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輕風拂動衣擺,裴敏站在枝葉疏朗棗樹下,金粉般的陽光透過葉縫灑落在她墨色的眸中,有着令人難以忽視的英氣漂亮。

賀蘭慎生來性子平穩淡然,芸芸衆生于他而言不過千人一面,并無美醜之分。直到此刻如此近距離地感受裴敏的容顏,他卻忽的明白了文人畫師筆下的美人是何情态……

今日的陽光是否太燥熱了?

賀蘭慎正思索着自己那股陌生的不自在從何而來,便見裴敏湊得更近些,壓低嗓音道:“別跟受刑似的,攬着我。裝情郎會麽?”

“……”賀蘭慎動了動手臂,複又放下。

“你在緊張?”一聲輕笑,裴敏眼中多了幾分促狹,“不近女色的賀蘭大人,似乎定力不夠啊!還是說你嫌惡我至此,寧可被人發現你是在跟蹤,也不願與我作戲一場?”

好在賀蘭慎多年清心修佛,只是片刻的異常便恢複了鎮定。

“我已心若磐石,不會為女色所動,只是裴司使的法子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他垂首與裴敏對視,眼尾的朱砂痣豔麗無雙,“要打消突厥人的疑慮,并非只有假扮情郎這一種法子。”

裴敏一怔,随即惡劣一笑:“的确有別的法子,可我偏想看你心旌動搖,想試試你的禪心是否也知人情冷暖。”

賀蘭慎聽出了她話語中淡淡的嘲弄,不由皺眉,問道:“方才那家賭坊裏,有你的人?”

“何以見得?”

“你和靳餘卻只贏不輸,賭坊無利可圖,若沒有自家人坐鎮,怕早被轟出去了。”

“聰明。”裴敏忖度了一番,索性自己兜了老底,“那家賭坊最大的東家就是我,否則,你以為小魚兒為何能一直贏錢?自家的賭坊,總不能讓主人輸錢罷。”

“裴司使身為大唐吏,私開賭坊?”賀蘭慎不知道裴敏身上還藏着多少秘密,狡兔三窟,大抵如此。

裴敏低聲笑道:“這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明面上不說,朝中官員十之八九誰沒有弄一份私業?尤其是我這般的,手底下要養活百餘口人,沒有一點家業傍身早喝西北風去了。”

兩人以最親密的姿态,遠遠看去俨然一對璧人,卻是話鋒藏刀,來往過招。

一直窺探的突厥人似乎暫時放松了警惕,互相打了幾個看不懂的手勢,一同加快步伐拐過巷子口,很快消失不見。

聽到腳步聲遠去,而裴敏卻依舊捧着自己的臉沒動,賀蘭慎濃密的眼睫幾番輕顫,忍不住提醒道:“已經走了。”

裴敏笑得輕漫:“我知道。”

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賀蘭慎眉頭輕皺,擡臂将裴敏的手從自己臉上拂下去,轉身望向空蕩的巷口。

裴敏的視線從他挺拔的肩背下移,落在他腰間的镂金蹀躞帶上。他的腰勁瘦有力,腰帶金扣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彙集着所有少年的英氣美好。

她懶洋洋靠着垣牆道:“他們已警惕,別再追了。像你這般樣貌出衆之人,只消一眼便難以忘懷,天生就不适合追蹤潛伏的,若論跟蹤,還需那些丢在人群中一眼認不出的平庸之輩才好。”

賀蘭慎不置可否,背對着她,肩背上承載着斑駁的樹影,許久才按着刀淡然道:“方才,多謝裴司使解圍。”

“不謝不謝!”裴敏大度地擺擺手,“反正我也不曾吃虧,你的臉摸起來很舒服。”

賀蘭慎側首,眼中似有不滿,然而唇線抿了抿,終是什麽也沒說。

裴敏樂此不疲地捕捉他臉上的一切反應,輕笑着追上他的步伐道:“賀蘭真心,方才那些突厥人你有何看?”

賀蘭慎篤定道:“不正常。”

“突厥四分五裂戰亂不休,興許是流落大唐避難來的,就像當初那些薩珊王朝的波斯人。”裴敏揣測。

“不太可能。”賀蘭慎否定了她的看法,“去年天子斬殺突厥降俘阿史那伏念,已是寒了不少外族的心,短期內應該不會有外族投靠長安,多半是細作之流。追蹤這塊,淨蓮司是個中翹楚,還望裴司使多多費心留意此事。”

裴敏哼笑一聲:“你倒聰明,平日裏對淨蓮司百般瞧不上,這會兒倒知道使喚起我來啦?”

賀蘭慎停住腳步,望着她一會兒,方認真道:“來淨蓮司之前,我的确信過傳言,對裴司使心存偏見。但如今既為同僚,便再無半點不敬之心,更談不上瞧不起你們。”

他這般肅然的解釋,裴敏反倒有些汗顏。

春日缱绻,她懶得再多費心神想這事,幹笑一聲揭過去道:“我開玩笑呢!這事不用你說我也會查,只是看在我這般賣力辦事的份上,能否饒過狄彪這回?”

她锱铢必較,付出一分,便要索取一分。

賀蘭慎目視前方,嗓音好聽且淡然:“裴司使所說的‘賣力’,是去自家賭坊消遣?”

裴敏一笑而過。

不過說起賭坊,她“咦”了聲,沉思道:“我怎麽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麽事?”然而想了許久也沒想起究竟忘了什麽,只好作罷。

而此時,靳餘還孤零零地坐在“四海聚金”的石階上,手中抱着一袋贏來的銀子,撓了撓脖子愁眉苦臉,俨然一個被遺棄的小孩兒。

思緒被岔開了,裴敏收攏心神,追問道:“所以,狄彪你待如何處置?”

