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二月中,長安城外的飛蝗已基本消滅,剩下的善後清理事宜便交給各縣丞處置。淨蓮司和賀蘭慎的人相繼收隊,前後所差時間不過一日。
為了這一天的勝負之分,辰時集會時,正堂內已吵得不可開交。
“你們遲一日也是遲,還是乖乖認輸,跪下來叫我等一聲爺爺!”衆多争論聲中,狄彪洪鐘般的嗓音清晰傳來。
“輸的明明是你們才對!城南郊外的蝗蟲十之八九都是商販廚子們抓的,并非淨蓮司的功勞。”嚴明原想要挫淨蓮司銳氣,卻未料是一巴掌打到了自己身上,不由握緊雙拳呼吸急促道,“你們淨蓮司作弊!”
“就是就是!耍些旁門左道,斷不能算數!”
“放屁!當初訂下賭約時,只說誰先消滅自己所管之地內的蝗蟲便算贏,可沒限制用什麽法子!堂堂羽林衛,別輸了就跟只縮頭王八似的不認賬,當初下賭時,你們不能挺能吠的麽!”
“吵吵嚷嚷的頭都疼了!”師忘情皺眉怒嗔,随即望向裴敏道,“既然沒司藥堂的事,我就回去煉藥了,不奉陪。”
說罷,竟還真的起身就走,絲毫不給上頭兩位上司留顏面。
“賀蘭大人,發個話罷?”裴敏看夠了熱鬧戲,心中暢快無比,将矛頭引向一旁靜坐的賀蘭慎,“到底是輸是贏,你給個結果。”
廳內的争吵也漸漸平息,大家分成兩派,都不約而同地望向賀蘭慎,或焦急或嘲弄,且看他怎生應付。
“現在論勝負,未免言之過早。”賀蘭慎依舊是那副端莊沉穩的模樣,從裴敏的角度,可清晰看到他眼尾的一點朱砂小痣,十分俊俏。
下面異議聲漸起,賀蘭慎不慌不忙道:“飛蝗雖基本捕盡,但藏在土壤中的蟲卵卻并未清除,若不處置,不到一月飛蝗亦會死灰複燃。是輸是贏,現在未有定論,還需往長遠來看。”
說罷,他側首對上裴敏張揚的視線,問:“裴司使,你認為呢?”
裴敏一時猜不出賀蘭慎這番話是不服輸,還是真的在為大局考慮。可偏偏,他說得又有些在理。
忖度了片刻,裴敏彎唇一笑,眯着眼說:“我認為,賀蘭慎大人說的極是!”
此話一出,就等于給了羽林衛一個臺階下,将賭局的勝負無限延期:蟲卵在地底,肉眼無法捕捉,誰知道什麽時候能完全消滅,亦或是怎樣才算完全消滅呢?
淨蓮司的吏員嘩然,不明白裴敏為何要放棄唾手可得羞辱賀蘭慎的機會。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這樣的整法根本不會有勝負,何時才是個頭?”
“好啦狄執事,別總是憤世嫉俗的,雖說咱們做慣了惡人,但關乎民生大計還是要謹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飛蝗,沒了糧食,淨蓮司的俸祿也就泡湯了!”
何況裴敏以天後的名義想出油炸飛蝗的法子,“蝗蟲噬我谷,我啖蝗蟲肉”,百姓們既洩了憤又裹了腹,對天後的擁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達到,再争一時之利也無甚意義。
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屬擺擺手道:“諸位先下去罷!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兒領賞錢,将前些日子賣蝗蟲的所得一并分了。”
見有賞銀,淨蓮司衆人轉怒為喜,越發得意猖狂,而羽林衛卻只有幹瞪眼的份兒。
賀蘭慎示意嚴明、陳達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廳堂內只剩他與裴敏二人。
見賀蘭慎并無挫敗之意,裴敏覺得好生無趣,正起身欲走,卻被他輕聲喚住:“裴司使留步。”
“叫我?”裴敏頓住,在‘回去睡回籠覺’和‘留下來陪小和尚’之間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慢騰騰又坐回席上,拖長語調問,“何事?若是不服氣要找我論辯輸贏,我可不願意多費口舌。”
“非是論輸贏。裴司使的厲害,賀蘭已領教,故而有一事請教。”他垂眼整理案幾上的紙張公文,神情始終無波無瀾,看得出的确沒有什麽功利心。
裴敏樂了,噗嗤一聲道:“難得難得,我這個只會旁門左道、臭名昭著的惡吏,竟然也有值得賀蘭大人請教的地方?說罷,可得把話說好聽些,哄得阿姐高興了才為你解惑。”
“是關于蟲卵之事。”賀蘭慎沒理會她輕佻的言辭,将公文歸攏疊放整齊,方道,“裴司使認為,該如何殺去土地裏埋藏的蟲卵?”
他神情罕見的認真,裴敏沒忍心再開玩笑,想了想才道:“獎勵耕種,将土壤重新翻過,然後……然後再命人多養些雞鴨鵝,放養田間啄食?”
賀蘭慎颔首,沉吟道:“蝗蟲怕濕冷,還需澆水灌地,使其無法孵化。若是能讓司藥堂配副驅蟲的方子交予各縣衙調制,蝗災必能消滅得更徹底些。”
裴敏曲肘抵在案幾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賞錢麽?師忘情那臭脾氣你也見着了,沒有些好處,怎麽能使得動她?”
賀蘭慎一皺眉,很快松開,淡淡道:“要多少?”
