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的意思是,導師的盟友。”伯裏斯把飲品放在小桌上,他并不打算親手給黑松端飲料。

“哦……”精靈繼續打量着洛特,“看你這模樣……你是個術士吧?”

洛特稍有點吃驚,開門前伯裏斯就預料到了黑松會這麽問,為什麽伯裏斯猜得這麽準?“嗯,我是術士。”他愉快地回答。越過精靈的肩膀,他看到伯裏斯正哀愁地盯着他。

“果然是術士……”黑松悠悠飄回大廳,似乎對洛特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啧,導師就是太心軟了,什麽奇怪的人都要幫一把。什麽吸血鬼啊,半獸人啊……還有術士。小法師,這術士留在這幹什麽?”

伯裏斯回答:“導師的意圖我無從揣測。”

黑松端起飲料喝了幾口,掏出了幾本筆記和一個小袋子放在桌上:“我們說正事吧。這些東西是我要交給導師的,但是他不在,你先幫他保管一下。小法師你記住,這些東西很重要,你千萬不要弄壞。本子裏記載了我最近在冒險中發現的一些魔法理論,袋子裏是三顆貴重的琥珀,琥珀中束縛着來自矛頭島的三叉尾蠍,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魔法介質……”

那蠍子特別醜,而且它早就死透了,哪怕它活着也并沒有什麽用。這種琥珀看着還算有趣,卻毫無施法價值……伯裏斯表面上認真地點了點頭,心裏默默為學徒的見識而痛心。

黑松接着說:“可惜導師不在,我運氣真不好。不如這樣吧,法師塔現在應該有空房吧?我留在這等導師回來。既然上不去高層,一層的客房也可以。”

“恐怕不行,”伯裏斯說,“導師叮囑過,除那名術士和我之外,塔內不可留宿任何人,包括其他學徒。”

黑松不耐煩地駕着椅子飄來飄去:“你只是個新來的小法師,你根本不知道我和伯裏斯導師之間複雜的關系。快去幫我整理房間!”

“真的不行。”伯裏斯繃着臉。你小子和我有什麽複雜的關系?不就是受委屈了找我哭,沒錢了找我要嗎?你活了兩百多歲還不如二十多歲的艾絲缇成熟,這麽一想你确實是夠複雜的。

伯裏斯邊腹诽邊走近小圓桌,端走了被黑松喝過的飲料。這時,黑松終于注意到了那枚紅玉髓戒指——它總是戴在伯裏斯手上,幾乎代表着伯裏斯本人,如果伯裏斯把戒指交給另一個人,那麽此人也會獲得塔內魔像與半虛體仆從的支配權,這意味着他幾乎是法師塔的第二個主人了。

黑松思索了一下,問:“小法師,你究竟……是伯裏斯導師的什麽人?”

“學徒而已。”

“你管理着這座塔,而且有權替導師處置很多事情?”

“導師确實允許我做一些不太重要的決定。”

黑松面露笑意:“那我就不等導師了,我先跟你說。這趟我回來,主要是……想對導師彙報一下我最近的成就,再針對将來的研究征詢一下他的建議。奧術猶如深邃的天穹,知識是無止無盡的,但是凡俗生命的能力卻受限于現實因素,有些事情看似容易做到,但當你全力以赴時,卻總會因為一些意想不到原因而遇到阻礙……比如進行探索時的巨額耗費,比如獲得成果之前所需要的大量投入……”

來了來了,終于開口要錢了。伯裏斯立刻接話:“說到這個,導師确實留了點東西給你。我還沒來得及呈上來。”

“是什麽?”黑松激動得連口音都暫時變回了薩戈西北腔。

伯裏斯把準備好的金幣和魔法寶石交到了精靈手裏。從表情看,黑松為“見不到導師也有錢拿”而喜出望外,但又對數額稍有些遺憾。

“替我謝謝導師,”精靈對“年輕法師”點頭致意,揣起東西坐回了骨頭椅上,“也謝謝你,小法師,十分感謝你的招待。沒見到導師實在是很遺憾,但能認識你這麽個朋友也算不虛此行。好了,我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就留在塔內了。”

