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日子實在是有些苦悶。伯裏斯盡可能讓自己适應一切,重新讓日常研究回到正軌,除此外,他還得每天偵測記錄自己的身體情況,觀察靈魂不同調是否有所改善。

事情不順利的時候,伯裏斯會在就寝前和起床後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你很好,你很幸運,你變年輕了,你有無限的可能,現在你腰板這麽直,頭發這麽多,視力這麽好,你可以的,你會一切順利的……

再怎麽鼓勁自己,他也沒法忽視生活中的種種麻煩。比如裁縫賈斯汀先生來的時候,伯裏斯得先施展幻術回老頭的模樣才能去見他。和賈斯汀打了個照面後,伯裏斯匆匆離開了,反正賈斯汀也習慣了和家政魔像打交道。

法師回到書房,從監視水晶中看着裁縫給洛特量體裁衣。賈斯汀從來沒有多餘的好奇心,和他無關的事情他一句也不問,倒是洛特,他一直躍躍欲試地試探賈斯汀,暗示他可以問各種幹涉隐私的問題……到最後裁縫也什麽都沒問,洛特滿臉失望。

比見裁縫更麻煩的是見學生——伯裏斯不止有艾絲缇一個學生,其他學生也會偶爾回來探望他。這次來到塔下的,是一個名叫黑松的精靈。

黑松是個成年精靈,歲數比伯裏斯還大,可伯裏斯一直覺得他還是個毛頭小子。這精靈酷愛将自己打扮得盡可能黑暗且吓人,他在腰帶上挂了一堆充滿邪惡色彩但沒有什麽用的配件,還把一頭漂亮的金發染成了黑中帶綠的顏色,他把臉塗得很白,用化妝品給自己畫黑眼圈增加憔悴感,還在雙手上文了一些毫無意義的骷髅圖案和字符……伯裏斯一直很擔心這個學徒的心智和社交能力。

艾絲缇來訪時,她會讓一只能變形的金屬小鳥飛上來報信,而黑松不這樣做。他停在塔下,以吟詩的腔調高聲贊頌導師的偉大,然後抑揚頓挫地講述自己最近的冒險經歷,再點起一叢叢蒼白的骷髅形鬼火,讓它們盤旋上升,繞着法師塔哀嚎飛行……

伯裏斯不想見他。黑松好歹算是個成熟的法師,幻術很可能騙不了他,而對他說實話就更行不通。黑松太幼稚,他不像艾絲缇那樣能保守秘密,如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恐怕他會添油加醋再講給他的冒險者小夥伴……他的冒險小夥伴在十國邦聯內到處流竄,要不了多久“骸骨大君與重獲青春的法師”的故事就會婦孺皆知了。

此時,伯裏斯和洛特坐在休息廳裏,哀愁地盯着桌上的監視水晶,聽着鬼火在塔外呲哇亂叫。洛特想到個主意:“你用法術擴音,假裝發怒吓跑他怎麽樣?拿出那種傳奇大法師大為震怒的氣勢來!”

“不行,”伯裏斯說,“黑松還算是比較了解我,我不是那種喜怒無常的人,這麽做反而會引起他的懷疑……”

“那你就一直保持安靜,不理他,讓他以為塔裏沒人。反正你的門上不是有魔法鎖麽,他又不能闖進來。”

“他是不能……但他很可能會在我塔下紮營不走。”

“他為什麽非要見你不可?”

伯裏斯哀嘆:“他肯定是在冒險途中吃了虧,現在回來找我要錢……不要到錢他是不會走的。”

洛特拍拍他的肩,神色嚴肅:“他要錢你就得給嗎?他都離開你身邊了,都變成資深冒險者了,再說他還是個精靈,恐怕他年齡比你大得多吧?他竟然好意思還花你的錢?錢又不是憑空飛來的,你卻給別人随意揮霍,憑什麽?”

伯裏斯為難地看着洛特……洛特已經穿上了新衣服,除了伯裏斯吩咐的幾套外,他還向賈斯汀追加定制了三套鬥篷、兩條鑲嵌寶石皮帶、四個不同顏色的皮革鑲嵌緞帶領結、四套絲綢室內家居服、三雙軟牛皮靴子、兩對小羊皮手套……洛特身後的牆壁上挂着那把誰都不會彈的懷豎琴,豎琴下面的五鬥櫥上擺着一塊純銀方鏡,邊框上還嵌着審美堪憂的鮮豔五色寶石……

伯裏斯心裏五味雜陳,苦着臉低頭長嘆一口氣。洛特給了他一個特別溫暖的眼神:“沒事,別擔心,會有辦法的。你現在是二十歲,不是八十四歲!別老是駝着背唉聲嘆氣!”

伯裏斯敷衍地點點頭,起身走向樓道盡頭的衣帽間。洛特問他要做什麽,他說:“我去換身衣服。剛才我想到辦法了。黑松這孩子不會輕易放棄的,我還是得應付他一下。”

“這麽說,你還是得給他錢?”

