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裴敏難得起了個早,腹中饑渴,便打着哈欠慢騰騰挪去膳房找吃的。

正是日始之時,天色還不大敞亮,空氣濕軟,帶着沁人的花香。裴敏還未進門,便聽見靳餘那傻小孩的聲音從膳房中傳來:“賀蘭大人,您看面團揉成這樣成麽?”

繼而是嚴明略帶嫌棄的聲音:“靳餘,你到底有沒有吃飯?力氣這麽小,揉個面都揉不好!”

靳餘委屈道:“起得太早,的确沒吃飯呀!”

“嚴明,靳餘還小,你讓着他些。”賀蘭慎打斷兩人的争吵,繼而又道,“快辰時了,準備擊鼓集會。”

嚴明領命出來,鼻子上還沾着面灰,正巧與裴敏撞了個正着,随即一愣,不情不願地行禮道:“裴司使。”

“嚴校尉。”裴敏與嚴明錯身而過,邁進膳房,于蒸籠缭繞的水汽中笑道,“一大早的,你們在做什麽好吃的呢?”

“裴司使!”膳房內的兩三個廚子紛紛起身和裴敏打招呼。

“裴大人!”靳餘兩只手沾滿面疙瘩,笑着道,“賀蘭大人在教我們做好吃的齋飯呢!”

一旁的賀蘭慎高挽着戎服窄袖,手背和臂上的青筋隐現,極富年輕蓬勃的力量感。裴敏往他忙活案板上看了一眼,只見他正将隔夜蜜漬好的填餡蜜藕切片,刀工齊整又漂亮,顯然是個中老手了。

她咽了咽嗓子,盯着片片碼放齊整的琥珀蜜藕垂涎道:“喲,賀蘭大人今日如此雅興?”

坐在竈門旁摘菜的廚子老賈笑道:“賀蘭大人每日天還未亮就來司中值班了,卯時部署完公務,就會來膳房幫忙備朝食。”

“卯時?”那真是起得比雞還早,裴敏順手拿起筷子,偷吃了一塊藕夾,随即眯起眼贊道,“好吃!賀蘭真心,我記得你的府邸是在永樂裏罷?離淨蓮司不近呢,你每日卯時上崗,暮鼓方歇,都不用休息的麽?”

“還好。”賀蘭慎将菜刀挽了個花,準确插-入刀匣中,解下圍裙擦手道,“是裴司使起得太晚。”

“胡說。”裴敏乜了他一眼,又趁機夾了塊蜜藕放入嘴中,藕片脆甜帶着桂花蜜的清香,填餡晶瑩軟糯,甜而不膩,堪稱禦馔。

裴敏吃上了瘾,還欲再夾,賀蘭慎卻是伸手抓住她的腕子,說:“此乃糯米餡,不宜吃太多。”

裴敏體虛內寒,手腳常年的是溫涼的。可少年的掌心卻十分溫暖,哪怕一觸即分,她也能感受到他炙熱的力度。

“我餓。”裴敏道。

賀蘭慎年紀輕輕頗具威儀,堅持道:“馬上就到朝食的時辰了。”

裴敏只好悻悻扔了筷子。

正此時,屋外傳來哐當一聲響,似是什麽瓷器從高空跌落摔碎的聲音。

“什麽東西碎了?”裴敏探出腦袋問。

“裴大人,是屋脊上的盆栽掉下來啦!”靳餘甩着兩只沾滿面粉的手,殷勤跑出門去,查看了一番道,“大概是哪只野貓作孽弄下來的,我去清掃幹淨。”

裴敏“咦”了聲,自語道:“奇怪,誰會将盆栽擱在屋脊上?”

話剛落音,外頭的靳餘便驚呼一聲,蹬蹬蹬跑回來,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喚道:“裴大人,賀蘭大人!摔碎的花盆裏有好多銀子!”

“銀子?”

