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倉房內,羽林衛小隊衆人一邊将捕蝗器具歸攏,一邊小聲議論方才所見之景,俱是不可置信。

“那裴司使未免太草率了!我等辛辛苦苦撈了一天的蝗蟲,胳臂都快擡不起來了,她卻領着一幫下屬炸蟲子吃!難道靠他們幾個人,能把這漫天蝗蟲吃光不成?”

“連這玩意兒都吃,真不愧是群茹毛飲血的怪物!”

嚴明坐在門檻上聽了會兒,脫下靴子抖去裏頭的碎石塵土,插嘴道:“這樣不是更好嗎?他們越懈怠,我等的勝算就越大。待少将軍贏了裴敏,狠狠挫傷淨蓮司銳氣,看那群瘋狗還會不會到處狂吠攀咬!”

“淨蓮司必輸無疑!我們光是今日就捕捉蝗蟲好幾石,照這個速度下去,用不了半月便可控制蟲災……就是累了些。”

“賀蘭大人說了會有法子的,大夥兒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戰!”

又有人問嚴明:“嚴校尉,我聽說賀蘭氏族滅之時,是大慈恩寺的窺基法師救了少将軍,讓他栖身佛門避難,所以少将軍才剃了發、佛珠不離手……這傳言可是真的?”

“是啊是啊!”衆人被這話題勾起了興趣,一時忘了蝗災之事,紛紛問道,“嚴校尉,少将軍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麽?一開始我們見他是從寺裏出來的年輕和尚,又生得俊俏,沒還以為是花拳繡腿的草包呢!未料身手如此了得,緝裴敏、清君側,不曾有過敗績,太了不得了!”

涉及往年秘辛,嚴明并未直接回答,埋頭穿上抖幹淨的靴子,說:“英雄莫問出路,少将軍雖年輕,卻有勇有謀。我等只需勤勉跟着他,将來總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正說着,有人小聲提醒:“少将軍來了。”

正做着沾光借勢之夢的嚴明一抖,猛地起身站好,磕巴道:“少、少将軍……”

倉房門口,賀蘭慎單手握着佩刀的刀柄,逆光而站修長如竹,一雙淡漠的眸子通透深邃。

他神情泰然,興許沒有聽到嚴明那番功利心極強的話,亦或是聽到了也不在意,長腿一邁進了倉房,将佩刀順手立放在牆邊,示意衆人道:“不必問禮,原地就座,商議一番明日的滅蝗部署。”

嚴明面色略微尴尬,将點燃的油燈置于地上,與夜幕初臨的晦暗中圈出一方亮光來。

衆人圍着賀蘭慎盤腿而坐,那跳躍的油燈光芒映在賀蘭慎的眼中,仿若星子燦然。他亦盤腿而坐,脊背挺拔,手掌朝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上,道:“明日起,小隊中五十人分為兩撥,以嚴明、陳達二人為首,日夜輪守。飛蝗白日躁動,難以捕捉,我已派人備了幾車最細孔的漁網,再以竹竿支撐圍攏,以阻止飛蝗繼續朝四周蔓延,此事交予嚴明負責。”

“屬下明白。”嚴明道。

賀蘭慎繼續道:“夜裏飛蝗視力受阻,通常栖息不動,以陳達為首的令二十五人則執火把燎燒。兩撥人日夜交替,我亦會與之并肩作戰,務必在趕在春耕結束前控制蟲災。”

“是!”衆人齊齊道。

“今日辛苦大家,院中給諸位備了茶水吃食,吃完就回去歇着。”

賀蘭慎三言兩語定了策略,又自掏腰包備了吃食,衆人既感動又興奮,疲憊一掃而光,紛紛鼓氣道:“謝少将軍!我等必勝淨蓮司!”

提及淨蓮司,賀蘭慎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在賀蘭慎率領羽林衛小隊日夜不分地滅蝗時,裴司使在做什麽呢?

她命人将捕來的一筐筐飛蝗油炸至香酥,撒上些許食鹽和椒粉,在東市近平康坊最繁華的街口支了個攤位,五文錢一漏勺,當街售賣油炸飛蝗。

長安城雖包羅萬象,但任憑哪族人都沒有吃蝗蟲的習性,一時間百姓裏三層外三層圍觀淨蓮司吏兜售炸蟲子,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愣是沒敢下嘴。

裴敏特意将靳餘喚了出來,讓這小吃貨站在攤位前表演吃蝗蟲,吸引買主。

圍觀者雖心中抵觸,但架不住滋啦滋啦油炸的蝗蟲太香,終于,在靳餘快吃吐時,一個膽大的屠戶禁不住誘惑擠開人群上前,丢了幾文錢在攤位上,鼓足勇氣道:“當年太宗都能吃的東西,憑甚我吃不得?來一勺!”

