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常永逸将自己一個人關在大殿之內, 望着那面寫滿了名字的牆,坐在那兒靜默了許久。
他的手中握着一團東西。幾乎沒有重量, 也看不見形體,但他知道這團東西就在他的手心, 是他親手做出來的……一團僞造的、用來模仿謝冬的神魂。
就像鄭亦最初所認定的那樣, 常永逸對謝冬非常熟悉, 制出這樣的東西根本要不了兩個月。實際上, 哪怕兩天都綽綽有餘。
但常永逸還是争取到了兩個月的時間。
自那之後, 陰陽門對玉宇門的欺壓與逼迫都暫時終止下來, 玉宇門可以喘一口氣, 有時間來稍微彌補這段時間的損失了。這種短暫的安逸難能可貴, 宗門內卻始終彌漫着一種不安的氣氛, 他們不相信陰陽門會就這麽放棄, 猜測背後一定有其陰謀。
常永逸瞞下了那件事,沒告訴任何人, 他自己就是那個陰謀。
他站起身, 将手中那團僞造的神魂舉起來, 靠近牆壁上謝冬的名字。
只需簡單的幾個步驟,他便能讓謝冬的名字暗下來, 讓所有弟子相信謝冬已經隕落。而後他便能徹底掌控這個宗門, 像之前約定的那樣投靠鄭亦,以換回自己的解藥。
但常永逸只是默默站在那裏,那團僞造的神魂幾乎要與謝冬的名字接觸,卻始終隔着一寸。
片刻之後, 常永逸收回了手中的東西,并扣緊五指,将這團東西徹底毀去。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自從被鄭亦做出那個約定之後,他已經為自己創造了許多次機會,制造出了許多僞造的神魂。他一次又一次徘徊于自己的性命與宗門的未來,在自己的膽怯與對謝冬的信任中往複。
常永逸并不認為自己是個非常堅定的人。他給了自己無數次選擇的機會,最後卻都選擇了同一個答案。
好吧,那就繼續相信吧……謝冬會回來的,一切都會變得更好,他還能繼續相信。
常永逸深吸了一口氣,最後緊緊地握了握自己的拳頭,走出了大殿。在山門之外,玉宇門衆人正在修複之前受損的靈田。
“常長老。”
“常師弟。”
弟子們與其餘的長老們與他打了招呼,向他彙報了靈田修複的情況。其中一些較年長的還十分唏噓地感慨道,常永逸與以前相比真的變了很多。
常永逸笑了笑,“我也覺得我變了很多。”
這個變化比所有人以為的還要大。沒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樣的選擇,如今又正承受着什麽。
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察覺了他的異樣。
因為在那約定的一個月後……從距離約定的最後期限不足一半時起,常永逸的身體開始被之前所服下的毒物侵蝕,頭上開始長出白發。
一開始只是寥寥幾根,不仔細翻找根本看不出來,漸漸地卻越來越多,每一天都有新的黑發褪了顏色,變成了白發。從一根根的白,變成了一縷縷的白。再到後來,幾乎滿頭都是花白的了,乍一眼望去像個垂暮的老人。
一個月零五天,一個月又十天,一個月又十五天……
除了頭發,常永逸逐漸發現連自己的身體都變得衰敗了起來,動辄被風一吹就是一陣咳嗽。同門們發現了不對,詢問着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卻只是搖頭。
時限還沒有到呢,還有十餘天呢,他……難道還應該再繼續等待下去嗎?