伯裏斯也對精靈欠了欠身,為他打開門闩,目送他飄出塔外。

總覺得有點奇怪……伯裏斯戴這戒指主要是為了震住黑松,讓自己看起來是“大法師十分看重的人”,他的目的确實達到了,可黑松的态度卻不太正常……

一般情況下,黑松要到錢之後總要再多留一會兒,如果有年輕學徒在場,他更是要山南海北自吹自擂很久才會走……而今天他卻急着離開,眉梢眼角還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在伯裏斯準備關上大門時,飄遠的黑松忍不住回頭:“小法師……你……你和導師長得真像。別擔心,我會維護導師的名譽的。”

什麽?伯裏斯一愣的功夫,精靈的骨頭椅子已經消失在了視野中。法師嘆着氣關上大門,一轉身,洛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伯裏斯,你完了。”洛特仗着自己的個頭,居高臨下地眯起眼睛盯着伯裏斯,眼中帶着十分刻意的憐憫。

“什麽?”法師一臉茫然。

“你晚節不保了,”洛特說,“難道你沒發現?你的演技有點過頭了,以至于那個精靈對你産生了誤解……”

“什麽誤解?他根本并沒認出我。”

洛特搖搖頭:“你沒聽出他最後那句話裏的意思嗎?連我都聽懂了。他以為你是你兒子!”

這也太荒誕了!伯裏斯說:“我沒結過婚,也沒有過女朋友,就算我曾經有一段露水姻緣……我兒子也不該剛二十歲左右啊!否則,難道是我六十多歲時才……”

“所以這才叫晚節不保啊。”

“不,我更像我孫子,”伯裏斯自己也覺得這話透着詭異,“至少年齡比較合适……”

“但是,如果你是你孫子,你何必要用學徒身份遮遮掩掩呢?老法師帶個孫子有什麽可丢人的?不管這孫子是怎麽來的,不管你兒子或女兒經歷了什麽,你身為爺爺也沒什麽可羞恥的。你又不是貴族,接納兒女的私生子只能說明你善良慈愛,沒人會笑話你。對于你這樣有錢有地位的人來說,只有老來得一私生子才值得以‘學徒’來僞裝,這樣就沒人會笑你老不正經了。”

伯裏斯想了想,發現洛特說得有道理。“也許您說得對……我晚節不保了,”他扶額走向升降碟,“黑松肯定會告訴別人……而且據我所知,他的冒險小夥伴裏還有兩個半身人……”

洛特跟上去:“這樣也挺好。反正你也得想辦法解釋這外貌,不如将計就計,你就當你兒子吧。”

“那原本的我幹什麽去了?”

“慢慢再想呗。你都八十多歲了,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假裝自己死了,然後以兒子的身份生活下去。”

浮碟緩緩上升,載着兩人回到書房前。“洛特大人,我覺得很奇妙,”伯裏斯說,“您一直被限制在異位面中,每一百年才能回來七天,為什麽您對人情世故之類如此熟悉?”

聽了這問題,洛特的腳步頓了頓。伯裏斯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氣氛,趕緊補充說:“抱歉,大人,也許我的疑問讓您不愉快了。我随口就說了出來,實在是有些唐突……這并不是一個提問,您不用回答我。”

“沒事沒事,”洛特擺擺手,跟着他進了書房,“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很多遺憾的事,但是我願意回答你。說真的,我一直在等你對我問這問那,可你就是不問,快憋死我了。”

