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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錢,沒設備,沒演員,只有一本子,還有間空落落的窄屋子。開初胡楊還真不信銀裴秋把房子賣了,等搬到銀裴秋另租的大平層,他摸了摸家具才有了實感:“你說你抵押了多少萬?”
“三千萬。”銀裴秋黑着臉把胡楊拖去洗手,“請你講究衛生。”
胡楊仰着頭嗔喚:“你這嫌棄糟糠呢?”
“今晚就給你吃糠!”
“我又不是吃不下去!”
晚飯清水煮挂面,配兩片小白菜,胡楊樂呵呵地吃,銀裴秋邊吃邊算賬,面條差點兒喂鼻孔裏。胡楊湊過去一看,好家夥,演員片酬直接花了一千五百萬:“這麽貴?你不如再去街上偶遇幾個?”
銀裴秋聽得青筋直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難得?”
胡楊老臉一紅:“你告白了?”
“吃你的面!”
“我好害羞我答不答應?”
“你試試不答應?”
剩下那一千五百萬租個場地設備都不是特別夠,褲腰帶兒提到胸口上不說,全劇組都得跟着吃苦。胡楊倒是沒所謂,他自己做好準備少吃點兒,但是一想到什麽雜費盒飯,傳出去虐待演員還傷了銀裴秋的風評。
他幹坐在沙發上,聽銀裴秋跟廣電那邊兒打電話,據說是劇情涉及到敏感題材,那邊怎麽都過不了審。他看這北京的天,明明是燈火通明,銀裴秋那部電影的前景卻比最遠處還黑。胡楊默默站起身,從背後環抱住銀裴秋因生氣而顫抖的背影,拿不到龍标就無法排上院線,這一切都要血本無歸。
如果沒有觀衆,拍出來也只能感動自己,連第一步都無法過審,那誰還敢給你投資?
“我覺得,我很失敗,胡楊。”銀裴秋反握住胡楊的手,垂眸看向窗戶上的倒影。為了這個理想,他甚至無法維持自己和戀人的基本生活水平。他恨自己寧願拍綜藝也不想上酒桌,雙手攥緊成拳甚至把掌心掐出了血。
胡楊無奈找來了酒精,鑷子夾住酒精棉小心給銀裴秋邊吹邊擦。他沒別的辦法,自己拿得出手的錢只有兩百萬,你要告訴銀裴秋再攢攢,這局勢看下去只會越來越嚴,說不定等不到比現在寬松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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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他們這新房門就被人敲響了,胡楊拍拍銀裴秋的肩膀去開門,沒想到外面居然是周白陶。他推開胡楊徑直走進屋內,上前就要提銀裴秋的衣領。這回胡楊甩上門兒就把周白陶攔腰抱住了:“打不得打不得!你別打!”
周白陶搡開胡楊:“你關門幹嘛?外面還有人!”
等胡楊一臉歉意再去開門,站在門外的女人擡眸瞧了胡楊一眼,恹恹地問了聲好:“你認識我嗎?一直盯着我看。”
這張臉無比熟悉,胡楊就是想不起來哪裏見過。銀裴秋跟被雷打了似的,驀地從沙發滑到了地上。周白陶扯松領帶,好容易才喘上一口氣:“小瑩,進來吧。”
這會兒胡楊想起來了,這女的分明就是銀裴秋第一部 電影的女主角韓小瑩。九年過去,銀裴秋除了生了些白發,其餘一點兒沒變,可韓小瑩就像是蒼老了幾十歲,出門胡楊喊她一聲媽都不會有人懷疑。她穿了身藕荷色長裙,幽幽落座在銀裴秋旁邊,見胡楊去廚房燒茶,她才看了一眼銀裴秋說:“秋哥兒,拍電影啊?”