随着最終的期限越來越近,陰陽門也察覺到了常永逸的推诿。那個陰陽門的金丹卷土重來,帶着鄭奕再次給玉宇門施加壓力,斷了喘息的機會。
玉宇門也想過要求援,但沒有一個外人想要插手這件事,如今的玉宇門也已經失去了能請動別人的價值。就算蓬萊派,謝冬在時雖然關系不錯,但兩派之間早就有過了約定,三十年內蓬萊派絕不會輕易出手相幫。至于玉宇門原本的那些盟友們,不僅完全無法指望,甚至想要趁火打劫,還試圖勸說他們趁着沒被陰陽門完全吞并,先便宜便宜這群所謂的盟友。
如此,玉宇門僅靠着自己宗門上下,又勉強撐過了幾天。
鄭奕私底下又找過常永逸,在最後的期限只剩下五天的時候。他趾高氣昂,頤指氣使,提醒常永逸把握住最後的機會。
常永逸應了,然後又一次将自己一個人給關在了大殿裏面。
就像之前所說的,重新僞造出一個能替換掉謝冬的神魂,常永逸只需要花費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又一次将一團同樣的東西給握在了手心,起身面對着大殿內那一面寫滿了名字的牆壁,伸出手,就像這一個多月內已經反複發生過無數次的場景那樣,讓那團東西快要觸碰到謝冬的名字,卻始終差着一線。
他用眼角餘光看到自己臉側,那裏垂着一大縷白發,他的手發着抖。
大殿外面又開始嘈雜了,是鄭奕帶來的人又打了進來,正與玉宇門的衆弟子們糾纏不休。
“呸!”一個弟子怒罵道,“我們就算與玉宇門死在一處,也絕對不會依附于你這種小人!成為你的手下!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吧!”
衆弟子義憤填膺,都是一樣的态度,“掌門還在外面,我們容不得你們這些家夥在宗門裏面撒野!”
“掌門?”鄭奕冷笑道,“還記着你們那掌門呢?看着吧,距離你們徹底死心的時候已經不遠了。”
說罷,他也不與這些憤怒的弟子們打嘴巴官司,只笑盈盈地擡起頭,看着玉宇門中央大殿那緊閉着的大門。他知道常永逸正在大殿裏面,正在做着最後的工作。鄭奕眯起雙眼等待着,等待最終那個令自己滿意的結果。
在衆人混亂的交戰中,時間似乎過了許久,也似乎僅僅過了一會兒。
吱呀一聲,大殿的門打開了,常永逸慢慢從裏面走了出來。
在這個瞬間,鄭奕咧開嘴大笑了一聲,并做了個手勢,讓自己帶來的人都停下了動作。玉宇門衆弟子本來戰鬥得正酣,卻也在這個瞬間莫名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氛,忍不住同樣停止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常永逸一個人的身上,看着他從大殿裏面走出來,慢慢地走下了臺階。臉色蠟黃,帶着某種凄惶的目光。
氣氛像是拉成了一根絲線,讓衆人有一種莫名的緊張。
然而常永逸只是擡起頭,看了這群突然靜止的人們一眼,然後默默站在了玉宇門衆弟子的同一側,什麽也沒有說。
“臭小子,”鄭奕将一對拳頭握得咯咯響,狀似提醒地對他道,“你是不是應該有什麽事情要宣布了?”
在鄭奕看來,這是件十拿九穩的事情。因為時間只剩下不到五天了,無論常永逸之前是真的做不好,還是故意拖延,在這最後的時間裏,他都得想盡一切辦法保住自己的命。
常永逸卻搖了頭。
與此同時,鄭奕終于看清了大殿裏面的景象。那面寫滿名字的牆就正對着大門,正巧能被鄭奕看得清清楚楚。在名冊的最上方,在玉宇門所有弟子名字的最前方,謝冬兩個字,竟然還好端端的亮着。鄭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現在沒有什麽可宣布的。”常永逸道,“還不到時……”
一個“候”字還沒說完,鄭奕已經怒不可遏,竟視周圍的玉宇門弟子如無物,直接一腳給踢了過去,狠狠踢在常永逸的腹部,将他整個人都踢飛了出去。
常永逸的身體已經十分衰弱,跌在地上一陣猛烈地咳嗽,一時半會竟起不來身了。
“常長老!”衆弟子大驚,連忙跑過去将人扶起。
有人想要替他還手,但那個陰陽門的金丹宗師就守在鄭奕的身後,僅僅一推掌,反而将玉宇門的衆弟子給通通吹飛了出去。
“執迷不悟!簡直難以置信!”鄭奕怒不可遏,在原地不斷跳着腳,“為什麽你們就是不懂?你們那個謝掌門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常永逸仍舊咳嗽不止,還趴在地上,卻擡起一雙眼睛,筆直地看着他。
衆弟子仿佛得到了某種默契,也都一言不發,只是這麽看着他。
鄭奕被這些人看得發毛,忍不住往後面退了兩步,口中卻仍舊不間斷地怒罵,“你們會為你們的執迷不悟付出代價!謝冬不會回來了,他只會死在外面!”
