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同乘

在一衆人将要入城門之時,李桓擡頭打量起晉陽這座對他來說非常陌生的城池。因為大軍盤踞在晉陽,地位特殊,因此城門處處皆可以看到着明光铠,手持長矛,腰後佩戴環首刀,殺氣騰騰。

守城的士兵也是比較雜,可以看見漢人,也可以看見契胡人,這麽一派在牆頭倒也是一處風景。

賀霖這幾日葵水終于結束了,原本萎靡下去的精神也好了許多。她趴在車廉旁,見着崔氏在閉目養神,她用手指戳開車廉,看着車外。

或許因為位置重要,晉陽此地有重兵把守,治安等都要比別地好上些,也稍微繁榮點。

來往的胡人士兵更是讓她有種錯覺。

“阿霖。”崔氏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女兒正在戳開車廉朝外頭看。兒子也滿臉好奇的跟着姊姊朝外頭瞟。

“啊?”賀霖看得入神,沒有注意到崔氏已經醒來,她應了一聲,趕緊将車廉放下來。

次奴正看一個胡人兵士身上的盔甲看得入神,姊姊這麽一放手,車廉落下來擋住了視線,他也看不到了。

崔氏看重那些禮節,賀霖就算心裏在不以為然,也要當着她的面規規矩矩的。

“怎麽樣,比并州熱鬧多了吧?”賀內幹在馬上問外甥。

李桓點點頭,“并州沒有這麽多人。”

“再過一兩條街,就是市,到時候阿舅帶你去看看。”賀內幹說道。

市就是做買賣的地方,這個倒是從秦漢那裏一脈相承,到了現在都沒有變多少。

一行人兜兜轉轉到了一處房舍,賀內幹下馬拍門,裏面走出幾個奴仆模樣的人點頭哈腰将李桓騎的馬牽了進去,賀昭此時不必下車,因為婦人乘車一直到車進了門才會下來。

“阿惠兒,好好照顧你家家和阿弟,和你兄兄多學學。”賀內幹看着外甥說了一句。

雖然李诨有時候幹一些他都看不過去的混賬事情,但是真論起本事,賀內幹自覺不如。

外甥也已經長大到了能娶婦的年紀了,他這個阿舅要說幫忙也還不如多勸幾句讓這孩子多和他兄兄學學。

“你兄兄還是有幾分能耐的。”

“兒知道了,阿舅。”李桓面上淺笑,那乖順的模樣似極了小兒。

見着外甥如此模樣,賀內幹點了點頭。

**

賀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車上不堪外面的風景,本來就容易昏昏欲睡。她頭都靠在車壁上了。

“好了,到了。”外頭傳來賀內幹的聲音。

不用車內的人動作,一個婢女已經從外頭将車廉卷了起來。

賀霖扶着崔氏下車來,她打量着這座房屋。

“你和孩子們就暫時住在這裏。”賀內幹對崔氏說道。

“嗯。”崔氏擡眼看向這個院子,雖然比崔家的幾進的宅院不上,但到底是整齊潔淨。進了院子還種了些花草。

賀內幹買了好幾個粗使的奴仆在家中,“以後你也能享福一下了。”他走到崔氏的身邊,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心裏到底是有些過不去的,崔氏明明好好一個漢家士族娘子,平日只有被奴婢服侍的份。到了他這兒,不說事事親力親為,但也吃了不少的苦頭。

“無事。”崔氏淡淡的說道。

夫妻倆進了正屋,賀內幹讓人領着賀霖和次奴去房內沐浴換衣裳。這一路風塵仆仆,賀內幹早就習慣了頂着風沙趕路,因此他是半點都不覺得十分疲累。

屋內沒有多少裝飾,十分簡單。

兩人在榻上坐下,賀內幹猶豫一下。

“我這次去洛陽,見到你阿兄了。”

崔氏楞了楞,而後過了一會好像才明白過來。她眼神飄忽,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而後搖了搖頭。

“是嗎。”

“崔家一切都好。”賀內幹說道,在兵亂中多少世家是撐不下來的?崔家能保全下來,已經是很不錯了。

“嗯。”崔氏聽後只是點了點頭,再沒有其他的表示。

“娜古也長大了。”賀內幹想了一會和崔氏說道,“按說她也該出嫁了。”說到這裏賀內幹便是一陣肉疼,賀霖是他和崔氏的第一個孩子,那會他聽說生個女兒,也歡歡喜喜的抱過來,從那麽一點點大看到十二歲大,突然要嫁出去有些舍不得。

