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天才之墓
有一種美是超乎性別的,任何關于美的限定在這樣的光景面前都會節節敗退。青春、朝氣皆不是,那是一種脆弱感,像是在日光之下緩緩上浮的透明氣泡,外壁承載着幻彩光芒,只一陣風就能讓其破滅的美麗。李寄星曾懷疑肖華是不是一個紙人,斑竹為骨,上裹一層柔軟徽宣,只有眼睛是琥珀色的寶石——襯托得這一對眼睛是那麽的獨特。
“感冒藥,記得吃了這個就不能喝酒。胃藥是綠色的顆粒,在第二格,止痛藥在第三格,是藍色的……胃痛千萬不能吃止痛藥啊,及時去醫院!”去香港參加電影節之前肖華給李寄星收拾行李,他坐在行李箱前解釋每一種藥,仿佛自己不做編劇就要去當個醫生,“你在聽嗎?被提名也不能忽略你愛人的話吧?”
“我就是看着你的眼睛走了神。”
“又不是看不到了,說什麽鬼話啊。”
那雙眼睛從未停留在其他人身上,無論是銀裴秋還是江行雲都無法取得肖華的傾慕,或許得到了這種美,連獎項都顯得不那麽重要。李寄星撇了撇嘴,把肖華拉到沙發上抱着,替他揉着發紅的手:“你現在的樣子,特別符合一個故事。”
“像不像富家小姐嫁給了一個長工?”肖華靠在他身上笑,舉起右手在李寄星面前晃,“陪你私奔,十指不沾陽春水還給你洗衣服收行李?那長工現在要去做什麽?參軍打仗保家衛國嗎?”
李寄星搖頭:“是為了讓我們的愛情顯得正當。”
雖然兩個人都覺得名氣不如想表達的東西重要,但世俗本就如此,如若沒有一定的地位,誰又願意來聽蝼蟻說的話呢?李寄星不如銀裴秋有個導二代的名號,也沒有江行雲的人脈,他的父母說是在美國——不過就是在美國開了一家生意不好不壞的中餐館,父親甚至連張綠卡也沒有。肖華也不必說,雙教師家庭,看似貧瘠的土壤卻開出一朵耀目的昙花。
“家裏人還是不接你電話?”李寄星拿起紅花油幫肖華推手腕,他的腱鞘炎又發作了,“你真勇敢啊……換我在傳統家庭裏長大,我一定是不敢的。”
确認關系之後肖華便專程回家出櫃,結果自然是和李寄星一起被掃地出門。李寄星整個人把肖華罩住才免了他的皮肉之苦——肖母手拿着雞毛撣子一個勁兒地砸,尾部泛青的雞毛灑滿了整個樓道。
這個結果并沒有出乎肖華的意料,他只是搖頭,抓住李寄星的手:“我并不是誰的附屬品,沒有必要傳承他們的觀念。就算有着相似的基因我也是獨立的個體,所以我愛誰,不需要祝福也容不得他們置喙。”
“那你還是選了輕化工,不是你媽讓你選的嗎?”
“……因為我沒有讀過培訓班啊,藝考肯定過不了,但輕化工在電影學院旁邊嘛。”
“還好你來蹭課,我才會認識你。”
“該認識的人,無論什麽機遇都會認識,不會錯過的。”
姻緣本就奇妙,明明是一個與昨天完全相似的天氣,同一間教室,同一個旁聽生,卻多了一個不同的班級助理。老教授操作着一個經常卡殼的放映機,正焦頭爛額的時候李寄星從第一排走了過去。他沒說話,幾下解開纏繞的帶子,示意教授可以繼續,而那個老人卻拉着他硬要介紹給聽課的人:“寄星啊,你來說說你對指導演員的想法?我看你上次那篇論文寫得是真的好哇,給大家分享一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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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不值得一提。”話是這麽說,李寄星眼裏卻是驕傲的。放映機的光芒照在他臉上,影片中的人物将人皮當作幕布,路過一次又一次。明暗交錯中那雙閃亮的眸子宛如天上星,隐約有光華閃爍。
那時候肖華舉起了手,他從最後一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黑暗中也白的發光:“能說一說嗎?我很想了解。”
“又是隔壁學校那個蹭課的,還說是隔壁校花兒呢。”江行雲跟李寄星勾肩搭背,一下了課兩個人就溜出校門騎車去影視基地。江行雲看了李寄星一眼,越過肩膀的手指了指輕化工的大門:“就那兒!不好好讀書整天混我們班的課,難不成還想當導演?不過你今天怎麽搭理了這種人?”
“喜歡一個東西不是很可貴嗎?就當幫忙。”
“我也喜歡拍電影啊,幫我改一下劇本兒?”
“……那是作業,你獨立完成行嗎?”
“請問……我能看看你的劇本嗎?”