裴敏與賀蘭慎對視一眼,前後腳跟着出膳房一看,階前果然碎了一只瓷盆,零散的黑土中隐隐露出一包油紙青布裹着的銀铤并碎銀,大大小小約莫二百餘兩。

裴敏撥開那沾着泥土的青布,眸色一變,随即又将青布重新蓋好,笑道:“小魚兒你還真是福星,連天上掉銀子的好事都能被你撞見!”

“是嗎?真是我帶來的好運麽,裴大人?”靳餘将信将疑,複又笑道,“說起來,上次我也是在這兒撿到了一錢碎銀……”

“咳!”裴敏打斷靳餘的話,清了清嗓子道,“即是天降橫財,我若不收便對不起老天的一片心意。這樣罷,見者有份,我們平分?”

賀蘭慎沒有回答,只皺着眉蹲身,伸手去摸那包銀子。

裴敏卻擋住他的手,眯眼笑道:“賀蘭大人,不會是想獨吞罷?”

賀蘭慎又如何看不出來她是在岔開話題?當即眸色一沉,不顧她的阻擋解開那塊青布,露出細碎的陰涼和一張來不及銷毀的密信。

密信沒有署名,卻清楚地寫着“一百兩銀子,殺雍州陽關鎮張岳”。

裴敏不知道那個“雍州張岳”是何許人也,她只知道,淨蓮司中有人要倒黴了。

辰時三刻的議會,是從未有過的肅穆。

賀蘭慎面前的案幾上,擺着那封陰煞的信箋和銀兩,而裴敏歪在席上玩指甲,依舊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廳堂內靜得可聞落針。

“裴司使。”賀蘭慎淡漠的眼睛望向裴敏,嚴肅起來頗有幾分威懾,饒是裴敏這般的厚臉皮也沒由來一顫。

淨蓮司的吏員大多有過案底,要麽是江湖草莽之輩招安,要麽是窮兇極惡的刀客歸降,上頭撥下來的俸祿又少,故而司中有人會重操舊業,攬些不能上臺面的私活,只要不是太觸及底線的,裴敏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上次靳餘說他在膳房門口撿到一錢銀子,裴敏就懷疑是哪位下屬藏錢時遺漏的,還特意叮囑他們收斂些,誰知還是被發現了。

此番賀蘭慎問罪,裴敏雖在心中痛斥那人斂財沒有底線,卻也不能将為她幾度出生入死的下屬盡數供出,只能三緘其口,裝作訝然道:“賀蘭大人,這些銀錢從何而來,我着實不知。您看,要不幹脆沒收充公,以儆效尤?”

她給賀蘭慎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大事化小。

那一瞬,她清楚地看到賀蘭慎的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劃過。不知怎的,見小和尚如此反應,裴敏莫名有些煩悶不安。

賀蘭慎不理會裴敏的暗示,堅持道:“身為朝中官吏卻行殺人越貨之事,丢天子臉面,損天後聲名,犯大唐律法,這其中任何一項若追查起來,皆是株連全司的大罪,萬不可姑息縱容!如今我們關起門來說,非是要問罪誅殺,而是給諸位一個權衡利弊的機會。”

他掃視衆人一眼,“若無人敢認,其罪全司連坐。”

又是良久的沉默。

“誰不敢認?!”座下的狄彪拍案而起,憤怒道,“錢是你狄爺爺我的!”

裴敏扶額嘶了聲,不忍直視道:“完了……”

一個時辰後,裴敏望着滿院子雜碎的花盆、木架,破了個窟窿的院牆和瓦礫碎裂的屋頂,長嘆一聲道:“這又得花多少銀子修葺啊。”

方才狄彪對賀蘭慎出手了,兩人打起來那叫一個“摧枯拉朽”。當然,更多時候是賀蘭慎單方面碾壓狄彪,可狄彪也非等閑之輩,動起真格來一劍就能劈倒半邊土牆。

挑釁賀蘭慎的後果,便是狄彪被押入淨蓮司獄中待審。

“裴司使,狄彪那事,您要不要想想法子?”說話的是沙迦,狄彪是他的右執事,也是他的好兄弟,他不能坐視不管。

裴敏看着沙迦,明明嘴角帶笑,卻令人沒由來一慌,涼涼道:“早說過你們都謹慎些,總吃着碗裏瞧着鍋裏,臨了甩一堆的爛攤子過來,我讓你們吃不飽飯還是怎的?”

