既是瞧不起淨蓮司,不如來打個賭罷!”
賀蘭慎回首,便見晨曦中,身穿紫金蓮紋的吏服的裴敏攏着袖子緩緩而來。
她頭戴一頂垂紗帷帽,姿态一如既往慵懶不羁,春日的風撩起她帽檐上垂下的薄紗,明媚的眉眼和含笑的朱唇若隐若現,仿佛雲層藏月,霧水拂花,有種與平日不同的朦胧英氣。
“賀蘭大人早啊!”裴敏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
羽林衛的人早已被裴敏那番話激起了鬥志,不依不饒道:“裴司使,你要賭什麽!”
嚴明乘勢道:“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不若就賭今後的淨蓮司到底由誰做主,裴司使敢麽?”
“玩這麽大?”裴敏訝然道,随即垂下眼久久不語,似是忖度。
“怕了?”嚴明得意,總算吐了一口惡氣。
“嚴明。”賀蘭慎按刀注視,保持着一貫的清醒冷靜。
賀蘭慎知道裴敏絕非等閑之輩,想要阻止這場莫名的賭局,然而已是來不及。
“賭就賭。”裴敏指尖繞着腰間垂挂的銀香囊,慢吞吞說,“就怕你們輸不起。”
“赈災救民,豈能做賭局兒戲?”賀蘭慎發話,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莫名令人信服。
“少将軍,淨蓮司的惡徒除了殺人告密之外并無赈災經驗,又不得民心,而羽林衛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斷不會輸。”嚴明不甘放棄,低聲道,“若能兵不刃血地收服淨蓮司,于少将軍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你們兩個大男人,在咬什麽耳朵呢?”裴敏故意提高嗓音,使得在場衆人都能聽清楚,“此次蝗災,以長安城外東南方最為嚴重。這樣,賀蘭大人領羽林親衛五十人往東,我領淨蓮司吏五十人往南,誰最先、最快消滅蝗災則為贏,輸了的便不可再争權,要任他差遣……如何?”
賀蘭慎還未回應,場上兩派已是熱血沸騰,揮臂稱好。
裴敏很會煽風造勢,為穩住軍心,賀蘭慎便不再堅持拒絕,只道:“我可以應了你的挑戰,僅是你我二人間的較量。滅蝗之事關乎國運,不可弄虛造假。”
“那是自然。”裴敏颔首道。
沿着長安主街出城,市集上基本看不到賣新鮮蔬果的老農,唯有每家米坊前排着長龍般的隊伍,待米坊門一開,便争相推搡湧進搶買米面,踩踏有之,打架有之,謾罵争吵有之,買一升米跟打仗似的,不稍片刻便引來巡城的官兵吆喝維持秩序。
蝗蟲吃盡了菜苗糧食,長安米價哄擡,一切都亂了套。
出了城,方知蝗災比想象中更為嚴重。
城郊十幾裏地幾乎看不到丁點綠意,密密麻麻的大肚蝗蟲仿佛沙塵席卷而來,竟形成碩大的陰雲鋪天蓋地,連日光都被遮得嚴嚴實實,耳畔盡是昆蟲翅膀扇動的沙沙聲,着實令人毛骨悚然。
道旁、田地裏、樹上,到處都是指節長的蝗蟲栖息,幾乎無立足之地。
已有數百近千的官吏、百姓散布在寸草不生的田地中,自發取了網兜掃帚等物捕殺蝗蟲,然而收效甚微。
賀蘭慎率先下了馬,立于官道上遠眺這看不到盡頭的蟲災,眉頭少見地緊緊皺起。平日裏再睿智強大的少年,在面對天災時,也不過如蜉蝣般渺小。
“自這往南十五裏地至王家村,由淨蓮司負責。”賀蘭慎立于黃沙之中,俊朗的眉目也像是籠罩了一層陰雲,吩咐道,“嚴明率小隊繼續前行,自東郊道口往東滅蝗。”
裴敏跟着下馬,吩咐靳餘将淨蓮司的旗幟插在地上做标識,以示身份。
她撫掌示意,對拿着工具踟蹰張望的衆吏道:“別幹瞪眼,都動起來罷,能殺一只是一只。”
話音剛落,人群裏傳來一聲冷嗤。
裴敏聞聲望去,敏銳地察覺到狄彪的情緒不對,笑問道,“狄執事,這大清早的誰欠你錢啦?”