以往人們不吃蝗蟲,是因為大多費不起那麽多油鹽烹炸,水蒸的蝗蟲又軟又爛難吃無比。可這新鮮炸出的蝗蟲熱乎着,散發出一股奇異的肉香,屠戶捏起一只丢入嘴中嚼了嚼,又嚼了嚼,登時瞪大眼。

“怎麽樣?味道如何?”

“不會有毒罷?”

“竟然香酥無比,好吃!”屠戶又抓了一把塞入嘴裏,連連點頭道,“是個下酒菜,再來一勺,用油紙包了帶走!”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第三個……油炸蝗蟲香酥有肉味,又比米面便宜許多,不到兩日,這奇特的吃食便在長安城大火,因其物美價廉,便是家境拮據之人也能買上幾斤嘗鮮。

“今日賣油炸蝗蟲所得共八兩八錢,除去油鹽、柴薪的成本九錢,共獲利七兩九錢,十天就有七十九兩……”靳餘扳着手指計算,而後将一大盆銅錢及碎銀攬入懷中,開心道,“裴大人,我們發財啦!”

蝗蟲是出任務時順手捕的,且數量極多,只需費些油鹽錢,算起來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賣一日油炸蝗蟲都快抵得上吏員一月的俸祿了。

裴敏躺在椅中養神,嘴角一揚,吩咐靳餘道:“将這些銅錢拿去給李靜虛管着,讓他記好每日入賬,待滅蝗結束後,吏員按功勞分錢。”

有利可圖,淨蓮司內吏員捕捉蝗蟲越發積極,油炸蝗蟲在長安城也越來越受追捧。每夜賀蘭慎的人交接回來,便看見淨蓮司上下圍着裴敏又是算錢又是喝酒,俱十分納悶,不知發生了何事。

入夜,賀蘭慎剛從東郊督守滅蝗歸來,打了水在天井下洗臉。

缼月低低挂在長了新芽的枝頭,皎潔的月色揉碎在水盆中,泛起銀鱗般的光。賀蘭慎摘了幞頭和绛羅帕,露出一頭紮手的青色發茬,初春之夜依舊涼寒,他卻将臉埋入冷水中大力潑了幾把,直到疲憊散盡方擡起頭來甩了甩,水花如碎玉飛濺。

盆中水波蕩漾,賀蘭慎仰頭呼出一口氣,擡手了把濕漉漉的發茬。來長安一個多月,一直未曾再剃發,倒有些不習慣如今的樣子。想了想,他折回房中取了剃刀,沾了水,坐在石階上一點一點将新長出的發茬剃幹淨。

忽的門外一聲極細的輕響,像是野貓踩過樹枝。賀蘭慎停下動作,擡眼望向門外,“原來,裴司使也有窺牆角的習慣。”

又一聲細響,門外果然探出一顆笑吟吟的腦袋來。裴敏靠着門道:“整個淨蓮司都是我的,在自己家中,哪算得上‘窺牆角’?”

刀刃刮去發茬的沙沙聲清晰可聞,賀蘭慎眉間與下颌挂着晶瑩的水珠,有着少年人獨有的幹爽利落。裴敏也見過不少僧人,清一色的光頭裏,賀蘭慎算是頂好看的一個。

“小和尚,你當初為何出家?”裴敏明知故問,想聽聽和情報簿上不一樣的答案。

月色下,賀蘭慎回答:“渡己。”

“那你為何又要接聖旨入仕,回到這曾經毀了賀蘭氏的暗流中來?”

“渡人。”

一個“渡己”,一個“渡人”,頗有些少年淩雲志。

裴敏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變得幽深起來,彎起的嘴唇帶着些許自嘲,自語般道:“渡己容易渡人難,終有一天你會發現,除了你自己外誰也救不了。”

短暫的悵惘,她的眼睛又恢複了晶亮的色彩,笑着問他:“聽聞你還未曾吃晚飯,庭院中他們在炸蟲子,我來問你要不要也去吃一點?讓那些飛蝗在你肚裏度化……”

還未說完,賀蘭慎已無情拒絕:“不必。”說罷,端着銅盆起身走了。

裴敏在他身後佯嘆:“唉,小和尚好生絕情。”

過了四五日,裴敏去城外轉了一圈,幾乎每處都能看到捕蝗的吏民,蟲災情況好了許多。

回到淨蓮司正堂,她摘下帷帽擱在案幾上,支棱起一腿歪坐着,問迎上來的朱雀道:“東郊那邊,情況如何?”

