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吹相思

五八年的時候,全國各地刮起了躍進風,一時間,報紙裏的數字幾乎要溢出來。鋼筋水泥摞得塵土飛揚,煉鐵廠灰撲撲的煙溜子熏得麻雀都飛成了烏鴉。

梁舒關窗時接到長沙撥來的電話,趙有年問:“梁舒,你有時間嗎?來長沙一趟。”

梁舒翹二郎腿,手指絞弄電話線:“怎麽,隔了兩年,又翻到什麽東西給我?”

那頭寂靜許久許久,久到梁舒以為線被掐了,正要挂斷再撥,趙有年才說:“不是什麽,是人。”

梁舒嘴唇抿抿:“…別賣關子,話說一半最讨人嫌。”

“是馮馮,”趙有年說,“馮馮在我們醫院住院,但她不肯見我。”

“……她?”距離梁馮失蹤已經十數載,梁舒記憶空白一陣,那張追她身後笑笑罵罵的臉,似一幅硝.煙裏撈出的工筆畫,眉梢眼底盡是灰塵。

梁舒看窗外朦朦霧霾,“她生病了?”

“她不是病了,”趙有年屏氣,但嗚咽腔調壓不住,從嗓子眼洩出,“……她快死了。”

梁舒離開寧波前,彭老板坐沙發上點煙。梁舒蹲他面前,雙手搭沙發邊沿,下巴擱上頭歪着望他:“我要離開寧波了。”

打火機咔擦一聲,沒點燃。

他手指壓着打火機蓋合攏,在頂端盤桓一陣後,拇指再頂開鐵蓋,湊近煙頭:“什麽時候?”

“盡快,車叫好了,我馬上就去車站。”

“先斬後奏?”

啪嗒一聲火苗蹿起,煙頭燃燒片刻,白霧填滿了彼此間隙。

他沉吟半晌,垂眼說:“……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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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舒起身,彭老板才發覺她換回了初見時的白色滾黑邊旗袍。

那年梁舒懷抱安安,在川流人海裏茫然失措,他隔着飯店玻璃門,從她側臉尋出了絲熟悉的影子。他找她進來,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梁舒畢恭畢敬:“雲舒。”

“為什麽簪白花?”

“服喪。”

“守寡嗎?”

“……什麽?”

“守寡嗎?”

那時梁舒還不夠圓滑,怔愣着望人,見彭老板直勾勾研判她,她識趣地輕笑:“不守寡。”

這八年多她頭發長了不少,以往都卷着盤着,如今長直垂下能鋪滿後背,繞腰間流連。

梁舒深向他鞠躬,彭老板看她一瞬,便不再擡眼:“其實,我早知道你會走。你心裏有很多人,很多地方,但沒有我,也沒有寧波。”

梁舒轉身,他又說:“我知道你什麽都不會帶走,但桌角有樣東西,算是給你的分別禮物,再往後,就不要再見,也別聯系我了。”

梁舒背對他提起藤條箱,桌角兩張薄紙,攤開看,一張記了號碼,另一張竟是開往英國的船票。

梁舒回頭,彭老板仍垂眼叼煙嘴:“船票下壓是朋友的聯系方式,你曾說你主業學醫,他會幫你進院校深造,至于去不去,随你。”

梁舒無言凝視他良久,終究只剩一句“謝謝”便離開。

彭老板盯着地板,指縫夾煙,暗火悄悄吞噬了煙頭,直燒到指間斷裂,落膝蓋摔成了灰白碎屑。

梁馮的病床悉心拿簾子隔開,梁舒掀簾,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看到她滿臉瘢痕潰爛時,還是忍不住心髒驟縮。

梁馮癱床上,眼珠尚且能動,但神經系統已經受損,睜眼盯人許久,愣是沒認出她來。

梁舒俯身,緊緊抓住她的手:“馮馮,是我,梁舒啊。”

梁馮的眼眶凹成勺子大,眼球微凸,滾落幾滴淚水:“不見…”她收攏五指攥梁舒,“不能見…有年…”

梁舒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怪他沒保護住你,我不會讓你見他。”

梁馮緩緩搖頭,幹涸的嘴唇抿了又張:“不…我不怪他,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梁舒的臉貼近她的手背:“好,我知道。”

梁馮雙目凝淚,艱難地擡手捂胸口:“我…想…你…”她指梁舒,“我…一直…想見你們,但是…”