“拍電影啊,我不夠格吧?”那會兒韓小瑩還很漂亮,或者說是清麗吧。她一雙杏核眼,淡眉鵝蛋臉,上鏡特別柔和。
現在女人的下巴瘦的像錐子,手腕上多了道難以愈合的瘡疤。周白陶眯上眼點了一根煙,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本策劃案,上面赫然寫着中美合資拍攝企劃。他別過臉咳了幾聲,韓小瑩看得好笑,垂下眼睫先道了個歉:“我不該每年給你打電話,秋哥兒。”
“你要是上不了國內院線,你就奔着國外去。”周白陶噴了口煙,掏出支票夾拍在桌上,“我說過我有錢,你要多少,寫!”
“我不要你的錢。”
“銀裴秋!”
“你說你為什麽要給我錢?”銀裴秋苦笑幾聲,自己抽了根煙點上,“愧疚?因為陳桦死了,你在我這兒找補呢?白陶?你說你當時,為什麽?”
“陳桦要自殺。”韓小瑩突然插話,她抓撓着手上的傷疤,腕子上突然掉了兩滴淚,“時間搞錯了,陳桦早就想死了……他又不敢死,找不到理由。”韓小瑩吸了吸鼻子,“我想跟他一起死,後來被我先生救回來,沒死成。”
屬于他們年輕時候的美夢崩逝在一個平靜的夏夜裏,陳桦抖着手臂寫下自己的遺書,死前給周白陶打了個電話:“白陶,要是秋哥兒想拍電影了,你就把我的錢給他。”他将針管紮進自己的手臂,慢慢向下推,“把我吸毒的消息放出去的人是你吧,你對不起我,你要拿你一輩子來還我。”
這也算是一種報複,報複周白陶當年腳踩兩條船。周白陶沒多說什麽,只是紅着眼睛看向窗外一直笑。銀裴秋如遭雷擊,整個人的眼神都頹喪下來,他抖着手去摸那張支票,最後還是蜷回手臂捂住臉嚎哭出聲。
開機儀式定在第二年二月,冰雪尚未離開哈爾濱。周白陶作為制片人上前點了炮仗,謝應主攝像捂住他的耳朵,看着一個個紅鞭炮炸上了天。廖風亭沒想到自己還有戲可拍,這會兒居然演胡楊他爸,他抱着手臂往天上看,只覺得風也輕,雲也淡。
肖華專程把自己修改好的劇本送到哈爾濱,幾個主演坐在一間窄小的會議室裏開劇本閱讀大會。胡楊稍微胖了點兒,現在拿着一本四級詞彙蹲角落裏背單詞。
為了符合海外市場的胃口,肖華将男主角的原型設定為受過西式教育的海外領養兒,0-8歲生在郊區孤兒院,到國外滿18歲那天才發覺自己是個同性戀。他又是驚懼又是恐慌,想要回到國內來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沒想到來到哈爾濱,迎接他的是一個更加慘烈的真相。
“胡楊的養父母确定沒有,我好計算片酬。”周白陶翻了個白眼,“這年頭什麽都要錢。”
韓小瑩看着劇本皺了皺眉:“着墨點放在種植場,不去國外拍攝就沒必要請外國人。”
“嗨喽……”胡楊愣是學不會英語那什麽美式發音,饒是跟銀裴秋練了仨月也滿嘴毛子味兒,“誰能教教我怎麽不彈舌?我舌頭在嘴裏打結了!”
麻煩一大堆,全堆到導演這裏來。九年沒拍電影,銀裴秋還在熟悉機器,沒想到這劇本閱讀大會就問題連連。肖華被他的煙嗆得連咳好幾聲,他皺着眉把胡楊叫過來:“你是不是會說俄語?”
“對。”胡楊點點頭,“至少沒英語那麽燙嘴。”
銀裴秋冥思苦想好一會兒才說:“校花兒,如果改成俄羅斯夫婦領養後移民美國……你覺得如何?”
“你以前可是雷厲風行的。”肖華笑着點點頭,面向胡楊說,“那你就自己試試把中文寫的臺詞翻譯成俄語?”
