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此時已宵禁,坊間大門緊閉。

街道空蕩無人,深藍的夜色鋪展于眼前,有着與銷金窟內迥然不同的寂靜安寧。短短二三十丈遠的距離,裴敏走得異常艱難,額上疼出一層細汗。

她實在走得痛苦緩慢,約摸着傷勢加重了。賀蘭慎停下腳步,低聲道:“等等。”

說着,他将裴敏換下的衣物包袱交到她懷中,而後朝前走了兩步,背對着她蹲下身道:“宵禁後車馬不行,我背你。”

道旁的燈籠搖曳,少年的肩背算不得十分寬厚,卻挺拔有力。裴敏扶牆單腳站立,身上落着一層晦暗的光,揉了揉鼻尖讪笑道:“倒也不必如此……”

賀蘭慎保持着蹲下的姿勢回首,又重複了一遍:“上來。”

一個走不穩路的瘸子,再拒絕就有些矯情了。裴敏向前,猶疑着趴在他背上,雙手松松環過他的脖子,有冷淡的木香萦繞鼻端,那是屬于賀蘭慎衣襟上的味道。

“其實,你大可以去追突厥人,我在平康裏等你們歸來便是。”裴敏在他耳畔說。

賀蘭慎從鼻中發出一聲極淺的悶哼,反手托着她穩穩起身,沉聲道:“平康裏魚龍混雜,恐細作狡兔三窟,伺機報複。”

背上有些許颠簸,裴敏氣息略微不穩,長長‘哦’了聲,望着他幹淨的脖子和耳垂道:“你倒挺細心的,總讓我懷疑你的年紀……對了,你究竟多大?”

賀蘭慎呼吸平穩,淡淡道:“淨蓮司的情報網冠絕大唐,裴司使何必明知故問。”

裴敏笑得花枝亂顫。

屬于女子的柔軟就貼在背脊上,賀蘭慎卻無半分狎昵不堪,只停住腳步皺眉道:“莫亂動,當心掉下去。”

“十九歲,出佛門,居高位,當真風華無限。”裴敏傷了腿也不老實,思緒跳脫,忽而又笑着感慨道,“只是你這般施救,算不算破了色戒?”

她對小和尚“破戒”之事有着超乎尋常的好奇,賀蘭慎安然不動,反問道:“裴司使是‘色’?”

裴敏佯做大驚:“我沒有色?”

夜風吹來,遠處的花香浮動,連星子也仿佛搖搖欲墜,唯有賀蘭慎清朗的聲線穩穩傳來:“色是空,是虛妄,可裴司使不是。”

不是什麽?不是‘色’,還是不是‘空’?

“聽不懂。”話雖如此,可裴敏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止不住嘴角上揚。

她的面色在月光下尤為瑩白,沒有什麽血氣,可嘴唇卻花瓣鮮豔,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賀蘭真心,你可有心儀之人?”

“沒有。”

“所以說,佛家的清規戒律最是煩人。”

裴敏低低一笑,漫不經心道:“若一人尚不能愛,如何愛衆生?”

她總是有許多标新立異的歪理,叫人認同也不是,反駁也不是。賀蘭慎穩穩走着,剃度幹淨的鬓角有汗水晶瑩,回答:“大愛,不與小愛同。”

裴敏道:“愛不分大小,沒有高低。沒有七情六欲的‘善’是僞善,是高高在上的憐憫,只有愛過恨過,體會衆生之苦,方能與之共情……可你們偏偏閉了心、絕了愛,永遠都不會明白。”

賀蘭慎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竟覺得她說得有幾分在理。

可是,怎樣才是才是‘愛’?

這個念頭如風過心湖,又起了漣漪。

平康裏與崇仁坊之間的夾道旁長了一棵五丈多高的巨大梨樹,據說還是開國之初便存在了,此時枝繁花茂,風一吹,落花便如夜雪洋洋灑灑,地上積了一層極厚的梨白。

夜空黛藍,月色皎潔,梨花飛雪,微涼的花瓣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滿身馨香。裴敏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不曾賞過花看過月了,那段英姿勃發、鮮衣怒馬的少年意氣仿佛還在遙遠的前世……

她其實,是有些歆羨賀蘭慎的。

“裴司使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寂靜中,賀蘭慎的聲音更為低沉。

裴敏的眸中盛着月光和梨白,笑意依舊,頑劣道:“年少魯莽,誰沒有一點小傷?”

她含糊其辭,賀蘭慎識趣地不再追問。

淨蓮司內,朱雀正取了調令前去各據點收羅一日的情報,誰知一出門,便見金佛般不染塵埃的賀蘭慎背着一名襦裙豔麗的女子緩緩走來。

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燈盞仔細一看,方認出清冷和尚背着的那名妖豔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驚,腦中霎時閃過八百出纏綿跌宕的傳奇故事,迎上前協助賀蘭慎将裴敏扶進門道,“裴司使怎的這般模樣?”