沙迦被訓了,像只大狼狗似的垂下頭,單手按胸道:“對不住了裴司使,沙迦會管教好手下的。”

裴敏這才放緩面色,給忐忑不安的沙迦一劑定心丸:“放心罷,人死不了。賀蘭慎既然沒有将此事上報,而是關入淨蓮司獄中私審,就說明他并非真的要取狄彪性命。聽着,你們誰也不許給狄彪求情,讓他關上幾日冷靜冷靜腦子再說。”

沙迦忙不疊狗腿道:“當然都聽裴司使的,您就是我們的指路星!”

這油嘴滑舌的波斯人!裴敏白眼翻到後腦勺,随即朝遠處招招手,喚道:“小魚兒,過來,陪阿姐出去賭錢散心去。”

永昌坊多茶肆,附庸風雅的文人也多,道旁樓上,到處都能看到互相傳閱詩文或是咬着筆杆苦吟的讀書人。

賀蘭慎自宮中述職歸來,與嚴明一同行過充斥着茶香和墨香的寬闊街道。

回想起早晨那“贓銀”事件,嚴明幾番不解,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少将軍,為何不将那狄彪交予大理寺處置?”

見賀蘭慎不語,嚴明又怕他因徇私被問責,便勸道:“淨蓮司裏沒有一個幹淨之人,從內到外都腐朽透了,您救不了他們的,倒不如以此為契機把他們交出去……”

賀蘭慎看了嚴明一眼,明明沒有出聲,卻令嚴明倏地止住了話茬,垂下頭道:“是屬下僭越了。”

賀蘭慎淡淡道:“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莫要擅自決斷。”

正說着,他忽的停住了腳步,淡漠清澈的目光越過人群,定格在前方的賭坊門口。

嚴明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道:“少将軍,那不是裴司使和靳餘麽?他們怎麽去賭坊了?”說罷,嚴明心生一計,肅然道,“身負公職卻私入賭坊,待我去抓個人贓并獲!”

“等等。”賀蘭慎喚住他,目光從裴敏身上移開,定格在賭坊外徘徊的幾個異族人身上,吩咐道,“你先回司中,我去看看。”

……

這家名叫“四海聚金”的賭坊是裴敏常來之處,一撩開簾子進去,大堂內光線晦暗朦胧,零散聚了幾桌玩雙陸的閑客。穿過大堂往裏走,過回廊,立即有清麗的侍女推開一扇繪着貔貅獸紋的門扉,賭客們的吶喊聲、拍手聲才如山海般席卷而來。

不大的廳堂分上下兩層,廳中、樓上俱是人山人海,聲浪人浪聚集,放眼望去只有各色衣裳的人影如蟻蟲般攢動。

“裴大人。”有熟識的侍者迎上前來,躬身道,“您這邊請。”

裴敏帶着靳餘擠入人群,在一張賭骰子的賭桌面前站定,桌旁的莊家正巧搖好骰子,捂着碗讓賭客押大小。

侍者體貼地搬了坐床過來,裴敏便撩袍坐下,示意有些拘謹的靳餘道:“小魚兒,放開了玩。”

靳餘對周遭的吵鬧聲不适應,從錢袋裏掏錢時手有些發顫,結果被周圍的賭客們取笑道:“少年郎,毛都沒長齊就來上賭桌,你阿爺知道麽?”

