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漫長的花期
如果金子能開花,那周白陶的後花園裏絕對不會種其他植物了。銀裴秋當年就是用這一句話介紹了周白陶,并順利贏得了後者的一個白眼。他倆從小一塊兒長大,銀裴秋就沒見過周白陶這種人——也不是摳搜,他感覺周白陶兜裏每一個子兒都是用來獲取利益的籌碼,每一分錢都必須用在刀刃上。
從初中起周白陶就開始接觸金融理財,家裏也放任他這麽做——反正零花錢也不缺,看看基金股票倒也不算什麽壞事。成年之後能接觸的事物就更多了,他炒過期貨股票,也會定期購入理財産品,但賬戶裏的錢越來越多,他卻沒有收到那種所謂的成就感。
“科創板有只股票漲勢不錯,”十年前他夾着電話在銀裴秋學校裏亂撞,手上還提了堆銀裴秋他媽買的水果,“上回那只我已經高價沽空,這回買入應該能賺個兩三倍……你宿舍到底在哪棟?老子還得回去看股市!”
“我找個人接你!”銀裴秋咬着煙趴在電腦前敲字兒,“謝應!”
“他剛去澡堂了,我記得桦哥在樓下吹風。”
“行,周白陶個兒不高,應該是穿襯衣的,好找。”
“……你不也穿襯衣嗎?”
去找長凳子上看書的,他會帶你過來。銀裴秋這人一旦開始寫東西就不理人,周白陶氣得咬牙切齒,還是得幫他老娘把東西送到。他身上那件灰襯衣早濕透了,不知道這銀制的袖口會不會氧化發黑,估摸着這趟過後又得換一對兒。正當他走到樹下想躲個陰涼,眼神卻不自覺地看到了對街那抹白色的影子。葉隙的陽光垂落在那個人的身上,似乎像是日光溫柔地撫摸着灌木叢中的白薔。
那人擡起臉對周白陶笑了笑,合上書向他颔首示意:“跟我走吧。”
不知道為什麽,同樣是低啞的聲音,周白陶覺得銀裴秋就是公鴨嗓,陳桦聽起來就只有一個詞能形容,Erotic。哪怕是十年之後他都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每一個換氣聲,好像一罐汽水在他耳邊開了拉環,每吐一個詞,淡紫色的氣泡就帶着葡萄味在他的耳膜旁側破裂。
他從不輕信別人,卻對陳桦所說的每一個詞都信賴非常。那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夏天,烈日挂到了十月,秋蟬鳴叫不止,他似乎從未離開過那個夏天。
認識陳桦之前,周白陶的字典裏從來沒有過“辜負”這兩個字。情欲和愛本就是分開的,在床上說說識趣兒的話,不過就是增添情欲的道具。在床上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當前的感受,當然,床下清醒之後又是另外一個人了。當他第一次吻了吻陳桦的嘴唇,那人才在震驚中用低啞的嗓音問:“你不覺得,你辜負了謝應的感情嗎?”
和銀裴秋關系好點兒那幾個人都知道,謝應一見了周白陶,眼神兒就黏在他身上下不來。說是帶着偏執的迷戀也好,不理解周白陶這樣的人也罷——他們上過床,但并非是情侶關系,甚至連朋友都說不上。周白陶并不覺得“補課老師”和“學生”上床有什麽不對,他冷笑一聲:“人都有欲望,不是嗎?他愛我,我就一定要喜歡他?”
“至少在和他上床之前,你得問問,他是不是準備剖開自己的胸膛,要把整顆心獻給你當成無用的裝飾品。”
“你說話真沒意思……無用,這個詞用得好。”
“那你為什麽吻我呢?性欲,還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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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愛上誰,陳桦。”周白陶輕輕嘆了口氣,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
“你不敢回答,”陳桦彎月似的眼睛流動着狡黠的光,他欺身上前逼着周白陶與自己對視,一字一頓地說,“但我可以陪你瘋一回。”
心和愛一樣,懸挂在身上或許能顯示出某些價值,但對于周白陶和陳桦來說,那都是無用的裝飾品。追求陳桦的人不算少,甚至有人開着豪車到校門外堵他。那些人許諾好資源,或者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愛,可這些人都被陳桦拒之門外:“我不需要,謝謝。”
他不需要周白陶幫他管理閑錢,也不要昂貴的禮物,甚至不需要對他付出愛情。陳桦的執念從來不在愛情方面,他曾靜靜地靠在床邊端詳周白陶的臉,又輕又緩地說:“我不要你的愛情,白陶……愛情會阻擋人的腳步,有時候喪失理智也很好,但是瘋癫的終結又是什麽呢?隕落?毀滅?它伴随着人類的文明而生,大概也會像中世紀的愚人,最終葬身在一片汪洋裏。”
“你這話倒像是要為理想付出一切?”