狄彪肩上扛着一只碩大的長柄網兜,滿臉橫肉兇聲道:“我等皆是淨蓮司一等一的高手,乃是為刺探情報、暗殺潛伏而生,怎可如田舍村夫一般去捉螞蚱!且這蟲密密麻麻的,何時能完?”
裴敏知道他心氣高、脾氣躁,平日是最不服管教的。
她不慌不忙,笑意不減,直待狄彪罵罵咧咧完了,方道:“古人雲‘茫茫衆生,皆如蝼蟻’,如此看來,你平日殺人抓人也不過是抓了只蝼蟻,同樣是蟲子,怎的螞蚱就不行啦?”
她滿嘴歪理,又莫名在理,一番話将狄彪堵得啞口無言。
“老狄,你可閉嘴罷!敢和裴司使頂罪,這不是自取其辱麽?”王止拍了拍狄彪壯碩的肩背,笑着安撫道。
衆人一陣哄笑,狄彪怒道:“滾!笑你老子!”
裴敏也跟着笑,忽然感到一抹探究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側首一看,果然是賀蘭慎。
知道他是在觀察自己駕馭下屬的技巧,裴敏也不介懷,反而伸手将帷帽上的薄紗撩起,露出一張明麗的臉來,散漫輕佻道:“好看麽?要誇我就直說,拐彎抹角的我可不稀奇。”
賀蘭慎調開視線,說:“世間女子鮮少有裴司使這般,臉皮厚的。”
未料他端着一副清高自持的架子,卻也會開玩笑。裴敏覺得有趣,笑得前俯後仰起來。
嚴明已領着小隊先一步趕往東郊滅蝗,賀蘭慎暫且留在原地,正向田壟間指揮督查的縣官詢問蝗蟲習性和滅蝗的方法。
裴敏四處溜達了一圈,而後下了地,悄聲走到一身官袍俊俏的少年身後站定,喚道:“小和尚你看,這是什麽?”
說罷,她忽的亮出了手中的木棍。
賀蘭慎下意識回首,一眼瞧見了小木棍上挂着條沾着新鮮泥土的小蚯蚓,眸子瞬間瞪大,身形繃緊,猛的後退一步避開。
裴敏本來是想給他看看泥塊中的蝗蟲卵,而小蚓蟲只是不小心夾雜在了其中,卻不料賀蘭慎如此大反應,不由怔愣。
賀蘭慎繃着一張年輕的俊臉,眸色深沉,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緊張驚恐并沒有逃過裴敏的眼睛。
她故意舉着木棍晃了晃,新奇道:“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賀蘭大人,竟然怕蠕蟲?奇怪,你們佛不是講究‘衆生平等’,即便是一只螞蟻也要放生的麽?怎會如此厭惡我手裏的東西?”
“裴敏!”賀蘭慎呼吸全亂,竟是叫了她的全名,可見的确是動了氣。
他扭過頭避開視線,不去看裴敏手裏的東西,纏着佛珠串子的那只手攥得緊緊的,許久才啞聲道:“它沒有心,沒有眼,沒有嘴,沒有溫度手足……”
“所以覺得可怕?”裴敏笑得胸口疼,面紗在塵土黃沙中鼓動。
賀蘭慎的索性背過身去,寬闊的雙肩微微起伏,顯然是在調整呼吸情緒。裴敏笑夠了,方将手中的木棍丢至一旁,道:“不逗你了。你若不害怕了,便去看看土壤中未曾孵化的蟲卵,要治蟲災,還需本末兼顧。”
再轉過身來時,賀蘭慎的面色已恢複如常。他清冷道:“我去東郊,此處就交給裴司使。”
說罷,大步朝前躍上官道,翻身上馬,又是那個英姿飒爽的少年武将。
“還是要有七情六欲,才像個活人哪。”裴敏嘀咕了一聲,朝賀蘭慎一騎絕塵的背影揮揮手,揚聲道,“小和尚,記得我們的賭約!”
“裴司使,這樣下去根本殺不完這些蝗蟲。”王止擦着汗,将一筐斷翅殘腿還在不停爬動的蝗蟲擡過來,“您有什麽好法子就快說罷,屬下們都怪累的。”
裴敏看了眼仍滿天亂飛的蟲,故作深沉道:“法子?還未想到。”
“沒想到?”王止險些一個趔趄跌倒,“那您應什麽賭約?”
還賭那麽大一局!