他俨然當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兒的呢!我去和師姐說,三天內方子配好給你,賞錢先欠着,以後我再向你讨。”
二月十五,天星隕落,藥王孫思邈逝世。
這位活了一百四十一歲的半仙人,終于在春雨連綿之夜乘風歸去,羽化登仙。
師忘情一身缟素,給裴敏送來了驅蟲的藥方子,告了一個月的假,前去為師祖送別。
藥王的離去并未阻止長安春天的到來,蟲災消滅後,長安城的街巷陌邊一片新綠淡粉,花團錦簇,出門踏春之人往來不絕。
剛下過雨,空氣潮濕清新,枝頭帶着雨露的桃花瓣飄然墜下,落地無聲。坊間土垣旁,裴敏與一名少女并排走着,身上落滿了花瓣,卻渾然不覺。
那少女身姿纖細綽約,從背後看俨然是個小美人,可正臉卻罩着半截醜陋可怖的鬼面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颌來。她忽的停了腳步,仰頭伸手,去接牆頭飄落的桃花……如此角度,更顯得那半張青面獠牙的面具格外詭谲可怖。
“阿婵,嘗嘗這個!”裴敏将手中的油紙包遞到李婵面前,哄道,“好吃呢,甜的。”
李婵猶豫,将手中的花瓣輕輕拂去,這才伸出一只蔥白的手撚了顆糖山楂送入嘴中,随即面具下的唇線緊抿,酸得打了個顫。
裴敏哈哈大笑。
被騙的李婵生氣了,雙手環胸轉過身去,站在坊牆邊不理裴敏。
裴敏只得又去哄她,正好言相勸,不知從哪裏飛出來一塊石子,啪的一聲打在李婵的面具上,直将她的頭打得偏向一邊,悶哼一聲。
李婵受驚,忙攥緊裴敏的袖子,撲入她懷中緊緊抱住。
李婵命運坎坷,兒時生過大病,心智比平常人要低些,又性子孤僻寡言,平日裏沒少受外人取笑。漸漸的,她開始閉門不出,只愛擺弄房間裏冰冷呆滞的木偶人傀儡。
裴敏一邊安撫她,一邊順着石子飛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幾步開外的雜物堆旁站了個七八歲的垂髫小兒,手裏拿着把粗制濫造的彈弓,朝着李婵做鬼臉,尖聲喊道:“醜八怪,打死你!略略略!”
聽到“醜八怪”三字,李婵一顫,将臉埋在裴敏肩窩。
見她害怕,小孩兒更得意了,又撿了塊石子包在彈弓中,瞄準作勢要打。
裴敏拍了拍李婵的肩,冷笑道:“小孩兒,看你年紀小,剛才那一下我們可以不計較。若是故意再犯,姐姐們可要還手了!”
那小孩兒絲毫不懼,照丢不誤。
“很好。”裴敏撿了塊石子塞到李婵的手中,“阿婵,砸回去!”
李婵擡頭,面具孔洞下的美麗雙眼有些迷茫。
裴敏道:“別人欺負你,你就要欺負回來。別怕,盡管去。”
又一顆石子打在李婵腳邊,這會兒她忍無可忍了,大步走到那頑童面前站定,垂眼看他。
那頑童吸着鼻涕,還未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腦門上吧嗒一痛。他丢下彈弓,捂住紅了一塊的腦門,嘴巴張得足有半張臉大,嗚哇哇大哭着跑遠了。
路人見狀,紛紛側目。
裴敏剛“欺淩”完弱小,心中一點愧疚也無,反而笑眯眯問李婵:“阿婵,爽快些了麽?”
李婵用力點頭,又撿了塊石子,朝小孩跑開的方向用力擲去。
“好啦好啦,人都跑遠了,別浪費力氣啦。”裴敏壓下李婵的手,慢悠悠道,“阿婵,以後別人對你的好呢,你要記着;對你的不好,你也別忍着。人生苦短,有氣就撒!”
正灌輸着歪理,忽見前方有一人眼熟。
她停了腳步,眯眼仔細打量那鶴立雞群的挺拔少年,随即展眉一笑,揮手道:“賀蘭真心,好巧啊!”
“真心”是裴敏近來給賀蘭慎取的诨名,只因其名“慎”拆開,恰巧是個“心”與“真”。
賀蘭慎少見地穿了正式官袍,與裴敏面前站定,看了她身側的鬼面少女一眼,方将視線重新落回裴敏身上,清朗道:“不巧,我是來尋你的。”
裴敏将手中的糖山楂重新包裹好,挑眉道:“什麽事,還得勞煩你親自通傳?”
春風拂面,花香襲人,金紗般的日光自雲層中傾瀉,賀蘭慎眼尾的朱砂與牆頭飄落的桃花相得益彰。
“滅蝗功績卓然,天子論功行賞,于大明宮麟德殿設宴群臣。”他肩頭落着桃花瓣,沉靜道,“我帶你去赴宴。”
裴敏“哦”了聲,說:“不去。”
一腔好意被拒絕,賀蘭慎不解:“為何?”
裴敏煞有介事道:“平日裏咱們明争暗鬥,可沒少給對方使絆子,誰知是不是鴻門宴呢?到那時你若摔杯為號,三千刀斧手沖出将我剁成肉泥,我豈不慘哉?”
賀蘭慎:“……”
裴敏噗嗤一笑,散漫道:“逗你玩呢,真心。”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沒有小劇場,收藏漲太慢辣……自我懷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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