靳餘面色發紅,飛快地丢了二兩碎銀在“小”上,細聲說:“押小。”

莊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閑坐的裴敏,指節飛速一動,開了碗。

二點,果然是“小”。

裴敏看了幾場,直到靳餘面前堆滿了碎銀和銅板,心中方覺暢快。正欲起身向侍者讨杯茶水喝,卻忽的瞥見幾個神色異樣的男子陸續進了賭坊。

那幾個男人俱是生得面圓敦實,膚色黑中透紅,蓄絡腮胡,雖穿着漢人的服飾,卻衣斜帽歪,連腰帶都系錯了,顯然是披着漢人皮的異族人。他們大步進門,卻對熱鬧的賭桌瞧也不瞧一眼,徑直撥開人群,擦過裴敏的肩朝後門走去。

裴敏眼尖,一瞬就瞟到了他們脖子上的刺青圖騰。

她眯了眯眼,抓住方才迎她進門的侍者道:“怎麽會有突厥人?”

侍者順着她的指示望去,了然道:“是這兩日才出現于城中的,因賭坊後門離平康坊近,他們便拿咱們這當過場,且兇得很,我等也不敢輕易驅趕他們。”

裴敏颔首,又問:“為何不報官?”

侍者道:“他們有入城通行令,且未曾鬧事,報官了也沒法管。”

裴敏還欲說些什麽,卻見門扉一開,又進來一人。此人相貌出衆,氣質出塵,一身淡色戎服英俊無雙,不是賀蘭慎是誰?

嫣紅的紗燈下,裴敏的目光與賀蘭慎交接,俱是深不可測。

短暫的試探過後,賀蘭慎避開來往擁擠的賭客,快步朝後門而去。

意識到他要做什麽,裴敏笑意淡去,轉而吩咐侍者道:“你去告訴小九,随時替我留意那群突厥人。”說罷,她丢下淹沒于賭客中的靳餘,追随賀蘭慎而去。

靳餘又贏了錢,興奮回頭:“裴大人……”

坐床上空空如也,四周也不見裴敏身影,靳餘愣了會兒,忽而崩潰道:“啊啊啊!我把裴大人弄丢了!”

而後巷,那七八個喬裝過的突厥人甚為狡詐,出了賭坊後門并不直奔目的,反而兵分兩路在永昌坊附近繞圈子。

賀蘭慎按刀躲在巷尾的棗樹後,沉靜幽深的眼睛一直鎖定前方不遠處大笑交談的突厥人。

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背後傳來腳步聲靠近。

他一凜,拇指一壓下意識拔刀,轉頭眸色如冰,卻不料對上裴敏那雙笑吟吟的眼。

賀蘭慎繃緊的身軀放松些許,将抽出一寸的刀刃複原,輕輕蹙眉道:“裴司使,你……”

“小和尚,你跟了我一路,一直盯着我看,可看出什麽名堂來啦?”裴敏打斷他,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語。

未等賀蘭慎反應過來,她朝前一步,伸手捧住賀蘭慎白皙英俊的臉頰,踮腳靠近他,以一個近乎親吻的姿勢調笑道,“才半日不見,就思念至此,跟着我到這兒來了……”

“裴敏,你!”

呼吸近在咫尺,裴敏那張明豔英氣的臉無限放大,連她臉上細微的汗毛都清晰可見!賀蘭慎才松懈下來的肌肉又瞬間繃緊僵硬,瞪大淡漠通透的眼睛,滿臉都是驚愕和抗拒。

見他伸手要推,裴敏反而捧得更緊些,幾乎将他的臉擠壓變形,倒顯得異常滑稽可愛。

只是此時裴敏沒心思欣賞,依舊帶着輕薄的笑意,壓低嗓音道:“不想暴露身份就別動,那群突厥人發現你了,正在往我們這邊看。”

“……”賀蘭慎果然站直不動,垂着眼宛若受刑,眸中浩瀚如汪洋暗湧。

“咦,小和尚,你的臉怎的這般燙?”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求收藏、求花花、求灌溉的一天!

看在賀蘭真心邁出重要一步的份上,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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