“與突厥人交手了。”賀蘭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濕帕子覆在她紅腫泛紫的腳踝處,吩咐朱雀道,“速請師掌事前來診治。”

師忘情鬓發松散,打着哈欠前來救場,見面先劈頭蓋臉将裴敏數落了一通,而後掀開冷敷在她腳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傷處。

裴敏疼得直吸氣,告饒道:“師姐輕些,輕些。”

“這會兒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時候怎的不見你怕疼?說來也是笑話,一群大男人在,倒還讓一個女人出頭受傷!”師忘冷冷瞥了一眼賀蘭慎等人,倒了藥酒在掌心揉化搓熱,方硬聲道,“萬幸沒有傷着骨頭,忍着點!”

說罷,将藥酒推拿至她腳踝和手腕的傷處。

上完藥已是後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內衫,簡直比上刑還難受。她掀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一旁伫立的賀蘭慎一眼,問道:“你不回去歇着?”

賀蘭慎道:“今夜不回,等追擊突厥人的消息。”

“那成,随你。”裴敏打了個哈欠起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寝房處走去,揮揮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來也別叫醒我。”

說着,她上臺階時一個趔趄,賀蘭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識要扶她。然而裴敏只是歪了歪身子便穩住了,一個人踏着廊下的燈火,朝後院跛足行去。

賀蘭慎又平靜地收回手,改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

第二日,辰正。

裴敏瘸着腳姍姍來遲,一進正堂便發現氣氛與往日不同。平日裏堂中就屬沙迦最鬧騰,嘻嘻哈哈沒個正型,但此時他卻愁眉苦臉地趴在案幾上。

“喲,怎麽啦這是?”裴敏問道,“昨晚功勞太大,在愁銀子怎麽花?”

“別說了裴司使,事情辦砸了,到嘴裏的鴨子都飛了。”沙迦皺起濃粗的眉毛,‘唉’了聲,“死了五個,跑了兩個。”

在此事上,嚴明倒是與沙迦同仇敵忾,憤懑道:“原是抓了幾個活口的,誰知南衙右骁衛沖出來插一腳,明擺着搶功!争執間一時不察,讓那幾個突厥細作服毒自盡了。”

沙迦道:“那還不是你們羽林衛沒用!”

眼看着又要吵起來,賀蘭慎一夜未眠,聲音也跟着喑啞幾分,沉沉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好在宵禁解禁之前已通知各衛所封鎖城門,逃走的那兩個必定還在城中”

“對了,我昨夜在攏花閣廂房聽了幾句突厥話,不太懂,沙迦你給我轉譯成漢話。”裴敏腿有傷,坐姿越發不羁,斜斜倚着案幾将那幾句晦澀難懂的突厥語咕哝出來。

“圖紙事成……拿到……渡黃河從并州撤退……骨篤祿可汗的馬蹄将踏碎……”沙迦根據裴敏的複述斷斷續續翻譯,而後連成石破天驚的一句,“拿到圖紙,事成後渡過黃河從并州撤退,阿史那骨篤祿将沖破西北防線長驅南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面面厮觑。

四周一片寂靜,沙迦幹咳一聲,試圖活躍氣氛:“別這樣嚴肅嘛,大唐盛世,豈是一個小小突厥能攻占的呢?”

“圖紙。”賀蘭慎目光凝重,緩緩道。

裴敏屈指點着案幾邊沿,道:“雖不知他們要拿到手的是什麽圖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對大唐邊境必定是個巨大的威脅。”

嚴明道:“茲事體大,必須即刻上報。”

“上報?你拿什麽上報?幾具不會說話的屍體嗎?”裴敏冷嗤,“誰會信?”

“我……”嚴明欲辯無言。

裴敏稍稍坐直身子,朗聲道:“地字級任務,司監堂、司獄堂聽令。”

沙迦、狄彪,王止、朱雀四人正色,出列躬身。

“司監堂調動一切力量搜尋那突厥逃犯的下落,司獄堂全力緝捕,便是把長安城翻個底朝天,也要将那兩人給我揪出來!”

天色晦暗,雲墨低垂,狂風吹落一城花葉,似是暴雨将至。

安排好諸多事宜,大堂內空蕩蕩的,唯有賀蘭慎與裴敏并排而坐。

“我有預感。”裴敏的聲音打破沉寂,側首望着眉頭緊鎖的賀蘭慎,“小和尚,我們的麻煩要來了。”

一語成谶。

四月底,芳菲落盡,天子任老将裴行儉為行軍大總管,北上抵抗突厥,收複失地。

然而裴老将軍還未出師,便猝然死于家中,長安一夜之間變了天。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慎:師父,怎樣才是才是‘愛’?

窺基:愛是你心中所想,所念,見之歡喜。徒兒,你見誰歡喜?

賀蘭慎垂眼蓋住眸中跳躍的波光,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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