“那你看中了哪家沒有?”崔氏問道,她對女兒能嫁的人家并不抱希望,左右也不過是個鮮卑人家罷了。至于家風她是半點也不期待的。

“如今戰亂連連,人也是朝生夕死,不管老少,誰知道能活多久?”賀內幹難得的感觸了一回,“我想着,還不如再等等,等我掙了幾分體面,再給娜古擇個好夫婿。”

現在以他的身份,要找也不過就是鮮卑軍戶,還是撐死了裏算的。可是他如今感覺自己的前途并不僅僅是喊打喊殺,将來如何,哪個能夠說的準。

與其随便找個,還不如等一等,漢人不是還說女子十五及笄待嫁麽?他就再拼搏幾年,說不定前途再好些呢?

想着,賀內幹腦海裏浮現出李桓從女兒車前離開時的笑容,他頓時又有些糾結。

“都随你的意思吧。”崔氏有些冷淡的回道,看着對賀霖的婚事并不上心。

賀霖被一個瘦瘦小小的侍女領着去了已經準備好的房間,房間內收拾幹淨,比在并州的那幾處簡陋的房屋簡直好的不能再好。

沐浴過後,頭發還是濕透了的沒有幹,賀霖趴在那裏就已經撐不住了,幹脆把濕發一包,靠着一彎憑幾睡了過去。

等睡醒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一半了。

“大娘子醒了。”外頭一個年紀較小的婢女推門進來說道。

賀內幹是買了幾個奴婢在家裏使喚,不管南北蓄婢成風,只要家裏有個餘錢都會買幾個奴婢。

而如今北朝戰亂連連,多的是過不下去的賣兒賣女,買幾個奴婢更是簡便。

“啊……”賀霖兩輩子加起來,還是頭一回被人服侍,她都有些不習慣。

“方才前頭李郎君來了。”婢女站在一邊說道。

她睡的還有些迷糊,腦子裏一團糨糊,坐在榻上迷瞪瞪的有些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她起身,坐在那裏手裏拿着篦子篦通有些煩的長發之後,她才想起侍女說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李桓了。

今天才剛到晉陽,他難道不是應該在自己的新家裏好好适應新環境麽?怎麽到她家裏來來了?

“他人呢?”她問道。

“李郎君已經走了。”侍女答道。

一路上的奔波勞累使得崔氏也是在梳洗之後好好的休息了一場,因此到了晚上的夕食,都起來遲了。

世家裏自然是十分講究規矩,可惜,這是鮮卑人家,雖然男主人自覺可以不鳴便罷一鳴沖天,奈何也是草原習性,講究個随性。

等到真的一家子全部睡了醒來,到正堂裏用夕食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挂上了星子。

賀內幹在軍中兩年,什麽食不言寝不語,在他這裏都是個屁。好不容易累死累活從軍中回到家裏,還得弄個規矩套在頭上束縛自己找罪受呢。

崔氏一兩年沒在身邊管着,一時間他又故态複萌。

“來,娜古次奴多吃點!”賀內幹盤腿坐在那裏,招呼道。

崔氏瞥了他一眼,但是賀內幹正滿臉喜氣的讓兒女多吃肉愣是沒有看到。

面上的食案上擺着烤肉炖肉,烤肉也不是那種烤的和木柴一樣幹巴巴,見着就沒有食欲的。賣相稍微好一點。

賀霖一兩個月都沒有見過肉了,如今也顧不上什麽賣相好不好,克制自己不讓吃相狼吞虎咽罷了。

“過不久,大軍開拔,兄兄又要走了。”賀內幹說道,他并沒有多少離別的傷感,相反語氣裏反倒是蠢蠢欲動。

戰事對他,反倒是一場大大的好事。

“這一次,阿惠兒也要去呢。”想起李诨的打算,賀內幹說道。

吧嗒一聲,一只匕掉在食案上,肉湯四濺。

“甚麽?”賀霖原本持匕舀起肉羹正要進食,聽到賀內幹這句,手中一抖,全部掉在食案上。

她擡頭,不遠處的燭光落在眼底,融成了驚愕的光芒。

**

“這一次,我随丞相讨伐陸威,阿惠兒和我一同前去。”李诨坐在妻兒面前說道。

他今日見過了新得的女兒,看了幾眼,就讓妻子抱回房裏去,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和好久不見的妻兒們訴說離別之情,這在他看來實在是太過婦人習性了。