裴敏不在意地擺擺手,“法子總會想出來的,急什麽?先将這東西倒入那邊的野池中溺死罷,看着怪惡心的。”
她負手張望,看到不遠處的草廬,便道,“你們先應付着,我去那邊看看。”
草廬裏住的是一家四口,瘦骨嶙峋的老妪坐在籬笆旁咳嗽,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光着腚在院中玩蝗蟲,另有一個黃瘦憔悴的年輕媳婦在院中簡易搭成的竈臺旁燒火做飯。
見到裴敏穿着一身光鮮貴重的紫蓮官袍進來,屋內四人皆是停住了手中的活計,齊刷刷看向她。
裴敏叉手一禮,取下帷帽道:“我是天後派來滅蝗赈災的女官,叨擾幾位,想來讨碗水喝。”
紫蓮官袍是淨蓮司獨有,長安城遠近無人不識,即便寡聞如山野村婦,也是認得那官袍上綻放的蓮紋的。
兩個孩子不懂事,婆媳二人倒是局促緊張起來。媳婦将染了黑灰的手使勁兒在自己破舊的衣裳上擦了擦,這才讷讷道:“您且稍等……”
趁着媳婦去打水的功夫,裴敏笑吟吟問那目光渾濁的老妪道:“老婆婆,家裏的男人呢?”
老妪合攏雙手,顫巍巍道:“大人體恤,老婦的男人死了,兒子在幫着官府殺蝗蟲。”
“近來長安米貴,您竈上所煮的是何物?”說罷,裴敏掀開鍋蓋一瞧,頓時怔住。
熱氣彌漫,破鐵鍋裏蒸着一大碗蝗蟲。
“沒糧食吃了,十裏八村都在吃這個。”老妪讪讪,顯出不安的樣子,“也拿不出什麽招待大人……”
“貞觀二年蝗災,太宗亦是生吞蝗蟲以止災情,您吃的是和皇帝陛下一樣的東西呢,都是為滅蝗出力。”裴敏數言化解尴尬,而後又道,“不過,我聽聞蝗蟲油炸之後撒上少許鹽和椒粉,更為好吃,可以一試。”
老妪道:“大人說笑了!咱們貧苦人家,哪買得起那麽多油鹽啊!”
正說着,婦人端着一只缺口的搪瓷碗走來,手抖得厲害,說:“只有自制的粗茶,大人莫嫌棄。”
裴敏道了謝,接過來那碗渾濁的茶水抿了一口。
“裴大人!”靳餘小跑而來,臉蛋紅撲撲的,扛着網兜趴在籬笆栅欄上,“吃午膳啦!我帶了胡麻餅,您要麽?”
王止跟在靳餘身後,亦是滿面塵灰狼狽不堪。他看着院中優哉游哉喝茶的裴敏,無奈道:“屬下累得半死,裴司使倒來這逍遙了。”
“你們來得正好!”裴敏朝婦人老妪拱手作別,又塞了一錢碎銀在玩蝗蟲的小二兒手中,這才重新戴上帷帽推開籬笆門而出,笑吟吟道,“我想到一條妙計。”
……
當天傍晚,疲憊不堪的羽林衛小隊回到淨蓮司交還器具,甫一進門,便見淨蓮司上下圍着一口大鍋嘻嘻哈哈鬧騰着,似是在烹饪什麽。
與滿面紅光的淨蓮司吏員一比,羽林衛的諸位一個個灰頭土臉,如霜打過似的蔫。
“他們怎麽收工這般早?”嚴明莫名憤怒,不平道,“還在司中大搞宴席!”
“咦,賀蘭大人回來啦?”裴敏聽到動靜,舉着一串從油鍋中撈出的炸物慢吞吞走去,“正好,來嘗嘗這長安城中絕無僅有的美食!”
賀蘭慎略顯疲憊,垂眼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竹簽,上面一串黑褐色的東西辨別不出原來模樣,便問:“是何物?”
“炸蝗蟲。”裴敏笑得很是高深莫測,“好吃的!”
“……”賀蘭慎面色微變,皺起英氣的眉,繞開她道,“不必了。”
作者有話要說: 裴敏:賀蘭大人滅蝗,算不算破了殺戒?
賀蘭慎:我已不在佛門,今後要破的戒還會更多。
裴敏:比如?
賀蘭慎默默看着她,沒說話。
感謝在2020-04-03 12:37:01~2020-04-04 17:25: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裏透着紅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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