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重拍一段。”

“不行,已經拍完了。”

“就一段兒!江導!我給您當牛做馬!”

“……不行!你以為拍片是給你吃盒飯?一盒不夠來兩盒?”

“哥哥,叔叔,爸爸!爺爺!行行好啊,拍一段吧就一段啊……”

撒潑犯渾,差點兒打滾。清早其他人都還沒睡醒,胡楊就跑來敲開了江行雲房間的大門。外面稀稀拉拉下着小雨,江行雲臉比陰天還黑,不知道是天上的雨下的快,還是自己臉上的汗掉的快。他心說這胡楊昨天還挺不服氣,今天就跟吃了搖頭丸似的在臉前蹦,一副憋着勁兒——江行雲不同意就要霸王硬上弓的樣子。

“……你吃錯藥了吧?銀裴秋給你寄快遞了?”

“他給我講了個比喻,嘴裏含青蛙!”

“……不能因為你姓胡就胡編亂造吧。”

胡楊解釋不清楚,就掏出手機給江行雲播了一遍。他沒顧着江行雲由陰轉晴的表情,只低頭傻樂,一遍播完還腆着臉擡頭問要不再聽一遍。江行雲失笑,回身去房間裏拿個本子寫了幾個要點遞給胡楊:“我看銀裴秋真像你爸,他對別人從來沒這麽耐心過。”

“您答應啦!”

“不能一條過就等着賠錢吧。”

機器、滑軌、燈光、人工費……拍一秒就是無數張紅票子随風飄走。投資是有限的,導演只能在極有限的範圍內要求演員達到其上限,當然,這也要看演員的天賦。如果說有足夠的時間、金錢和耐心,不說做出精品,至少能拿出一個過關的作品。江行雲記得當時和銀裴秋坐在教室裏讨論選演員,自己撓着頭覺得請好演員片酬太高,可銀裴秋卻說好演員的片酬也是省錢的。

對于一個想要做出傑作的導演,好演員能省掉講戲的時間成本,雖然片酬較多,但省掉了多次重拍帶來的不必要費用。他垂頭走進房間幫肖華掖了掖被角,卻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睛:“你抱怨錯了,那個孩子需要人來點透……他很聰明。”

“快節奏的拍攝,我不可能面面俱到,這就是商業。”江行雲避開肖華失落的眼神,攥緊那只消瘦的手輕聲說,“你回去吧,山裏拍攝,身體怎麽吃得消?”

“不來怎麽能看到這麽精彩的,咳——咳咳,我就看一天。”肖華輕靠在江行雲大腿旁邊,捂嘴咳了半晌才幽幽地說,“看到他,我覺得,養個孩子也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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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雲無奈幫肖華揉了揉太陽穴:“銀裴秋算得精,他要的好演員,可是別人花了重金栽培出來的。我算不算是花錢給別人做嫁衣?”

“也好過你拍爛片晚節不保。”肖華挑挑眉,“拿出你罵人的力氣來,手真輕。”

經銀裴秋一點,胡楊補拍那一條算是順順當當地過了。下午沒他的戲,廖風亭說是找到1了扯腿就跑,胡楊在片場逡巡一圈兒,發現肖華就提着個板凳挪到了他旁邊:“老師你也來啦!咱們唠唠?”

“我沒什麽精神陪你聊天,這樣吧……”肖華靠在導演的躺椅上歇氣,淺笑指着拍攝現場讓胡楊看,“聽說你一直待在片場,你把這一場戲看完,告訴我江行雲現在的這部片子,差在哪裏?”