既然這麽想說,您就不能主動找我說嗎?伯裏斯忍住了這一句,坐到書桌前。

洛特坐進書桌前的單人沙發,接着說:“當人們擺脫了困境,身在安全幸福的環境之中,他們都會想傾訴一下的。傾訴的內容可能很簡略,也可能添油加醋,這會随着人們的個性而改變……但總之大家都很需要傾訴。很多人都會一臉痛苦地表示‘不不不我不想談’……你以為他是真的不想談嗎?那你就錯了。他只是還沒找到最舒适的傾訴機會。他內心深處覺得傾訴哀愁、挖掘過去是一種示弱,怪羞恥的,所以他不願自己動手挖,最好是讓別人主動來挖……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挖,必須是讓他有好感的人,最好這個人對他充滿關懷,循循善誘,然後他就可以順着對方的思維開始談論自己了。這麽一來他就不會顯得軟弱了,他可以推說‘都是你問了我才說的,我沒告訴過任何人’。談完之後,談話雙方會的親密感會大大提升,聆聽者能得到一種救贖他人的快感,而傾訴者會很爽,他不僅釋放了壓力,還能通過稍加暴露弱點而獲得聆聽者的進一步信任……”

伯裏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洛特。他頭一次看到有人這麽毫不留情地自我揭穿,在沒開始談話前就把談話的背後動機抖了個幹淨。

洛特仰着頭盯了一會兒天花板,突然望向伯裏斯:“所以,你剛才是已經開始問我了,對吧?”

“嗯,是的……”伯裏斯簡直開始替他尴尬了。

“你的疑問是,我每一百年才能自由七天,那我又怎麽能了解這世界的方方面面?其實你仔細想想就明白了。你活了八十多年,最前面的十年還基本是蒙昧狀态,而我經歷過多少個一百年?多少個七天?我都沒法計算。就算只把那些七天相加,我也經歷了相當漫長的歲月。”

“确實如此,”伯裏斯回應道,“剛才說完之後我就意識到這一點了。”

“其實我也并不是很了解所謂的‘人情世故’,”洛特繼續說,“一次次的‘七天’,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場戲劇。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舞臺,借那些‘戲劇’了解人世……有些東西我不用親身經歷也能略知一二,卻只能知其皮毛。我能理解何謂仇恨,何謂愛情,何謂哀傷,何謂快樂,我能描摹出雪山與海島的輪廓,也知道戰争和陰謀的模樣,我甚至能親自編一個恩仇故事出來……但我沒有真正經歷過它們。關于這世界,我了解得很多,卻經歷得很少。可以說,它對我來說是既熟悉又陌生。”

伯裏斯倒從這話裏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您提到戲劇。這麽說,您曾經觀看過真正的舞臺表演?”

“是的,很久之前的某個‘七天’裏。”

“那是什麽樣的的戲劇?”

“內容我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演員都特別醜。其實我還看過不少書籍,都是在一次次的七天裏找到并帶回去的,只可惜它們在異界被腐化得太快,存個幾十年就爛得一碰就碎,根本沒法收藏。”

“您是怎麽認字的?”

“這問題是不是有點侮辱我的智商?”

伯裏斯抱歉地笑笑:“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當年第一次見到您之後,我一直在搜集整理各種提到過您的文獻。據我所知,您對很多類型的奧術免疫,對神術則完全免疫,不僅如此,您還能夠通曉世間所有語言……這是一種天然的通曉,您根本不需要刻意學習某類文字。”

洛特猛點頭,伯裏斯依稀從他的眼神裏解讀出了濃厚的滿足感。“是的,”洛特故意換上精靈語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世上到底存在多少種語言和文字,但只要我接觸到某個文明,我就能直接通曉他們的語言。”

“您的精靈語很驚人。”伯裏斯拿起羽毛筆,在面前攤開的筆記上記錄着這次談話的要點,“現代精靈語,輔以古語精靈腔,這是現在精靈們最推崇的口音。關于魔法免疫,您能再說得具體點嗎?”

“魔法免疫?聊到你最感興趣的部分了?”洛特問。

“也不是最感興趣……”

“那你最感興趣的是什麽?”

“這……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們先說說魔法免疫,好嗎?”

“不好。”洛特再次開始強行跑題,“我會講魔法免疫的,但我特別好奇你對我的哪方面最感興趣,你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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