“我可能比銀裴秋更加理想主義,從我接觸到表演開始,我就想過要為它付出所有。”
“包括愛情?”
“我從來沒有擁有過愛情。你呢,你有理想嗎?”
理想這個詞時常被人挂在嘴邊兒,但周白陶确實沒有這種東西。他雖然不像純粹的功利主義者那麽短視,可總還是喜歡以最壞的結果為前提來思考問題。周白陶更像是一個技術很好的賭徒,他整日游蕩在各個賭場,兜裏揣滿籌碼和老千,但離開這裏就會感到空虛。
“我換個問題吧,你有喜歡的東西嗎?”
“錢算嗎?”
“那麽多錢,你要用來做什麽?”
他考慮了很多,甚至把陳桦拽到電腦面前講了半天房價變動:“長安一號那個樓盤面向的是新中産,預訂之後能改變戶型。門頭溝周邊即将規劃創業園區,有軍隊駐紮但并無工廠,我覺得這套房産有一定的購入價值,未來很可能升值。”他滾動鼠标翻到自己寫的信托基金計劃,扭頭對陳桦一笑,“另一部分應該會用在這裏,合理避稅,防止揮霍。”
“你喜歡房子嗎?”
“……只是投資品而已。”
“那,喜歡什麽花?”
“金子會開花嗎?”
“白陶,我喜歡銀蓮花,喜歡透明的玻璃,無瑕的白色。”陳桦抱住周白陶的肩膀,閉上眼輕輕靠着他的身體搖晃。那時候耳邊充斥着蠱惑人心的聲音,連呼吸都顯得浪費,“喜歡今天晚上的月亮,冰島的極光,一切美輪美奂但是高不可攀的東西。你有沒有聽人說過,越是放浪形骸的人越膽小脆弱,反而是那些看起來憨傻古板的人更加堅強?”
“雖然你在投資的時候判斷明确,可我不得不說你很膽小……你連你的喜歡都不敢承認,不是嗎?”
“那是你沒有經歷過我的生活。”
“我永遠無法經歷你的生活,除非下次投胎我們能生進一個子宮。”
“……無聊。”
如果你說你喜歡什麽東西,有心的人一定會找機會送給你。周白陶記得小的時候父親就說過,興趣和愛好是別人接近自己的途徑,如果不想欠人情,最好不要外露自己喜歡的人或物。母親也常常提起這件事,她打理着自己的長發,看向鏡中的周白陶說:“喜歡?我并不喜歡你爸,結婚很現實的,當時利益一致,條件合适就好。不要抱着對于喜歡的期待了吧,利益永遠不會背叛你。”
父母的開放式婚姻聽起來潮流又前衛,不過是為出軌挂上合理的名頭。周白陶見過兩人約法三章,甚至在“帶外人回家”這一項上都設定了明确的賠償金額。一切難道都是能用錢來衡量的嗎?那如果有了更多的錢,是否就能改變這可笑的規則?
“錢不能給你安全感,它只會給你帶來貪婪和空虛。”陳桦攬住周白陶的腰,兩人合抽同一根煙,“睡在金子上會好一點嗎?你看起來真的好累。”
“不會覺得我庸俗嗎?”
“錦衣玉食養不出庸俗和低賤,但你只是一個沒有目的地的游魂。”
“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極與極,注定相互吸引吧。”
「你是能讓金子開出花的人,而我的花就要凋謝了。」
遺書的第一句就是這種話,周白陶捏着那張薄薄的紙,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撇了撇嘴,擡手抹去眼角的濕:“陳桦,當一棵樹不好嗎?為什麽要當一朵花?”