李桓盤腿胡坐在那裏垂着眸子并不吭聲,賀昭聽說之後,面上露出擔心來,“烏頭,阿惠兒從來沒有上過戰場,這……”

到底是自己十月懷胎從身上掉下的肉,聽說丈夫要把長子帶往戰場,賀昭難免心驚膽戰。

“沒有哪個是一生下來就在戰場上的,”李诨面對妻子的擔心,有些不以為然,“何況男兒應當志在四方,呆在家裏是個甚麽事情!又不是待嫁的小娘子,不怕人笑話!”

說着,他看向長子。

“阿惠兒,你準備一下,到時候和兄兄一同出發。”李诨自己就把這事情給定下來了。

十二歲的少年背脊挺的筆直,他坐在那裏聽到父親這麽說,沒有半點猶豫俯下*身來,“兒一切都聽兄兄的。”

李诨望見長子如此,眼底裏也有了一抹笑意。

出征一事,所需要用的馬匹馬缰等物向來是自己籌備,晉陽東西二市裏有不少鋪子就是賣這個的。

這件事情宜早不宜晚,李诨自己拿了一袋銅半兩給李桓,讓兒子自己上兩市裏置辦。他事情多的很,等到晚上空下來,東西兩市都歇市了,況且兒子在草原長大,好馬劣馬,馬镫馬缰的好壞要是再看不出來,簡直就是讨打。

李桓拿着那袋子半兩,自己向行人打聽到去兩市裏的路,找到馬販子挑選馬匹,馬販子原先看到是一個俊秀少年來買馬,以為不懂內裏的門道,盡拿些次等的來糊弄他。

李桓也不生氣,自己到馬棚裏轉了一圈,挑了一匹付錢走人,從頭到尾就沒怎麽聽到馬販子侃。

他在東西兩市配齊了馬鞍馬镫馬缰等物,在東市裏轉了兩圈,走到一處賣女子飾物脂粉的鋪子前,他在外踟蹰一會,才将馬拴好走了進去。

晉陽此處乃重鎮,買女子脂粉飾物的并不多,不過店鋪裏還是有不少的好東西,只要有足夠的半兩。

“這位郎君是給家中娘子采買麽?”店主問道。

如今實行早婚,六七歲成親的都大有人在,店主估摸着或許是哪家郎君給自己家的婦人買些脂粉回去。

李桓聽到店主口中的娘子一詞,難得的面上生出一股紅暈來。

他抿了抿唇,視線不由自主的轉開,“你們這裏有甚麽好的嗎?”

“郎君是要釵環還是脂粉?”店主問道。

“……”李桓一時間有些卡殼,他想起賀霖幾乎從來不梳發髻,只是梳兩條辮子垂在身前,釵環對她來說也用不上。

“脂粉。”他道。

店主立即帶着他看了好幾樣,李桓不懂婦人脂粉裏頭的道道,只是見着那些盒子哪些好看,就選下。

鮮卑女子中流行花黃,他挑選了些敷面的白粉,花黃口脂之後,付錢上馬離開。

賀霖聽說李桓來,立即出來,也不講那些所謂的禮節。

這個新居所要說大也不是很大,她跑出門就見到熟悉的少年騎在馬上,金色的陽光将他烏黑的長發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逆着光,她看見他咧開嘴角,笑得溫和。

“随我來吧。”少年伸出手道。

賀霖知道大庭廣衆之下自己若是真伸出手去,崔氏會被氣死,但是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李桓拉上馬,李桓坐在她身後,雙手環過她的腰,牽着馬缰。

他口中叱喝一聲,馬兒便順從的向前跑去。

北方胡風濃重,小兒女同乘一馬之事,也不覺得是什麽傷風敗俗的事情。相反有滿頭辮子的好事者,見着馬上梳着雙辮的少女美貌,甚至吹口哨,鼓掌叫好的。

賀霖聽得滿臉發燙,她急的壓低聲音,“你這是做甚!放我下來!”

李桓的笑聲裏都帶着肆意,“不放!上了我這馬,就別想走!”說着,他一夾馬腹,朝城郊處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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