賀蘭慎沉吟片刻,道:“停職關押,直到他認錯悔改。”

少年人做事一腔熱血,就是不懂得圓滑變通。

裴敏漫不經心道:“狄彪那般刀口舔血之人是過不慣平常生活的,若因罪被流放驅逐出淨蓮司,多半會落草為寇。再者,他若真殺了那雍州王岳,斷不會傻到将證據存留,那張紙還在,則說明他并未來得及動手,而是在猶豫之中。既未釀成大錯,你意思意思就成了,別削他吏籍。”

賀蘭慎不語。

見他清正,裴敏決意攻心為上,遂停住腳步道:“賀蘭真心,這樣罷,我帶你去個地方。”

賀蘭慎頓足回首。

風撩起裴敏鬓角的碎發,她彎着眼道:“你跟我去後,再決定如何處置狄彪。”

五色的紙風車在貨郎的擔子上轉動,垣牆內間或有幾只紙鳶歪歪扭扭飛起,小娘子的笑聲如銀鈴清脆。風拂過陌上楊柳,蜂蝶萦繞于花枝,整座長安城都像是嵌在畫框中似的,莊嚴繁華,美得不像話。

長樂坊多釀造,還未進裏門,便已聞到濃郁的酒香。

裴敏将賀蘭慎帶去了長樂坊最東邊巷子盡頭的一家小院。

小院有些年頭了,門瓦陳舊,卻勝在幹淨溫馨,石階打掃得很幹淨,沒有一點青苔雜草,暗色的大門上銅環光亮,張貼着褪了色的紅色福字。從半開的大門朝裏望去,可看見裏頭并不寬敞的天井小院,院中有七八個孩子在玩木馬、放風筝,大的已近弱冠,小的才三四歲,吵吵嚷嚷一片。

一個男孩兒不小心撞到了女孩,女孩子大哭起來,場面一片混亂。繼而竹杖敲打地面的聲音響起,一名十八九歲的清秀少年敲着拐杖,小心地避開滿地亂跑的弟妹,随即蹲身攙扶起跌倒大哭的女童,溫聲紅道:“花奴勿哭,大哥給你呼呼,不疼不疼啊!”

女童果然抽噎着止住啼哭,撲入少年的懷中。

少年微笑着擡起臉來,露出一雙沒有焦點的灰色眼睛。那眼睛像是蒙着一層深重的濁霧,映不出陽光的色彩。

“看到那個盲人少年了麽?他叫狄問禮,是狄彪的長子。以前狄彪還是不良人那會兒,因查案結了仇家,那人便綁走他的兒子報複,後來雖好歹救回來了,一雙眼卻被匪徒生生刺瞎,成了如今這番模樣。”

裴敏負手站在門外,面色沉重傷痛,煞有介事道:“狄彪沒了妻子,只留下一個瞎兒子和七個未成年的兒女相依為命,家中還有卧病的老母親,每月需要不少珍貴的藥材方能續命。為了養活着一大家子老弱病殘,狄彪不得不夜以繼日地幹活掙錢,眼瞅着瞎眼的兒子到了成親的年紀,好不容易相中一個不嫌棄兒子殘疾的小娘子,對方卻開口要一家獨院和百兩銀子的嫁妝,實屬不易啊……”

她言辭懇切煽情,就差在狄彪的臉上寫下“苦命人”三字了。可賀蘭慎靜靜聽完,只是淡然問她:“裴司使編完了?”

裴敏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什麽編?你這話說得……”

“除了那盲眼少年外,院中的七個稚童全都不是狄執事的親生孩子,而是他陸續撿來的棄嬰和孤兒。家中卧病的也并非是他的老母親,只是一位曾經有恩于他的浣衣大娘。”

賀蘭慎眼裏落着璀璨的碎光,說道,“我倒覺得,真相比裴司使的那番編辭更動人。”

裴敏大驚,訝然道:“你怎的知道?!”

賀蘭慎道:“吏員名冊上寫着。上個月我來看過他家人兩次,送了些藥,與之閑談時便知曉了他們被收養的經歷。”

裴敏:“……”

早知如此,她就不費力杜撰那些了。

裴敏不解,問道:“所以,你是看在這些老弱病殘的份上,才沒有将狄彪交給大理寺?可我不明白,衆人皆是做得少說得多,而你做了這麽大一樁能收攏人心的善事,為何不告訴狄彪?”

賀蘭慎并不在乎這些虛名,風輕雲淡道:“我與司中關系緊張,因怕狄執事誤會我別有居心,倒不如不說。”

裴敏心中微動,有種多年不曾體會過的暖意湧上心間,遂笑道:“小和尚,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她說得坦誠而不扭捏,無半分旖旎暧昧,卻令賀蘭慎有了一瞬的失神,腦中不由掠過她于棗樹下靠近的明豔容顏,陽光也變得燥熱起來。

今日心不靜,他下意識摸到腕上的佛珠,于牆角的花蔭下虔誠閉目,默念《心經》。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身邊突然傳來清朗低沉的念經聲,裴敏簡直一臉莫名,“???你在做甚?”

作者有話要說:  不久後,大慈恩寺,賀蘭慎挺身跪在團蒲上,道:“師父,弟子近來心中有異,卻不知這股慌亂從何而來。”

窺基和尚看着他,合掌道:“恭喜。”

賀蘭慎不解:“喜從何來?”

窺基笑而不語。

感謝在2020-04-09 19:00:19~2020-04-11 17:39: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40785836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你所見 3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ktt怪獸 7瓶;鏡中的番茄XDDD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