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趙有年步子急,匆忙沖進人堆裏,光明頂擡手攔他:“咱們人都在這兒,急什麽呢?”

那一男一女停下,趙有年也停下,亮堂燈光變暗,頭頂轉起了五彩玻璃燈,氣氛瞬間活絡起來。

中山裝男人在中央,嗓門不大卻極能壓場:“感謝諸位賞臉莅臨,請随意,随意。”

樂隊響起,薩克斯間奏裏,矮瘦歌女湊近唱筒,瑩白腳踝漾着迷眼的彩光,尖頭小高跟追逐光點來回踏步:

燈紅酒綠夜

圍爐消寒天

談情說愛樂無邊…

人群又哄又鬧推推搡搡,談笑聲擠着人縫傳來:“這可就叫靡靡之音,靡靡之音啊!聽多了叫人頭腦熱,心也癢癢。”

不知誰起頭,人們兩兩配對扭起交誼舞,趙有年拒絕了舞伴請求,坐在軟板凳上望窗臺出神。

唱片切了首快節奏舞曲,歌女退回候場,這時,人圪塔裏爆發一陣喝彩聲。喝彩聲中央有片藍影躍動,撇開人堆,能看見身量瘦長腰肢細軟的女人在跳舞。

她跳得與衆不同,步點與節拍和諧映襯,軟底瑪麗珍鞋潤油似的滑動。調子時不時拔高一層,她便擡膝蓋騰空踢踏,裙叉兒直捋至腿根,腦後綴着的卷發彈簧般抖羅。

“這是查爾斯頓舞呢!”旁邊有人眼尖,“跳得可真好。”

中山裝男人挨近女人,他不會跳,胡亂扭扭,女人仰頭大笑,雙臂剛勾男人的脖子,又随曲調跳遠了。

一曲畢,唱片又切一首,仍舊是老歌,歌女仿周璇的甜嗓子,唱的是南風吹。

女人跳沒了勁兒,男人去扶腰,她嬌笑着摟人:“這曲子可難聽了,我跳不到點上去,我要回家睡覺,你慢慢陪他們玩吧。”

說罷女人就走,衣角都不帶停留。趙有年跟上去,随她出舞廳下臺階,一層層,走到燈光敞亮的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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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水馬龍間,女人側臉,笑嘻嘻來了句:“趙有年,我記得你,乍一看你戴眼鏡,我差點沒認出來。”

趙有年總算認清了模樣,艱難開口:“梁舒嗎?”

梁舒別耳邊碎發:“我改回老名字了,叫雲舒。”

趙有年嗓子發澀,好多話無從開口。梁舒本來說給他抄記地址,摸摸手包無筆無紙,便往遠指路:“你若來敘舊,我就住在兩個路口後那群洋房子裏,你過了石橋往裏,數右手第三家就是。”

趙有年“哎”一聲應答,梁舒擺擺手,坐進了酒紅斯柯達。

趙有年猶豫大半天,最終在次日黃昏去了洋樓群。梁舒素顏開門,裏面光着,外面只罩一層花绉緞吊帶,珠光滑亮,輪廓盈盈。

她固定好發卷子,大大方方敞開門:“進來吧,往日.我該開牌局了,今日.你趕巧,最聒噪的太太回鄉裏探親,餘下幾個連屁都崩不出來,圍坐一起能壓抑死人。”

卸了妝還是那個梁舒,開口便不是了,說話時眉尾習慣性上挑,是風情萬種的模樣。

趙有年很局促,梁舒倒挺放松,就等他開口,誰知他一開口便十分殺氣氛:“你現在…做的姨太太還是……妓?”

本以為梁舒會垮臉,她卻坦然到:“娼.妓解放後就取締了,至于姨太太,解放後不許二房,現在有個更時髦的稱呼,叫情.婦,有時也會被叫做野女人。”

趙有年看她見怪不怪的淡定樣,無名火順肚子往喉管沖:“你…你這是自甘堕落!你還有個女兒,你要這樣當榜樣嗎?”

梁舒剔指甲的手頓了頓,食指尖朝趙有年後方:“你說安安…她兩年前就走了,照片就挂在那裏。”

趙有年像被話噎住,沉默片刻,指甲幾乎摳進肉裏:“那你…這幾年到底…”

梁舒磨指甲:“那些時運氣不好,碰上嚴抓嚴打,不交底,說你身份不明不白,交了底,說你成分不幹不淨。我找不到工作,安安又病了,幸而碰上彭老板──就昨日那個飯店老板。”

她吹指尖粉屑,“彭老板說我像他未婚妻,他未婚妻跟個當兵的跑了,他很好奇軍太太到底什麽腦子,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覺得我有趣就留我在飯店做事。我跟着他有錢治安安的病,可惜安安命不好,拖了四年到底是沒了,我就稀裏糊塗地跟彭老板到現在。”

趙有年說:“梁舒,你不能這樣繼續混日子,你不該是這樣的,從前……”

梁舒揚頭:“那是我傻,該的,誰讓我要嫁軍人…還有我現在叫雲舒。”

趙有年騰地起身,膝蓋磕得茶幾一震:“你就這樣否認過去?這樣讨厭過去?”