她搖頭,眉間颦蹙,淚珠落成線:“但是…我不敢,我太…髒了…”

梁舒哽咽擺頭:“你不髒,馮馮,你只是病了…這不是你的錯,是那群日.本人擄了你,不是你的錯。”

梁馮扯嘴角努力上揚:“姐,能不能…唱首歌給我聽?我記得小時候,你總笑我記不住詞,我說,我記得住,但是現在…我又忘了……”

梁舒連連應聲:“好、好…我唱給你聽。”她撫摸梁馮的額發,含淚笑着唱,“月亮粑粑,肚裏坐個爹爹…”

爹爹出來買菜,肚裏坐個奶奶,

奶奶出來繡花,繡紮糍粑,

糍粑跌得井裏,變紮蛤|蟆,

蛤|蟆伸腳,變紮喜鵲,

喜鵲上樹,變紮斑鸠,

斑鸠咕咕咕,和尚呷豆腐,

豆腐一匍渣,和尚呷粑粑

………

梁馮是在夜裏去的。

她走後,梁舒親自給她蓋白布,而趙有年始終沒能看到一眼。

梁舒說:“這是她的遺願。”

漢時有李夫人,瀕死不面君。如今梁馮也去了,所愛者仍愛着,但那份青春熱烈,她想讓他封存于記憶,不願有絲毫污垢。

她不後悔,只是可惜青春太短,沒在和平中盛放,而在戰争中凋零。

“後來,我去了英國進修,八零年左右才回到長沙。那時趙有年已經去世,至于彭老板,我也未曾再見,只聽說幾十年前作為資本家被公示,具體如何,沒人再與我提起。”

梁奶奶說完,白瓷杯已茶涼。

我問她:“這樣苦難的青春,您還會緬懷嗎?”

她笑了笑:“對別人來說,青春的結束不是一瞬間,是一點點消失、忘記,可對我來說,青春在成陟倒地的剎那,就戛然而止了。”

她擱茶杯,“成年人的雲淡風輕,來自于一場撕心裂肺,這場撕心裂肺,也讓我看淡了很多東西。我依舊緬懷青春,那是我人生中最絢爛殘酷的日子,若我忘了,它沒有了存在價值,那些消失的、逝去的人,便徹底被世界遺忘。”

我與她靜坐良久,她沒有讓我離開,而是靠在躺椅上,一點點搖晃着。

窗外煙花滅了,萬籁重歸寂靜。

輝煌燈火已眠,而月亮始終清醒,白光籠罩大地。我這才發現,從古至今,無論地面是明是暗,仰望天空,它總會留一絲光明。

梁奶奶遙望窗臺:“下雪了。”

她起身去關窗,花白銀發盤于腦後。我驀然瞧見她木簪垂落,發髻順勢松散,滿頭烏黑綢緞般傾瀉。

風止月明,疏雪融窗,她穿着荷葉綠旗袍,探長身子,有得兒得兒馬蹄聲倏忽闖入窗下。

梁舒朝外伸手,一雙胳膊自馬背舉起,将她的手腕握住。

她笑着,捧起來人的臉。他們一高一低抵鬓厮磨,聽他附在她耳邊,說:

“小舒,我回家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

挺多話想說的。

彭老板對梁舒是有感情的,而梁舒更多是感激。

這裏面活得最清醒的其實是小姨太太,她自己也說了,誰的命都沒她重要,為了生活她可以抛棄很多東西,梁舒後期像她,但又不是她。

梁馮其實比較戀愛腦,但她不僅重愛情,也重友情親情,是個真真正正的性情中人,換作她,如果趙有年死了,她鐵定活不成的。

成陟,作為我最心疼的男主吧,他背負的東西有歷史因素,這個敏感,暫且不提,單說性格。

成陟有點孩子氣,也是性情中人,所以他承受不了很多東西,他的死亡合理而必然。

至于梁舒,我想我寫得挺清楚了,她是清醒着的夢中人,知道為生活奔波,但心又始終為死人存留位置。

她愛他,至死不渝,但不能以死明志,得知死亡時的投江是本能,但茍活是責任。

梁舒說,撕心裂肺後是雲淡風輕,所以安安梁馮死了,她還是能活下去,原因很簡單,就是看淡了。

那個年代很傷人,以後我還會寫30年代以前一些靈異神怪,但不再涉及抗戰和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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