追出來的肖華,出于玩笑給了劇本的江行雲,還有一臉無奈的李寄星。目的地從影視城轉到了小吃街,肖華氣喘籲籲騎着車跟在後面,還是李寄星下車推了他一截兒:“你不該幫他看,這是我們的作業。”
“其實我也寫了一個,可我不認識你們班的人。”肖華腼腆地笑了笑,抽出一張帕子遞給李寄星,“我怕花名冊上沒有我的名字,都不敢署名,所以也不知道你們教授的評價是什麽。”
“你的劇本叫什麽名字?”
“《皮格馬利翁》。”
“……”
老教授哪兒有時間看什麽本子,評語都是讓助教和班級助理寫的。江行雲點了一堆辣到不行的燒烤,李寄星默不作聲看着兩人在本子上删删改改。他來回打量肖華這個人,只覺得肖華身上有太多不明白的東西:明明看起來柔弱,卻會跟江行雲據理力争;面皮兒白的發透,吃起辣根本沒含糊。明明學的是輕化工,怎麽能寫出那個讓老教授都側目的劇本呢?
這個人圈出的點全是江行雲的失誤,甚至可以在看過劇本第一遍之後就能理解其中的內核,以全新的視角和沖突來改善原劇本的貧乏。江行雲聽得眼睛都亮了,連喝好幾杯啤酒,飯桌還沒下就跟人稱兄道弟:“校花兒啊,以後大哥罩你!改天就拿你本子給那老頭看!”
會嗎?顯然沒有。改過的劇本署名還是江行雲,并沒有多出一個“肖華”。
李寄星蹲在辦公室外面抽煙,沒一會兒就看到肖華在走道盡頭鬼鬼祟祟地往這邊兒看。他招招手示意肖華過來,遞了根煙去,那人卻推說不抽:“尼古丁不會影響你的靈感嗎?”
“會激發靈感,鎮定情緒。”李寄星神色複雜看了肖華一眼,“你來幹什麽?”
“行雲把我介紹給了秋哥,就是那個耳朵流血的……咳,他,你們學校的人都這麽帥嗎?”肖華和李寄星并排蹲下來,偏頭笑着問,“你也很好看。”
“咳咳!你又幫人改劇本了?”李寄星深吸一口氣,“我說了那是作業……就算我來改作業也不能給這種打馬虎眼兒。”
“秋哥說要自己拍片子,我只是看了一下……那個劇本寫的是比較異質的角色,同性情人,我很佩服他。”肖華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我不該這麽做嗎?你覺得……其實,如果它能得到一個平臺那樣也很好啊。孤芳自賞總是寂寞且悲哀的吧,如果能有人欣賞它,種花的人或許會很欣慰……”
“哪怕花并不能以他的名字命名?”
“花不屬于種花的人,它是獨立的,誕生之日就不再是種花人的附庸……美麗存在的意義并非占有吧。”
“……你說得對。”
園丁只是澆水修剪,但也功不可沒。李寄星沒等肖華反應便把人扯進了辦公室,接下來他在老教授和肖華震驚的眼神中解釋了那份未署名劇本的來龍去脈。不知不覺中李寄星握緊了肖華的手,似是鼓勵地說:“你要不要跟孫老師說一下,你為什麽寫這個劇本?我的解釋有可能背離你的原意。”
“每個人都自己的解釋,我不應該用創作者的身份去幹涉別人的看法。”肖華搖搖頭,抿了抿嘴唇看向老教授說,“謝謝……孫老師,能被看到就很好了。”
“你剛剛的話對了一半。”孫教授點頭笑道,“對于懂的人來說,你多幹涉自然不美,但觀念也是需要被闡釋的,演員和導演需要了解這些,作為一個編劇,你還是需要一些引導性的表達……言語傳達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多方面補足會更好。”
“你叫肖華是吧?”孫教授推了推眼鏡,拍拍劇本的封面說,“你和寄星都是天才,一定會成為未來中國電影界閃耀的星。”
但沒有人看到那麽一天,或許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
“我本來可以不是這樣的‘肖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肖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懷揣着滿腹的驕傲,等着李寄星獲獎回到大陸,他等着那人在頒獎典禮上說出自己的名字,可是等來的只有警察。
監獄十二人一間,新來的必須睡廁所。有人來參觀的時候,必須抱着頭擠在操場一角,遮住自己罪孽深重的臉,不被他人看見。沒有鉛筆,沒有書,熬到星子升起,在絕望和疑惑之中睜眼到天明。他的驕傲在疼痛中死亡,一點一點消耗殆盡。
肖華想起過李寄星,他引以為傲的劇本怎麽會帶來這個結果呢?在深夜他慶幸李寄星去往了“法外之地”,但又抱怨為什麽這個人從此銷聲匿跡。探監的人除了銀裴秋居然還有江行雲,那人坐在玻璃外,紅着一雙眼看向形銷骨立的肖華:“我一定,一定會把你弄出去!”
“出去?”
“對,你不該在這裏。”
“那我該在什麽地方?”