“給就給吧。黑松和艾絲缇不一樣,艾絲缇是研究者,和我是同一個類型,而黑松是個實踐派。他和他的冒險者小隊經常到各地闖蕩,偶爾也會有些意外收獲。我們需要這種人,采集新施法材料、發掘探索未知遺跡……基本都是他們這種人去做。黑松也挺不容易的,我能幫一點就幫一點吧。”

洛特跟在伯裏斯身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六十多年了,他一直記得這張愁容滿面、郁郁寡歡的臉,不過,他記憶中的“愁容”和現在伯裏斯的表情有一點點區別,現在的伯裏斯看起來太慈祥了,不像過去那麽讓人心疼,甚至還有些引人發笑。

伯裏斯換了一套嶄新但樸素的法袍,把居家時随意披散的頭發紮到腦後,這點小改變讓他更顯利落,氣質也真正地變年輕了不少。他拿了一袋金幣,又從已經落了灰的匣子裏翻出一只灰色螢石吊墜,然後他取下了身上大部分魔法物品,只留下了拇指上的紅玉髓戒指。

乘坐浮碟降到一層大廳後,伯裏斯叮囑洛特:“大人,這件事我應付就好,您……還是回樓上的房間去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你怕我說錯話?”洛特十分理解地點點頭,“我懂我懂。放心吧,我也不想強調自己的存在感,你應付他就好,我不說話。我假裝是你塔裏的仆人。”

“您穿得太華麗了,并不像仆人。”

“噢……那你這裏什麽職業穿得比較華麗?”

伯裏斯很想說,我這裏什麽職業都不會穿成這樣的……誰會沒事穿着白貂毛暗紅絨布的長鬥篷?再加個皇冠您簡直像是要去登基……突然,伯裏斯靈光一閃:“這樣吧。他要是問起來,您就說自己是法師伯裏斯·格爾肖的盟友,然後他可能會問您是不是術士,您就說是。放心,我的大廳裏是禁止一切偵測法術的,他不會發現您來自異界。”

骸骨大君同意了。伯裏斯走向大門,沒有用過去那種勾勾手就開門的方式,而是用最基本的方式打開了門栓。

塔外空地上浮着一把骨頭砌成的椅子,黑袍的精靈就坐在那上面。門開了,黑松剛要起身,當發現門裏出現的是一張年輕而陌生的面孔時,他又以一個優雅的姿态坐回了椅子上。

伯裏斯暗暗在心裏笑:這個傻精靈,你用牛和鹿的屍骨做椅子也就算了,偏偏這些骨頭還明顯是煮過的,椅背上還有幾條骨頭甚至被熏烤過……就算你用白漆上過色我也看得出來!你能不能別用廚餘垃圾做屍骨椅?這椅子可千萬別被其他死靈師看到,簡直夠人家人笑一百年的。

黑松開口說話:“年輕的人類學徒,我沒有見過你,報上你的名字。”他對外人說話時總故意模古代精靈腔,其實他的日常口音更接近薩戈帝國北方方言。

“我叫柯雷夫。”伯裏斯用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裁縫賈斯汀的岳父就叫這個,“請問,是死靈師黑松先生嗎?”

厚重兜帽下露出半張蒼白的臉,發青的嘴唇勾起一個危險的笑容:“哦?你認識我?”

“導師向我提起過你。大門開啓時間有限,請進吧。”

黑松點點頭,操控骨頭椅子飄進塔內,環視了一下熟悉的大廳:“我們尊敬的導師在哪?”

“導師出門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黑松不滿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輕人”:“你年紀這麽小,導師竟然放心讓你管理他的塔?”

“我自己也有這個疑問。但導師的命令就是命令,我會遵守命令,盡職盡責。”

扮演學徒不算難,畢竟伯裏斯自己年輕時也是別人的學徒。當年他的導師非常嚴酷苛刻,他則一直維持着柔和順從的态度,現在他可以算是本色出演自己的少年時代。

黑松沒有再理這個“學徒”,而是自己念了個咒語召喚浮碟。在法師塔內,他的骨頭座椅不能帶他上升,如果想進入高層房間,只有浮碟或者樓梯兩種選擇。

等了幾秒後,浮碟一直在高處靜靜懸着,完全無視了黑松。黑松知道這是因為導師的安排,就沒有再試,他跳下椅子踏上樓梯,剛走幾步,一道隐形的牆壁擋住了他的去路。

“導師不允許我上塔嗎?”黑松有些委屈地退回大廳裏。

伯裏斯維持着低眉順眼的表情:“導師不允許任何人上塔。我也只是在底層的各個房間活動而已。”

“這就麻煩了……”黑松嘟囔着坐回骨頭椅子裏。其實大廳裏有供客人落座的舒适沙發,但他就是偏要坐自己的廚餘垃圾椅。

思索了一會兒後,精靈伸出蒼白纖細的、染着黑色尖指甲的手:“小法師,有茶嗎?我一路風塵仆仆地趕來,現在有些口幹舌燥。”

你會口幹舌燥,都是因為剛才你在塔外面吟詩高歌。伯裏斯去茶水室端了一杯平時常備的清涼飲料,回來的時候,黑松果然沒有在原地等待,他飄去了側門偏廳,已經發現了正在看浪漫小說的洛特。

“你又是什麽人?”即使是黑松也看得出這人絕不是法師學徒。

“伯裏斯·格爾肖的人。”

伯裏斯端着飲料的手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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