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墜落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小姨太太腌漬在女人們的香水堆裏,陡然聽見哪個冒冒失失地闖簾子進門,連帶摔了三兩張凳子,衆人捂嘴哄笑。
來人是茶鋪幹臨時工的夥計,一身濕淋淋,頭發還滑着水珠,靠近爐子便熱得一顫。
小姨太太看他沖自己來,玩笑到:“好不好歹不歹,終歸我還能吸引幾個小年青。小年青,你找大姊吃紅來啦?”
小年青哈腰,手一個勁兒往外請:“王姊姊,您快回去吧,您家裏那位團長太太快活不成了!”
旁邊有人扶喘氣的小年青:“話說清楚點,怎麽就活不成了?”
小年青說:“就剛才收到電報,成團長沒了,就在徐州沒的。仗還沒完,屍體都來不及收,清點一下人數便報過來了,遺物也沒有,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封報喪信……”
周圍交頭接耳,有人說“原來如此”,有人說“猜到了”,稀松尋常的局面,只有小姨太太推亂了牌局,站在板凳邊搖搖欲墜。
梁舒渾身濕透,被人們背進屋子平放沙發,棉被毯子大衣全往身上壓。
梁舒嘴唇青紫,臉卻蒼白,耳朵邊被石子剮蹭過,死魚剖肚似的,翻了層花白的皮,血早被湘江沖幹淨。
目睹的人說,團長太太一接到電報,就悶聲不響暈厥過去,沒幾秒,又撲騰着爬起來,邊哭邊往湘江跳,那麽多人,硬是沒能拉住。
大冬天的湘江多涼,下去救人的都在岸邊抽筋,更別說柔柔弱弱的小太太,一紮進江水便沒了動靜,水花都撲不起來。
小姨太太着人叫輛黃包車往醫院送,還沒到院門口,梁舒自己醒了,倆眼睛睜得像鈴铛,目光直挺挺的,讓小姨太太怵頭。
梁舒推開她,趴在車邊猛咳嗽,咳到五髒六腑全絞了一遍,最後喘着氣癱在她腿上:“大姊,回家吧,安安還沒吃飯。”
小姨太太不敢不聽,差車夫調頭往家裏去,臨時請來的老媽子看她們回來得這樣快,也不好多問,摸摸安安的頭就走了。
梁舒嘴上說安安沒吃飯,回來也不見有吃飯的意思,徑自上樓爬床,團了棉被往身上一搭,也不鋪平,就這樣半抱着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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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太太怕她再尋短見,又嫌電燈太亮,端了盞暗朦朦的油燈陪她枯坐。
梁舒倒是奇怪,這回睡得比以往都沉,不管安安怎麽哭鬧,也不管來往多少客人,一直閉眼,從下午睡到第三天大半夜。
醒來時,她咬牙打寒顫,昏沉沉又高燒三五天,期間只有小姨太太撬牙關灌進的湯藥,油鹽不進顆米不吃,等人完全清醒,臉上已瘦得跟山地一樣:兩頰凹的是山坳,顴骨突的是山脊,眼眶青黑一片,還蓄滿淚水,只是硬忍着不掉下。
小姨太太說:“你別這樣,我也經歷過,撐段時間,慢慢就會淡的。”
梁舒面無表情,卻眼角落淚:“這些年我設想過很多種,他要是殘了,我就照顧他,他要是死了,我就埋葬他…我只是設想,根本沒有做好這份準備,在消息來臨前,我還是滿懷希望的……”
她哽咽得說不下去,臉上終于掀起波瀾,小姨太太同情地凝視她,想勸慰什麽,又說不出口。
梁舒抽噎:“成陟這輩子,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許多,我聽電報講……我實在想不到,他會不撐到最後一刻,竟是拿槍自盡的!”
她捶床板冷笑,“這個天殺的負心漢,他把我忘了!他把我和安安都忘了!他倒好,一死了之,留我們娘倆…他怎麽不幹脆把我帶走啊!”
小姨太太擡手又放下,最終抓着梁舒的手,半晌吭不出一個字。
梁舒咽下哭腔,擦幹眼淚:“你不用這樣看着我,他走了我也能活着,只是活的不那麽好罷了…”
兵敗已成定局,南下的隊伍越來越多,偶爾出門,也能見到三兩對推板車的夫妻,小孩趴行李上颠簸,沖路人呵呵笑。
梁舒端了竹簍子去江邊淘米,江水刺骨的涼,她放下簍子抻平五指,試圖緩緩冷痛感,一道影子從高處投射下來。
梁舒回頭,裘貫武拄拐杖,四肢都纏了繃帶,艱難地脫帽:“成太太。”
兩人一高一低,裘貫武将臨走前的事撿短截說,梁舒邊聽邊點頭,嘴裏“嗯嗯”幾聲,問道:“那東西呢?”
裘貫武從懷裏摸出巴掌大的冊子:“這裏。”
封面是棕色硬紙殼,浸了層血漬,因為時間久遠,血漬幹成了紅褐色,腥味也散沒了。
梁舒一頁頁翻得極慢,裘貫武陪她等,梁舒指日期問:“這個後面框着的人數是什麽意思?”
