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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自由、勇敢且善良,這何嘗不是銀裴秋所期待的人格。《乍見之歡》試鏡結果出來那天胡楊興奮到連發三條微博,雖然兩條都是廣告,但還是有一條是自己真心實意發的:“真心感謝所有一直站在我身邊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弟弟妹妹,感謝你!”

距離銀裴秋下一場拍攝還有十天時間,他坐在電腦前寫着電影立項申請書,鼠标晃到時間,才發現早就已經入了三伏天。窗外日頭高懸,像個大燈籠似的,晃得銀裴秋睜不開眼。他起身走到卧室,床頭放着的睡眠噴霧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了。銀裴秋苦笑半晌,最後還是把那罐噴霧扔進了垃圾簍。

“包一束銀蓮花,要紫色的。”

“又來啦。”

“嗯,剩的零錢拿去給您孫女兒買糖吧。”

房山那邊兒有個樹葬陵園,陵園門正對那條街上有間花店。銀裴秋塞了四張一百到老太太掌心,低頭拿起那束花嗅了嗅:“開過了,雨水多,有股黴味兒。”

“每回你都多給我錢,怎麽都夠送你一束了。”老太太不肯要,“我孫女兒,跟她爸一塊兒到青島啦!這麽多年,小夥子你還認得出哪棵樹嗎?樹都變啦!”

“心不是盲的,我就能認出來。”銀裴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彎腰把錢放在老太太那堆花材上,“我最後一次來了,就收下吧。”

下午兩點正是陽光最毒的時候,走在成片的樹林之中,倒還能偷點兒陰涼。一路上人沒有幾個,樹葬也沒設香灰蠟燭臺,只有這一棵棵常青樹還昭示着泥土之下有人存在。銀裴秋拾級而上,終于走到半山上那片小平臺,一棵蔫頭耷腦的白桦斜斜倚在圍欄上。他捂嘴咳了一聲,垂眸上前将花放在樹根上:“陳桦,你什麽時候低過頭啊?”

“我想……拍電影了。”

“老子他媽就要把這本子拍出來!”

二十三歲的銀裴秋和三十二歲的銀裴秋不同,這人是個憤青,那個年代還有憤青這種講法。當時的環境還算寬松,但國內的題材相對局限,自從第四代導演之後再無什麽好片兒。他狠心打了第四個耳洞,耳朵上還淌着血,就沖進表演系的宿舍抓人:“陳桦!有好本子!我寫的,絕對能得獎!你拍不拍!”

“拍呀,銀老師,你寫的我都拍。”陳桦合上手裏那本《雪國》,笑着搖搖頭,“聽行雲說他認識了一個輕化工大學畢業的編劇,吹得可神了,你也把本子給那個人看看?”

那個人就是年輕的肖華,雖然是個男的,但比姑娘還漂亮,被人叫成輕化工校花。他和陳桦都是四川人,都有一個讓銀裴秋百思不得其解的口癖:逮着誰都先喊一聲老師。江行雲是北電導演系出了名的心高氣傲,看不起半路出家的銀裴秋不說,連帶自家導師的作品都能罵個遍。也就是那一瞬間的事兒,銀裴秋找了肖華,逮住同宿舍的學弟謝應,又打通越洋電話給周白陶,拉開了一場末日之前狂歡的劇目。

九年前的肖華體弱多病,沒跟他們幾個一塊兒去日本,那個瘦巴巴的青年站在機場航站樓面前鄭重将改過的本子交給銀裴秋:“銀老師,你放心拍,我和江老師還有寄星會努力找辦法把你這部片子送去評獎。”

九年後的銀裴秋擡手撫摸皲裂的樹皮,坐在樹根邊上點了根煙。他望向山下的路,少說也有幾十級的梯子。身邊的銀蓮因為缺水逐漸枯萎,銀裴秋摸了把花蕊,吐煙吹飛那點兒花粉:“心氣兒那麽高的江行雲,拍商業片去了,現在商業片也不拍了,拍電視劇。我?我在拍綜藝,可我還是想拍電影,陳桦……你最懂我,我該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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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電影人,要真想做出點兒什麽實績,腦袋是要別腰帶上的。傾家蕩産不說,還可能滾進號子裏吃幾年牢飯。銀裴秋笑着靠在樹幹上,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都不承認自己是個普通人,萬事要求盡善盡美,要求一高,姿态也就高了。”他頓了頓,擡手揉掉眼角的淚,“陳桦,你是我心裏,最好的演員,你是我一手指導出來的演員,我以為你是完美的,你無懈可擊。”

對于一個年輕氣盛且自負的導演來說,一個能完全呈現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演員,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們那部電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卻給今後的影視作品再加了一道鎖:今後沒有龍标不允許出國評獎。沒多久肖華锒铛入獄,陳桦因為染上毒瘾與銀裴秋分道揚镳,但又迅速投入了下一部電影拍攝中。但無論是誰的生活,似乎都陷入了膠着,銀裴秋被家人禁止拍片,陳桦總是在深夜打來電話,哭訴自己的演技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難道你教我的不對嗎?”吼得撕心裂肺,“我是影帝啊……我怎麽能演成現在這個樣子!”

