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天草的頭發終于長了回來。

之前好好的長發忽然之間消失了, 變成了還沒有一根指節那麽長的短發,還着實把他家裏人吓了一大跳。

不過,他們不知道把天草弄成這樣的罪魁禍首是住在家裏的“埃利克”, 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會相信——畢竟埃利克那麽可愛, 一點也不像會幹這種惡作劇的孩子啊。

嗯,不好意思, 這個誤解也太深了, 他真的幹得出來。

話說回來, 天草沒有讓家人擔心, 很是貼心地把責任全攬到了自己身上, 只說——啊啊,在練習劍術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把頭發給削到了。

這麽一個敷衍的理由簡直毫無說服力,但是……大家居然都信了。

“幸好沒有傷到身體,下次一定要小心一點呀,四郎。”

“沒錯。不過四郎你的劍術不是還不錯嗎,怎麽會犯下這種錯誤呢,是不是晚上沒有休息好?

竟然都發表了如此天真的言論!

也……也無所謂了, 只要結果蒙混了過去就行。

天草四郎是一個極其俊秀的少年, 雖然目前面容還沒有完全長開, 但這一張臉已經足夠好看了。

只要生得好, 哪怕發型再奇特,也不會影響他的形象和給外人留下的印象。

天草自己也毫無心理壓力,帶着這麽一個少見的短發極其自然地過了将近一年, 那短得過分的黑發才逐漸地變長。似是一轉眼,發梢就重新留過了肩頭。

“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呀。”

這是少年輕輕握住自己的一縷黑發之後,所發出的一聲感慨。

“總感覺像是只度過了幾個周,幾個月……這麽快,就和埃利克認識快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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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居然都要到一年了。”

埃迪也這麽說,雖然語氣跟天草完全不同,懶洋洋得像是還沒睡醒似的。

“我居然在這個什麽都沒有,連酒都找不到地方喝的破地方待了這麽久,天吶,不敢相信。”

“對不起,是我讓大家不要跟你喝酒,也不要給你酒的。”

“啥?!”

就這一會兒功夫,懶洋洋的人瞬間不懶洋洋了,轉為浮出怒意。

“因為埃利克還沒到喝酒的年齡……至少外表還沒到,絕對不能喝酒。”

在終于發現罪魁禍首是誰的酒鬼一拳把他錘到地上去之前,用心良苦的少年悠悠地嘆了口氣,語氣更是幽怨:“如果埃利克能夠稍微,稍微體諒一下我這個小侍從的擔憂就好了。”

“呃。”

“我不是在抱怨,請放心,我的心裏從來都毫無怨言。即使我跟随的大哥偷溜出家門的時候從來都不告訴我,偷溜出去是為了找酒喝、還試圖帶着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起翻牆爬房頂,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才能夠悄悄回家——我都是沒有怨言的,一點也不會埋怨你,一點也不會傷心失落難過,嗯,真的。”

“……裝吧,你小子又開始裝了!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的陰險手段,什麽叫做偷溜啊說得真難聽!行了,我是絕對不可能內疚的,就算你擺出再怎麽傷心的表情——”

“唉,真的不要誤會,我沒有傷心,也沒有在抱怨。”

“……”

“唉。”

“……”

“唉……”

“夠了不要再‘唉’了!可惡,我是有多倒黴才會遇到你這個心黑的小子……”

天草終于不“唉”了,收得相當自然,又相當迅速,實在是無愧于埃迪給他的“公正”評價。

“不不不,我說的都是心裏話。”他笑:“我只是在盡作為侍從應盡的義務啦,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所~以~即使知道這麽幹會讓埃利克生氣,我也要義不容辭!”

多麽正氣凜然的發言啊。

這個小弟,絕對可以位列史上最貼心小弟的排位前列。為了大哥的身心健康,能夠冒着被遷怒的危險,毅然選擇走上會時不時違背大哥心意的正确道路,不求回報,也不會後悔——

“繼續,你再繼續編。”埃迪無語了一陣,無處可發的氣卻是自己就默默地消了,懶得再聽這個白皮黑心餡兒的小鬼胡扯:“要是信你一個字就算我跟你一樣傻。”

“真是受不了,你在這個小地方蹲着給人當心靈寄托根本就是屈才,去當演員吧,不然簡直浪費你的演技。”

他這其實是随口一說,卻沒想到天草一聽,還真的當真了,好奇地問:“演員……是什麽?我沒聽說過這個職業呢。”

埃迪:“……”

他見到的演員,其實是很久之前不知道在不列颠哪個地方的小劇院裏的戲劇演員。穿着浮誇的衣服,把臉擦得卡白,聲情并茂地唱着誇張的歌詞,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是這樣。

莫名其妙地把天草代入進去,還沒開口,在腦中形成的想象畫面就把埃迪給逗得不輕。

先不說生在東方國家的天草五官都和他熟悉的西方人大有不同,穿上那些衣服絕對會不倫不類,光是在臉上塗的那厚厚幾層粉——

肯定很奇怪。

但是,突然心血來潮,很想這麽試一試。

埃迪想到了什麽就會付諸實踐,絲毫沒有猶豫,于是,就真的這麽試了。

呼啦!