“何必說這麽多廢話。”那陰陽門的金丹在鄭奕背後冷冷笑道,“既然他們敬酒不吃,偏偏要吃罰酒,我們還需要客氣什麽?這些蝼蟻一樣的貨色,既然不肯好好依附,殺了也談不上可惜的。”
“沒錯。”鄭奕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師尊說得對。”
衆玉宇門弟子們瞪着他,像是在唾棄他這麽輕輕松松就又拜了個師尊。鄭奕卻混不在意,只學着那金丹的模樣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別怪我不顧昔年同門之誼了。”
陰陽門的金丹走到鄭奕身前,長袖無風自動,上下翻飛,舉手投足之間帶來一股攝人的壓迫感。
金丹宗師的力量仿佛在空氣膨脹到了極致,刺得人渾身的皮膚都在發疼。
衆玉宇門弟子被壓制得無法動彈,神色灰敗,幾乎已經看到了末路,目光之中卻仍舊刻着深深的憤怒。
正就在這個時候,天上傳來了一道聲音,“這是怎麽了?”
衆人聞聲,擡頭看去,只見一只翼長數十尺的巨大飛鳥盤旋在了天上。他們尚未看清鳥背上坐着的人,便見一道凜然的劍氣直接從天上削下。
那陰陽門的金丹臉色大變,連退直退,幾乎是在狼狽逃竄,最後還損失了一枚救命的防守玉佩,才堪堪擋下這道破天而來的劍氣。
“是大師兄!”玉宇門弟子認了出來。哪怕人影未現,只看這道劍氣,便絕對不會是第二個人了。
常永逸也終于從地上爬起,好不容易站起身來,擡頭看去。
巨大鳥背上立着一人,正是謝冬。
謝冬皺着眉,冷着聲道,“是誰在我玉宇門撒野?”
話音未落,那陰陽門的金丹已經被劍氣給逼到了極致,身上在這片刻之間便多了許多的傷口,竟是須臾也不能敵。
何修遠剛從秘境裏出來,修為比之從前已經又更精進了許多。
鄭奕臉色大變,沒想到兩個人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更沒想到同為金丹宗師竟然也會有這樣大的差距,竟直接轉身,倉皇而逃。
謝冬在鳥背上頭看得真真切切,自然不會讓他給逃了。
只見謝冬擡手,招來一陣風,而後幾道法訣一出,這一縷縷徐風頓時化作一道道堅韌的繩索,将鄭奕給綁了個結結實實。
“鄭奕。”謝冬從鳥背上躍下,落在地面,“想不到是你……我當初将你驅逐出宗門,卻未曾斷你的後路,這竟然是個如此錯誤的決定。”
在這說話之間,謝冬五指漸漸握緊,那些風做的繩索就像是被人牽拉一般,狠狠锢緊了鄭奕的脖子。鄭奕方才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裏,曾經做過的事情他也猜得出來,這個人已經徹徹底底觸到了謝冬的底線。此時謝冬不打算再留任何餘地,恨不得直接将人給活活勒死。
但常永逸的情況很不對。
謝冬一早便注意到了常永逸的異樣。頭發如老者一樣花白,身體也十分衰敗。這是毒物的影響,很快謝冬便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麽。
“解藥在哪裏?”謝冬問。
鄭奕被他給留了最後一口氣。那邊的陰陽門金丹已經快被何修遠給活活打死,同樣留了最後一口氣。
“解藥、解藥在……”鄭奕痛苦地用雙手扣在脖頸上,因窒息而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解藥在、在我這裏、我、我藏了起來……”
謝冬讓那些風做的繩索稍微松開一些,“藏在哪裏?”
“藏……藏在,”鄭奕緩過了一口氣來,竟破口大笑,“告訴你們,然後你就可以殺了我嗎?我不會聽你的,你現在根本不敢殺我!放了我,現在馬上就放了我,等我安全之後再給你們解藥,不然就讓這個姓常的臭小子給我陪葬吧!”
謝冬沉默,眼前的情況有些棘手。
常永逸聞言走上前來,冷眼看着鄭奕片刻,然後取出自己的劍,狠狠捅進鄭奕的胸腔裏面,親手送這個小人上了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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