“圈子裏的人都說是白陶害死你,兇手應該是我吧。”銀裴秋還記得陳桦死的時候,那間屋子裏堆滿了他喜歡的銀蓮花,整套房子充滿了腐臭和花香交雜的味道,四年之後還是令人作嘔。他們共同的夢想才是天上高懸的白月光:“是我讓你體會了一把白月光狠狠摔進泥裏的感覺,我的失誤導致你沒能演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以為導演就是演員的靈魂,我以為是通過你來呈現我,可是……哼,我也是個凡人,我不可能面面俱到。”

如果演員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變成導演的鏡子,那遇上好導演自然能演出好作品,遇上差的,肯定一落千丈。高傲的人絕對不會承認自己錯了,鑽進一個牛角尖裏就算把自己壓成血沫也不肯出來。當銀裴秋認識到自己錯了那一刻,他筆下的任何一個角色,全部都埋進了土裏。

“有個人提醒了我,我銀裴秋不是神仙,我是個人。”

人始終無法超脫出自己感官的局限,如果你要一個人去想想一種自己沒有見過的顏色,腦海裏肯定一片空白。為什麽電影裏的外星人總是那麽畸形?因為他們不過是一種基于常識再加以拼湊的産物,并非創新,而是一種組裝的臆想。所有的故事僅憑導演與演員共用一個靈魂是不可能達到完美的,因為沒有體驗過,沒有看到的,根本就無法展示出來。

上帝沒有創造出從出生就無比高尚的人,再理性的人也會有被七情六欲幹涉的一天。無論是電影圈還是粉圈,人人都有自己的狹隘之處。

就像胡楊拍完定妝照之後想登微博發個工作照,一輸入自己的名字,彈出來滿眼都是黑詞條。很多人并不認識胡楊,也不知道Lucas是個什麽風格的男團,甚至連這個團裏有幾個人都不知道。這些正義的勇士最擅長跟風辱罵,為了彰顯自己的“品格”,肆意對別人施加無端的暴力。

片方宣發有意提前放出參演人員的消息刷了波熱度,正在風口浪尖的胡楊又被推到了網絡噴子的槍口上。書粉找到胡楊以前出圈那張舊照,小論文寫了好幾篇,痛陳資方濫用IP,更有甚者直接艾特胡楊本人:這種土味idol也能演戲?拍綜藝靠吸血紅了,現在忘本一腳把女方踢開,品德不好的人能演出好的角色嗎?

“演員的品德跟演技有關系嗎?”胡楊撇嘴扔下手機,由着羅清華跟刷碗似的拿卸妝棉擦他臉,“圖個啥?圈我難道我還能擱大號去跟他對噴麽?”

“老板你看過一本書叫《浪潮》嗎?”羅清華對着那些黑詞條連連咂舌,“從衆心理,這就是一幫沒有安全感的烏合之衆,他們認為只有在群體裏才能實現自己微茫的價值……換句話,換句你能理解的,他們想群聚成一條大腿,讓你這根細胳膊擰不過。”

胡楊挑眉沒有多說什麽,他坐在休息室等待主演拍完之後才能進行下一組拍攝,提到主演,胡楊就想起今早他見到的舒明池:更衣室裏那人脫下短袖,背上少說好幾條紅道子。那人見了胡楊也沒說一句,換了衣服就跟不認識似的出了門,胡楊卻發現舒明池的眼睛裏沒了當時那股活氣兒。

為了往上爬,把自己都扔了,值當嗎?胡楊仰頭讓羅清華擦了他脖子上的粉底,喉結被人蹭着還有點兒癢,他斷斷續續地回憶着說:“五道口,你是我從日本回來那之前進的公司吧?”

“對,當時校招,”羅清華抿着嘴唇一笑,“我想當經紀人,招進來說讓我先從助理做起。”

“苗苗姐也是。”

“是之前帶你那個姐姐?”

“對。”

“我以前覺得她特別厲害,一個助理不僅要做經紀人的活兒,還要照顧我們八個的起居。大哥小龍蝦過敏她也記得,我經常忘記卸妝她也知道,我總覺得她已經努力了。”胡楊嘆了口氣,“後來周哥接了我,我才發現人是真的有上限,你知道吧?就那種……普通人的起跑線在地上,一輩子也只能在地上跑,地上就是重點了,可是有的人,起跑線就在天上。”

很多人努力一輩子也掙不到多少錢,但是他們盡力了,也不能說這些人是失敗的。卸妝結束胡楊就拎起自己的包好一陣兒翻,他找出兩個本子捏在手裏,垂頭笑了笑:“我從前就知道我是個普通人,就一個,可能比普通人還要低俗一點兒那種。所以,我特會原諒我自己,也沒做什麽鯉魚躍龍門的夢。”

八個人許願的時候胡楊不說願望,大概是因為自己從來就沒有肖想過什麽東西。只要有,那就好;沒有就沒有,生來他不就什麽都沒有嗎?在孤兒院胡楊學會了一個道理,只要不抱有過多的期待,就不會有任何落差。所以自己才很容易滿足,拿到一個破玩具都能高興半天,雖然自己也不喜歡玩這些兔子啊熊啊之類的。

“你把這本子給舒明池吧。”胡楊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摸着本子的邊緣還有點兒舍不得,“裏頭是肖老師給我講的演技,人物關系分析,還有些我對覃朝這個角色的看法。銀……我那啥說,肖老師這人賊拉看不起帶資進組的,小八這人臉皮兒忒薄,肯定不好意思找人問戲,拿去!快點兒給他……說愛要不要吧。”

“臉皮薄還往韓總床上爬?”羅清華說得胡楊一愣,“老板,人都是會變的。”

“我不變不就行了嗎?”胡楊起身拍了拍羅清華的肩膀,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永遠都不變,不就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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