朱雀留守長安掌控情報搜羅,不必參與滅蝗赈災,彙報道:“賀蘭慎将手下之人分為兩撥,白天以密網圍殺蝗蟲,阻止其向別處遷徙擴散。夜裏則用大火燎燒,如此交替,見效奇快,當地縣令及戶部度支皆對他交口稱贊。”

裴敏撐着額頭,哼道:“怪不得這幾日都不見他人影,原來是想了這法子,白天黑夜都守在那兒呢。”

應了那麽大一個賭注,她還是這副春困秋乏夏打盹的模樣,朱雀忍不住替她着急,詢問道:“他們那邊齊心協力,功績卓然,我們淨蓮司是否也要改變策略,把掙錢之事暫緩一緩?”

畢竟賣蝗蟲所掙的錢與贏了賭局想比,根本算不得什麽,人不應該植被蠅頭小利迷惑。

可裴敏根本沒聽進去,只道:“繼續賣,把生意鬧得越大越好。”

正說着,門外來了人。

靳餘垂頭喪氣地回來,後面跟着一臉盛怒的狄彪。

“怎麽了小魚兒,誰欺負你啦?”裴敏逗他。

“裴大人,有人和我們搶生意。”靳餘小跑到裴敏面前,迫不及待道,“這幾日長安諸多食肆、攤子都開始兜售油炸蝗蟲,連城外的小鎮也開始效仿,到咱們鋪子裏買的人越發稀少。因捕捉蝗蟲售賣的人越來越多,價格也越壓越低,如今只賣三文錢一勺啦!裴司使快想想辦法!”

狄彪道:“要不爺爺挨個去掀了他們的攤位,看誰還敢和淨蓮司搶生意!”

裴敏細細聽完,方笑得意味深長:“這是好事啊。”

“好事?”靳餘眨眨眼,不太明白。

“個鳥的好事!”狄彪怒吼,“老子的錢沒了!”

裴敏從躺椅中直起身,撐着額頭慢悠悠道:“我且問你們,天後安排給淨蓮司的任務是什麽?”

“滅蝗呀。”靳餘回答。

“我與賀蘭慎的賭局是什麽?”裴敏繼續問。

“誰先控制消滅自己範圍內的蝗蟲,就能成為淨蓮司的老大……哦!”靳餘露出恍然的神情,一拍手道,“裴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人去城外捕捉蝗蟲售賣,實際上是在幫我們盡快完成任務!”

“不錯嘛小魚兒,比狄執事聰明。”裴敏無視狄彪憤憤的眼神,慢悠悠說道,“天底下最能驅使人的,唯‘利益’二字爾。有如此多現成的勞力為淨蓮司滅蝗,競争一大,價格壓低,能買得起蝗蟲吃的百姓也就越來越多,買主一多,商家就更願意捕捉蝗蟲,如此一來不出七日,蝗災便可得到控制,可不比賀蘭慎那日夜奔波不休、累個半死的法子要好些?”

方才還憂心忡忡的朱雀頓悟,佩服道:“所以,裴司使一開始就算計好了?”

“可是有個漏洞。”靳餘歪着頭思索道,“若那些人也跑到東郊去捉蝗蟲了,豈不是幫了賀蘭大人他們?”

裴敏笑道:“賀蘭慎的地盤遠,我們的地盤近,那些做生意的俱是人精,又怎會舍近求遠?自然要等城南近處的蝗蟲吃得差不多了,才會去遠的地方繼續捕捉。”

聽她這麽說,朱雀為方才懷疑裴司使而慚愧不已,望向她的眼神越發恭敬。

作者有話要說:  裴敏:萬物皆可油炸……吸溜!

PS:裴司使很會吃東西,但她的廚藝特別特別糟糕,用狄彪的話來說就是:“老子寧願去和狗搶shi吃也不吃裴司使做的菜!”

聞言,裴司使淡定問狄彪:“所以狄執事,shi是何滋味?”

而賀蘭慎雖然主吃素,卻做得一手神仙好菜。

感謝在2020-04-04 17:25:54~2020-04-05 17:14: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Fish 5瓶;19658797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