“不如這樣,”韓小瑩想起什麽似的,拿筆在臺詞上畫了個圈,“胡楊,你把臺詞的意思理解了,到時候你試試自由發揮。”
“可以。”銀裴秋點頭,翻譯總是失了點兒味道,如果胡楊和角色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自由發揮也并非不可,“不會的就說中文,你自己琢磨。”
不是ABC還得裝個ABC,胡楊腦袋都快裂了,又溜回角落裝自閉兒童。他回頭癡癡地望着銀裴秋看,空氣的灰塵就像星屑,漂浮在銀裴秋身邊。而擁簇在這個導演身邊的演員,沒有一個是大明星。女演員曾經被稱為未來之星,可是拍了一部就隕落;男主角是自己,還沒冒出個泡兒呢,黑粉就一群;演自己親爹的廖風亭也算是個講義氣的救兵,演技沒得說,就是十多年也沒火起來。他覺得這一屋子的人都是濕柴,丢個火種下去,說不定能燒起一陣兒迷人眼的鬼煙。
劇本面臨大改,晚上一幫人就縮在會議室裏吃盒飯。一會兒肖華吃到半粒夾生米硌了牙,一會兒韓小瑩從菜葉裏挑出半條熟透的青蟲。胡楊坐在銀裴秋旁邊,看他沒吃幾筷子,又把自己盒子裏的獅子頭夾了一個給銀裴秋:“你不高興?吃點兒吧?”
“有口水。”
“我沒咬過。”
銀裴秋皺着眉吃了一口,這肉錘得特別死,一口下去居然沒汁兒。他胡亂扒了幾口就放下來盒飯,倒是胡楊有點緊張,把人拽出去買了兩盒泡面。他倆蹲在租了半年的小院兒裏等面泡好,偏房裏謝應和周白陶又在吵架。胡楊伸手摘了銀裴秋頭上粘的紙屑:“你怎麽就吃不下去?羊血都能喝,還由奢入儉難了?”
“不,我……特別興奮。”
馬着一張臉說自己興奮,胡楊看普天上下就只有銀裴秋這麽一個人。但銀裴秋笑了,是胡楊從沒見過那種清淡的笑,好像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很放松,自然而然地,嘴角就翹起來了。他捧起泡面碗遞給胡楊,自己低頭看着碗裏的菜葉,沒注意都笑出了聲:“我夢裏,曾經有過這麽一天。”
夢裏幾個人再聚首,因為劇情吵到焦頭爛額,但銀裴秋是笑着的。胡楊知道這一天銀裴秋都很反常,按說他這暴脾氣,怎麽會在那種環境裏好好說話,可銀裴秋今天就有一百個耐心,連韓小瑩都說他脾氣好了。
“失而複得的感覺很好吧?”胡楊話語裏有些羨慕,“真好,秋哥,我看到你這樣我覺得……就真的很高興。”
繃緊的一根弦終于慢慢松開,胡楊再也不用害怕銀裴秋斷掉。他呲溜吸了半碗面,笑着看向院門兒:“我夢裏也有這麽一天。”
他夢到過跟銀裴秋一塊兒坐在房子裏,看到電影的成片激動到親吻對方。胡楊臊得滿地找縫兒:“嘿,你看這大冬天還有蛐蛐兒呢!”
“不是失而複得。”
“喲這蛐蛐兒還叫呢!”
“……你聽不聽我說話了胡楊?!”
“聽,大導演說啥我都聽着,來說!”胡楊故意把耳朵湊到銀裴秋邊上,“朝這兒說!我聽得見!”
銀裴秋白眼一翻,扯着他耳朵就是一吼:“我說你他媽就是個大傻逼!”
這一吼震得胡楊都愣在原地感覺腦花兒快散了,他甩了甩腦袋,頭卻被銀裴秋按住。男人伸手給他揉了揉耳朵,把頭擱在了胡楊頭頂。銀裴秋看着天上那個鈎子似的月牙兒,低頭親了一下胡楊的頭皮:“不是失而複得,我沒有失去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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