好家夥,當着導演要他這個小演員挑刺兒。胡楊慫得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幹嘛過來找雷踩,整場戲他看得小心翼翼,連金柳月扭頭甩掉耳環的細節都沒放過。正當他打腹稿呢,肖華就咳了兩聲,提醒胡楊該作答了:“給你個提示,你可以拿自己看過的片子做對比。”

說優點胡楊能看出一堆:金柳月今天的妝發比以前更顯氣色,陳铎跟金柳月的對手戲發揮得更好,不如說更有情緒。天公也作美,悲傷的戲刮來一陣風,攪得樹上被烈日烤焦的黃葉滿天飛,倒是有點兒傷春悲秋的意思了。

影視相對于文學作品來說欠缺了內心戲的表達能力,江行雲習慣運用場景陳設來取締這方面的表現。他在乎服裝細節,對于妝效、實拍勝過于演技的要求,好像是在用一方面的投入在彌補另一邊的缺憾——仍然是杯水車薪。

胡楊撓撓頭:“我不知道該咋說,我看過的……精良制作,不多。”

肖華颔首:“這就是圈子的常态,不怪你,随便說吧。”

“演技?我拿銀導的片子說吧,陳铎肯定比不了陳桦,雖然都姓陳。”胡楊撇撇嘴,揪着地上的草葉玩兒,“大影帝演什麽就像什麽,女的也行男的也行,害……我也不行,雖然大制作,還是不夠味兒。”

“什麽味?”

“……不知道,就,空落落的,像是吃李子沒核。”

“因為沒有精神內核,也沒有哲學思考……不能以小見大,只停留在情愛二字。”肖華輕輕笑了一下,“在這個被閹割的文化背景下,這本書裏最精彩的展開是見不得光的,所以被删除了很多,關于家國、民族或者種族之間的思考。一個英雄沒有這些作為背景,他只是一個片面無腦的勇敢者,是很空洞的,所以,這部片子,很虛無。”

胡楊知道肖華指的是書中對于政治權術操縱的那個部分,其中小人物在大局上不值一提的微茫感,因為劇情削減而薄弱不少。他抱着腦袋縮在肖華旁邊兒磨牙,那人也不惱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咳嗽:“言擎是個充滿理想主義和個人英雄主義的人,所以不能解讀到深層,觀衆就會覺得這個角色很傻。”他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胡楊,“你覺得銀裴秋傻嗎?”

“銀導挺帥的。”

“……你說場面話?”

“我真心實意!”

他說不出來什麽漂亮話,但心中有種很執着的感覺:銀裴秋很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外表很好,有個性;第二次見面特別灑脫,人也是個正派的。好像從第一次見面,胡楊給了銀裴秋很高的初始分,還貼了不少标簽:有錢,帥,個性,敬業。

“我覺得他很好,特別有追求……我就,沒啥追求。”胡楊略有些不好意思,傻笑着叼起片葉子,“但我想試試,追求一個東西的時候,眼睛裏會發光吧!”

銀裴秋眼裏是有光的,無論這人表現得多麽冷淡或者暴躁,在指導站位、講述劇本的時候,胡楊能感受到那種炙熱。火辣辣的,像是走在七八月的太陽下,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要被烤幹,但還是要追着太陽不停地跑。他沒由頭地笑起來,扭頭對肖華綻放出一個稱得上燦爛的笑容來:“老師,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演銀裴秋的電影。我都想好了……”

去日本那趟回來,胡楊就一直在想,他可以抽時間演八百個龍套,混進群演堆裏找那種片場掃地僧,自己磨演技磨到銀裴秋能真正看上作為演員的胡楊:“要是有個鯉魚躍龍門的機會誰不想要,可是你自己也得是條魚才行。我是這麽想的,先從小蝦米變成小魚,再游到他身邊去。”

一步一步走,踏踏實實地甩着尾巴劃着魚鳍,到銀裴秋面前甩他一臉小水花。他怔忡地看着男主角陳铎的替身吊着威壓跳下山,比起陳铎,這個武替的表情好不少:“帥啊,我也想跳!”

“你啊……你覺得銀裴秋是龍嗎?”

“不是。”

他回答得太快,一時間讓肖華有些訝異:“你看不起處女作就拿獎的導演嗎?”

“那是九年前啊老師,人不進則退嘛,除非死了……才能一直守住這個位置。”胡楊眨眨眼睛,聳聳肩笑着說,“我可沒看不起他的意思哦!銀導要是魚,那也是金龍魚!”