裘貫武嘴皮子相互磨了磨,艱難回答:“殺的人數。”
“什麽人?”
“……平民。”
梁舒淡淡“哦”一聲,又從頭開始翻,裘貫武說:“他交給我的時候,說,他有罪…”
──“貫武,你看,戰友都死了。老天爺說,報應這種東西,自己吞就夠了,小舒啊…她還年輕。我這輩子已經完了,沒有回頭路了,就是後悔去招惹她,我這種人是不該擁有她的。”
成陟說話時,眼神已有些渙散,裘貫武如今也是,疲憊而沉默。
梁舒無謂地嘁一聲,語氣平平:“原來如此…原來是為這個…竟能痛苦成這樣…”
街角有人影箭步沖來,拳頭砸裘貫武胸口:“你!你!死亡也沒你幸存也沒你,我還以為你逃了!你個夭壽的狗男人!你怎麽不早點回來啊?!”
孫靈薇又哭又罵,梁舒忽覺渾身怠倦,說話也提不上勁兒,渾渾噩噩往屋裏走,竹簍子被滞留江邊,浪一來便被卷入江心。
梁舒懷抱日記,一步步地數着,目測離門檻還有三兩步,她就能躺進沙發,好好松懈着睡一覺。
卻不料臨門一腳,被突.起的青石板絆倒。
梁舒往前挺身,重重跌下去,五髒六腑震了震,那顆柔軟的心,終于是跌碎了。
她趴在地上,破碎的心沉沉壓胸口,胸腔迸發出一種凄怆、絕望,能摧骨毀肉的嘶喊:
“成陟啊──!”
時日有時過得很長,譬如一九四零年代末。小姨太太是在四八年末偷偷離去的,她留信說,相好的要帶她飛往香港,但能力有限只帶她一個,那些金銀細軟她全留在房間了。
梁舒無話,後又聽聞裘貫武自己吊上了房梁,而孫靈薇抛棄兩歲多的兒子跟人跑了,走時渾身素缟,哭哭啼啼跨上輛黑汽車。
梁舒燒了眷屬證,燒了結婚證,燒了這引群情激憤的國.軍家屬身份,打算随撤離者逃往臺州搭船。
一時間,沿江住戶竟作鳥獸散,門窗皆敞,家具殘敗在舊巷裏,皮鞋底布鞋底草鞋底,黏着黃泥巴水,踩在廢棄照片鋪陳的青石路上。
孫靈薇搭乘的太平輪沉在一月末,金條肉.體換來的小小艙位,承受不住過多希望,載着驚慌難民們共赴大海,九百多人永久沉睡。
經此一次,船只管控加嚴,梁舒被迫滞留于臺州。
安安舊疾複發幾近垂危,最艱難時,她抱着安安睡在青苔石階上,偶爾聞得狗吠,梁舒睜眼,夜露悄悄爬進衣縫,摸一把脖頸,手心盡是冷霜。
時日有時又很短。
轉眼六年過,局勢已平定,人們安居樂業,而梁舒這個名字,早與長沙徹底斷了聯系。
趙有年升科主任,作為醫院代表赴寧波參加學術交流會。二三十人聚在大廳裏研讨了整個白天,個個揣着大堆資.料,心滿意足地商量聚餐地點。
光明頂捋了捋極度稀疏的頂發:“附近那家瑞百飯店,聽說是歌舞廳取締後改造的,環境十分洋氣,還有樂隊在裏頭吹大喇叭敲大銅鑼。”
旁邊笑到:“什麽大喇叭大銅鑼,人家那是薩克斯和吊镲!”
一群人浩浩蕩蕩往飯店去,趙有年原想攔輛計程車直接回旅店,有人硬拖着不肯放,他一步三回絕,磨破嘴皮才準許離開,此時已到了飯店門口。
仰頭看,飯店還保留着老民國味,大招牌纏了七彩霓虹燈,花團錦簇的模樣,十分喜慶熱鬧。
奉化江沿岸飄來柳絮,深春近夏,各色芬芳聞得人噴嚏連連。
趙有年揉了揉鼻尖,一輛酒紅色斯柯達駛入視野。
車前燈往他面前晃了晃,很快随發動機熄滅,後座下來個中山裝男人,濃眉深目眼角生紋,立式板寸油亮得像豬鬃毛。
男人立定半晌,同側又下來個濃妝女人。春夜寒,她身着藍色拷花絲絨旗袍,珍珠墜子銀耳環,叉兒開到膝蓋往上,走起路來搖曳生風,鞋面的東珠綴花一顫一顫兒。
男人貼面私語,許是嫌他鬓角紮亂了發絲,女人翹小指抹平貼面的卷毛頭,刷密的睫毛眨巴眨巴,眼珠子噙着霓虹光。
兩人手挽手,迤迤然進了飯店,趙有年在原地怔愣良久,也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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