梁舒垂脖子悶腦袋,手中動作倒沒停。趙有年搖頭,重重嘆氣:“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他咬着腮幫往外走,梁舒忽然說:“我倒不是想否認過去,只是不想玷污過去。”

趙有年回頭,梁舒擡眼笑,指甲刀磨在紅甲上,亮光閃閃爍爍:“你走罷,下次來帶點蒸糕,要說長沙城還有什麽值得留戀,便只剩街口那屜奶香蒸糕了。”

近年關,趙有年再次搭乘火車。

車皮在雪地裏綠得惹眼,像眷念着春日氣息。明明天未暗,地面紅燈卻早早張結,車輪疾馳,沿路新年紅燈聚成了熒光河,引導他開到寧波。

梁舒雙手緊裹大衣,小臉隐于黃色貉子毛裏,口紅喜慶鮮亮,倚門邊笑盈盈:“你可又來了!今次來得不巧,陪人坐花園,手氣又差,打了八圈,還落得花園裏,沒錢給你紅包。”

客廳有男人揚聲:“小雲啊!你吃了我的牌就想跑啊?”

梁舒哎呦幾聲,食指虛點趙有年額間:“你且等等,我脫個身。”

說罷,她敞了外套走進煙霧裏,趙有年在門外等,透過門縫能看見梁舒佝偻着腰,手搭在他人右肩膀上。

梁舒附人耳邊說幾句,又挑了張牌扔出去,翹指甲向上家喊:“秦家太太,你放炮了!”

男人笑得肩膀直抖,梁舒的胳膊也随他抖動,末了見男人.大手夾煙,覆梁舒手背摩.挲幾番:“去吧。”

梁舒從袅繞煙霧裏脫出,發梢似還殘有餘煙,如同香案蹦下的女妖精:“去哪兒?”

兩人未走遠,沿江岸徘徊。奉化江算不得寬闊,從漢白玉欄杆探身,能望清對岸千燈火,連人群提的幾盞燈籠都能數清。

梁舒雙手搭欄杆上:“你不遠千裏來,卻又選了這麽個短聊的地方,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趙有年說:“我只有一件事想做,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沒能親自交你手上。”

他從懷中摸出一團軍綠色軟物什,不看梁舒,只望對岸,眼底映的是熱鬧色彩,瞳孔卻晦暗始終。

梁舒伸手,探到微毫觸感,縮手擡頭,擠出轉瞬即逝的笑:“這是什麽?”

趙有年轉頭,梁舒笑容已淡下。

她知道是什麽,她在明知故問。

趙有年保持姿勢不動,輕聲解釋:“六年前,幾個當兵的去醫院找我,說你們家已經走空了,與你相熟的只剩我,便交給我了。”

江水失聲,岸底一片深藍,僅剩粼粼波光提醒人不是深淵。

梁舒動作遲緩,一點點鋪平這團軍綠,硬的是帽沿,軟的是帽蓋,掌心有涼意硌人,原來是青天白日徽。

──“放心吧,你要是嫁給我,肯定不需要去搶紙錢。”

──“對不起,但是我不是在開玩笑,我以頭頂的青天白日徽起誓!”

梁舒輕輕掠過,小聲說:“我忘了,他娶我是為了有人給他燒紙錢的,但我忘了。”

她翻過帽子,帽頂內部縫了小口袋,鼓囊囊的。梁舒伸兩指探進去,撈出兩樣東西:黑鏽色是平安鎖墜子,枯黃色是疊了又疊的紙條。

──“我在帽子裏縫個荷包,遺書這麽重要的東西,應該好好保存。”

梁舒笑了:“這就是你要給我的東西?他是寫了什麽煽情的話感動了你,讓你過了六年還念念不忘,想撮合我去地底下團聚?”

她笑容漸冷,只手碾紙條:“我倒要看看,他一個死得骨頭都不見的,留了什麽廢話給我…”

紙條展開,梁舒卻怔了。

沒有字,只是一副小人畫,筆觸青澀,勉強認出是個女人。女人穿裙子,長發綁于肩側垂至胸口,彎彎的眼彎彎的嘴,笑容與畫風一般滑稽。

輪廓描了許多遍,描得很深,有幾處已穿透紙背,還有幾處筆墨暈開,分不清是淚是水。

一處無相思,處處盡相思。

梁舒不小心滑落一滴淚,慌忙擦去,手畔沾染了口紅。

她卷好一切放入手包,又掏來鏡子和口紅,頂開鏡蓋旋出口紅,細細給自己補妝:“謝謝你保存了這麽久,你可以走了。”

趙有年難以置信地看她恢複常态,仿佛那滴眼淚只是須臾裂口,她很快便修複,此時不是梁舒,是雲舒。

但趙有年已經失去了勸說興致,只道:“你若想通,随時回長沙來。梁醫生,你該回來了。”

他合攏衣縫轉身離開。

梁舒仍端鏡子補口紅,磨平的尖端停駐于唇峰。身後燈火灼目,她背對亮色,五官虛糊成影,只剩口紅鮮豔,在她恍神時溜出了唇廓。

梁舒拿手背擦,越擦越深,像嘴角咬出了血,攤手才知她不留神折斷了口紅。

軟滑膏體塗滿掌心,她合手指,大滴眼淚被融成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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