為了守住地位,保持口碑或者質感,不敢嘗試現在的改變,那不就是銀裴秋嗎?努力地游到了瀑布最頂端,卻不敢縱身一躍,怕摔到粉身碎骨。肖華似乎看到一條小魚晃到銀裴秋身邊,用自己瘦小的身軀輕輕一頂,那條大魚就跳過了龍門。

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感慨,他不自覺地紅了眼,無聲地抓住胡楊的肩膀輕輕按了按:“感情戲多去找廖風亭,站位、姿勢去找陳铎,咳。不要看不起模特出身的演員,他對概念的理解其實很不錯……臺詞功力需要多練,哦對了,金柳月和你的對手戲在後天,多準備一下。”

“好!謝謝您嘞!”

“快去吃飯吧,別餓着了。”

終日悲傷的人就像是沼澤,靠近肖華的時候,胡楊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情緒的下沉。那種眼波中流轉的感染力,逐字逐句之間的輕緩裏都涵蓋着難以言喻的神傷。操勞會早衰,這點在肖華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兩鬓已經有了些微白痕。

羅清華前腳剛到賓館,後腳就看到胡楊正拿着自己網購的染發膏往頭上抹。她忙不疊往房間裏沖,廖風亭見勢不對就要叫保安:“天了嚕,好好讀書,私生不好哦,快出去。”

胡楊噗地一笑,染發膏一塊兒就抹到了眉毛上:“哎喲!好痛!哥哥哥,別攔她,五道口……不是,清華姐是我助理!”

前幾天陳铎的私生就找到了賓館,現在人人草木皆兵。羅清華本來就不放心,她進來就扯了胡楊的手套,問清楚胡楊有沒有跟妝發溝通過才上手幫他挑染。她先從包裏拿出幾袋小零食遞給廖風亭,又給兩人倒上水,這才搬了張凳子把胡楊拽到衛生間去:“老板你坐這裏,我給你弄。”

“本可人兒也想要好助理。”廖風亭遞了把梳子過去,靠在衛生間門框上夾着薯片慢慢嚼,“漂色膏不要抹勻,花白的效果就是不均勻哦。年輕人啊,就是精力捯饬自己。”

“謝謝,前幾天不是沒說染你頭發嗎?”羅清華看鏡子裏胡楊疼得龇牙咧嘴,手上動作又放輕了點兒,她梳着胡楊鬓角的頭發,表情有些難以捉摸,“我看書裏面也沒有寫莫承錦兩鬓斑白?”

胡楊咧嘴争辯:“肖老師說要演出劇本裏暗含的東西啊?這不是心思多的人死得快……我就想着熬熬夜,染個頭嘛,我心這麽大肯定沒辦法一夜早衰咯。”

比他年紀大的兩個人像是被插了一刀,好一會兒廖風亭才開口說:“沒必要啦,我們都是配角诶。”

“也不一定要當那個C……不,男主角嘛。”胡楊剛想歪頭就被羅清華掰了回去,“五道口我脖子要斷了!”他咳了好幾聲才笑着說,“男團裏邊兒我一直都是鑲邊兒,但是做好自己該做的不是理所應當嗎?誰說陪襯不能好看了,我要是綠葉,也是嫩得能掐出水,綠得跟翡翠似的好葉子!”

聽了這話,廖風亭收起臉上戲谑的笑意,只是垂着眼低聲笑。所有藝術工作者都需要天分,如果加以百分百的努力和機遇,成名指日可待。他擡眼看着小個子姑娘和胡楊嬉笑打鬧,就着鏡子看了眼自己眼角長出的細紋,不由得嘆了口氣。

有些人熬了半輩子,等不來一個看得上眼的好機會,胡楊到底是好運,他笑着過去拍了拍胡楊的肩膀:“那我就舍命陪姐妹熬夜嚕,打游戲呀。”

“不用!”胡楊大手一揮,掏出手機指了指微信界面,“嘿嘿,我有人陪。”

“惹!有1了不起呀!”

“……老板你收斂一點!”

“我好想他啊,五道口。”胡楊看着鏡中羅清華的臉,小聲問,“你說他每天晚上兩三點睡,會不會早死啊?”

“你直接問他吧老板,”羅清華手一抖,“多半是被你氣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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