「黃金質地柔軟,但不易改變性質,書裏是這樣說的。當時銀裴秋向我介紹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樣固執且瘋狂,時間驗證你果然如同黃金——你從未改變。可我變了很多,我以為我的一生将會永遠在熒幕之上盛放,沒想到一朵花的壽命竟然這樣短。
我嫉妒過謝應,這句話說起來很好笑吧?但我确實有這樣的想法,如果你還笑得出來的話,就縱情地嘲笑我吧。白陶,我永遠無法像他那樣愛你,連自尊都可以放下的愛……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可我還是想要接近你。
在這段關系之中,我感覺到了你的瘋狂。我聽說你從來不會做沒有收益的事情,可是你為什麽要給銀裴秋投資呢?你有沒有感受到“意義”?我猜是有的吧,可惜我聽不到你的答案了。
有些人的一輩子注定會以悲劇告終,像我,我經受不了任何挫折。你聽過花朵迎着風雨還能燦爛盛開嗎?我想黃金做的花,應該能做到吧?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這一切,我知道你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頑強,你能活得很好,我也向往過那種生活……向往過你。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理由,但我也要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也是最後一個。希望我的感情,不會絆住你前進的腳步。
金子的花期會有多長呢?」
“你老實說,周老師,你帶胡楊是因為移情?”
“你懂什麽移情不移情?”
九年之後謝應終于走到了周白陶身邊,他沒想到自己剛比過一個演員一個董事,周白陶又搞到一個新的。但比起其他人,周白陶對胡楊顯然上心很多——謝應老在京圈兒的群裏看到周白陶給胡楊拉活兒。
時間讓他的直覺敏銳不少,胡楊這名字是樹,陳桦不也是樹嗎?這下好了,兩個人都認識了銀裴秋,下一步自己是不是也得跟一小屁孩兒争一争?他趕到周白陶家裏找人敘敘舊,心想怎麽才能解決一個競争對手,拍腦袋一想,這不還有個銀裴秋嗎?
“我撕秋哥兒那袖子可利落了!”謝應趴床邊兒玩着周白陶的頭發,一嘴尖牙咬上周白陶的手指,“他跟陳桦不一樣,我看得出來,他喜歡銀裴秋。”
“我以為陳桦喜歡銀裴秋。”周白陶別過臉輕聲一笑,“結果我和他都是傻逼。”
就和謝應看不出周白陶的疲憊一樣,他自己也沒看懂過陳桦。這人喜歡若即若離,稍微關系好點兒就得把人往外推。周白陶以為愛的基礎建立在“懂”上,所以他推測陳桦只是拿自己當消遣解個悶子,如果說那是一場戰争,自己哪裏能輸?
兔子急了還咬人,更別說周白陶這種人。他察覺到自己心裏殘存的那些能被稱為愛的東西,逐漸轉化成憤懑。起先是怨恨自己為什麽喜歡上陳桦,随後又厭惡陳桦的自暴自棄。他自以為是想要給陳桦的破罐子破摔畫上句號,沒想到這次真的是個句號——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的句號。
“你和謝應怎麽回事兒?”銀裴秋從川藏回來之後就約了周白陶吃飯,兩個人坐在銀裴秋家裏喝酒,沒一會兒這人就喝了半瓶,“周白陶,我是真不明白你幹嘛活得這麽……唉,胡楊那孩子不是被潛?”
“他?誰看得上他那種傻逼?”
“……”
“哦?”
“我覺得他很吸引我。”銀裴秋露出一個頗為寂寞的笑來,他揉着酸痛的眉心,“但是我其實不怎麽樂觀。”
“因為吸引不一定是愛?你被我和陳桦傷到了?”周白陶抿了口酒,“事到如今說這個也晚了……吸引也是因為,愛吧,或許是吧。我輸得太徹底了。”
沒有什麽花是常開不敗的,周白陶那朵金子花也在收到遺書那一天開始慢慢枯萎。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自私和鄙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歉疚。無數個夜裏他都能記起陳桦,這個人固執己見,認為愛情會絆住腳步,所以才堅定地将自己往外推嗎?可周白陶也是口是心非,或許他曾經喜歡過什麽人,是舊皮夾,也是列維坦的白桦林。
胡楊比周白陶的預期要好很多,那個小孩兒有時候跟個慫蛋似的,該勇敢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含糊。以為被霜打了該蔫兒了,沒想到第二天又見着他傻逼兮兮的笑。那笑和謝應年輕的時候有幾分相似,不過現在老了,倒沒胡楊這點兒純真。那是種很寶貴的東西,如同易碎的玻璃,剔透又美麗。
金子花的花期大概只有十年,他的花已經腐敗,但在其上長出了一棵歪歪扭扭的胡楊樹。
周白陶挂着笑走到登機口,想了想還是給胡楊發了條短信:“謝謝你,第一次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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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