“……你該在書房寫作,你該發光發熱,你是最有天賦的編劇,我們以後還可以合作!”
“我做錯了什麽?”他定定地看着狹小的窗戶,這裏連廁所都沒有遮攔。沒有隐私,沒有自由,好像從前的一切都被這座鋼筋水泥之林埋葬。肖華的眼睛喪失了生機,他抽動嘴角,渾身顫抖地問:“為什麽是我?”
那部電影有什麽錯呢?意識形态?價值觀?影射這種言論完全是無稽之談,可牆倒衆人推,甚至有“圈中好友”出庭指證,放出聊天記錄:肖華說政治是藝術的墳墓。那麽監獄會變成自己的墳墓嗎?他不敢想,一想這件事,就想掰斷牙刷紮進自己的脖子。
出獄那天他拎着包走出鋼鐵大門,三道門在眼前敞開,外界的天卻并不明亮。父母以自己為恥,愛人不知所蹤,只有江行雲夾着煙靠在車邊,沖上來狠狠抱住他:“兩年了,校花兒!兩年了!”
兩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比如風波之後銀裴秋開始嘗試短片拍攝。兩年之前江行雲的電影斬獲金馬獎,如今早已是炙手可熱的新人導演。但這史書上不會有他和李寄星的名字,沒人記得一個被捕的編劇和一個潛逃的導演。他渾渾噩噩過了好些年,每天一睜眼邊想提筆寫東西,可一拿到筆,身上在牢裏留下的傷便會開始痛。
藥石無醫,只說是心病。
重新提筆的契機也是因為李寄星,那人似乎在美國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肖華偶然問了一句,江行雲臉色頓時暗了下去:“我聽朋友說,他結婚了。”
“那就好。”
疼痛伴随靈感蜂擁而來,每一筆下去皆是血淚。望帝變作杜鵑之後會知道嗎?知道杜鵑啼血會死,但仍然奮力哀嚎。大概是因為那是他的家國,那是他的使命,哪怕是飛蛾撲火,将生命燃燒殆盡也在所不惜。
但他本來可以不是這樣。
他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
肖華經常做夢,他夢到當年打開門,看到抱着金像獎的李寄星。他夢到兩個靈魂相通的人徹夜讨論劇本,只有在夢裏他才感覺得到——原來自己曾經活過。現在的每一秒都是沒有希望的地獄,為了拍攝自己的劇本,江行雲多方游說,最後居然說到自己這裏來了:“這個不能拍,你知道吧,它太小衆了。”
“如果出了監獄我還需要戴着腳鐐跳舞,那出來有什麽意思?”肖華冷笑一聲,“不拍就不拍!”
江行雲怔了一下:“你在監獄裏能跳舞嗎?”
那個夜裏他夢到成都的竹子全開了花,熊貓饑餓難耐,啃掉了工作人員的手。
韓小瑩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和江行雲商量着要不要搬新家。那會兒家裏已經接受這個“患難與共”的男友,父母一把鼻涕一把淚,感謝江行雲沒有放棄他。仿佛自己有罪,仿佛自己和李寄星都是罪人,而接納自己的人正是江行雲。不乏有人說他倆恩愛,不過是恩大于愛,肖華很清楚,江行雲和他之間永遠不可能相交——他們本來就是不同的。
“對不起。”
“……”
“本來就不該是你去坐牢的。”
“……”
“她只是想看一看!”
“……”
“你不相信我嗎?我這麽多年做的這些,為什麽在你心裏一點分量都沒有呢?”
“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啊。”肖華躺在病床上,兀自嘆了口氣。李寄星的臉已經顯得陌生,可感覺終究不會變,一靠近,肖華仿佛熟知了空氣裏溫度的改變。他咳了好幾聲,任由男人拂去他臉上的眼淚:“我……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了。如果我當時在監獄裏自殺成功……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我當時回到國內,說不定還能關進同一個監獄。”李寄星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但是我怕啊,肖華,我怕啊!我要是早一點,早一點……我太害怕了,怕你真的愛上別人,怕你覺得我不夠好。”
危急時刻,誰都是利己主義者。肖華眯上眼睛,他不再做夢了:“陳桦死之後,我想過自己的墳墓會是什麽樣子。想過墓志銘要寫什麽,想到家屬欄要寫誰的名字……咳,但是我竟然才發現,我們早就已經死了。”
他們已經被埋入了名為社會的黃土,物欲扼殺了堅持、瘋癫和才能。妥協殺死了肖華,恐懼殺死了當時的李寄星,他們甚至沒有葬在一起——一個死在江行雲家裏,一個死于偷渡的船上。
“給我一根煙吧,寄星。”他笑了笑,勉強撐起身體,“激發靈感,鎮定情緒。”
“你在說什麽?”
“……”
第一口煙沖進肺裏的時候,肖華才體會到那種鎮定的感覺。他眯起雙眼,仿佛看到李寄星站在自己的墳墓前,獻上了一束銀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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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