這是冷不防被糊上了一臉白粉的天草:“……”

“……”

“啊、啊——阿嚏!咳咳、咳咳咳……咳!”

稍作補充。

他們此時正待在廚房。

除了睡覺,埃迪本來很不喜歡長時間坐在一個地方不挪,他耐心不好,肯定是坐不住的。

然而雨從早上下到現在,沒有停的趨勢,還像是越下越大,噼裏啪啦的雨聲即使隔着牆,也将讓人不自禁懶散的濕氣帶到了屋內。

他懶得出去,自然也懶得多動彈,便跑到廚房來,歪着頭看天草倒騰面團。

在認識埃迪之前,天草很少到廚房來。

做飯的事情輪不到他,可認識埃迪之後,他先是時常跑到廚房來煎藥,又在之後自覺地學會了下廚——純粹是因為埃迪吃着他們這兒不怎麽合他心意的飯菜,有時随口就說出了他以前吃過的什麽什麽還算合口味。

天草自是不知道埃迪說起的那些食物是什麽樣子的,但又想試試看能不能用自己能找到的材料做出來。

大致需要什麽食材,從食物的名字能夠勉強猜出來,而剩下的步驟……就只能全靠連蒙帶猜的自由發揮了。

先不說當天草第一次端着好不容易制作出來的“土豆面包”出現在埃迪面前時,埃迪看着眼前這一盤絕對只是混了土豆的蔥油大餅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差點笑死在當場——

總而言之,借着這個契機,原先不會做飯的天草順利地學會了做飯,經過一年的磨練,廚藝提升得飛快,已然可以得到他母親大人的認可了。

今天借用廚房的原因是,他從有經驗的前輩那裏得到了新的菜譜,剛好趁有時間,挽起袖子在這裏試做一次。

在埃迪昏昏欲睡靠在板凳上的時候,終于可以把留長了些的頭發紮起的少年就是在勤勤懇懇地揉着面團。

這一年過去,他的背影看着也拔高了些,身材也就更顯得纖細。再一看這認認真真與面粉鬥争的模樣,只會讓人莫名想起一個詞——賢hu……

不,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他們先前進行的那番對話,就是誕生于這個情景之中。外表看上去再怎麽良善好欺,也無法改變這個白皮少年很有惡趣味的潛質的真相。

所以——不僅是由“演員”一詞牽連起的突發奇想,還要加上忽然想起來這小鬼之前故意騙他吃了灑了不知多少抹茶粉的抹茶味點心,新仇舊恨頓時融合在了一起。

埃迪過來了。

他的速度之快,以天草的反應力完全無法及時察覺,并且及時作出回應。因此,下一秒,放在手邊還沒用完的面粉就騰飛了起來,倒扣在了少年的頭頂。

一時間,廚房內粉末紛飛,像是下起了混淆人視野的大雪。

冷不防被糊了一臉面粉的天草拼命咳嗽,本就白皙的面龐頓時又白了幾個色度,可以與埃迪一拼了。

埃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別管演員是幹什麽的,你!活該,做小弟就要乖乖聽話,下次再自作主張,我可是會稍微認真一點來收拾你的!”

天草:“…………”

埃迪:“哈哈哈哈哈——”

天草:“唉。”

咳嗽了半天,勉強用手抹開了蓋住眼睛和鼻子的那一層白色的粗糙粉末,少年終于從面粉的偷襲中緩過勁兒來了。

他很是無奈、很是縱容地——沒錯,居然是“啊雖然你對我惡作劇我沒有辦法只能包容你”這樣的眼神——看了哈哈大笑的埃迪一眼。

這一道目光裏似是夾雜了除溫柔之外的無數一言難盡的深意,再配上這一聲幽幽的嘆息,那股無可奈何的哀怨氣氛頓時就出現了。

也就是因為這一眼,埃迪的笑聲戛然而止。

天草收回目光後,就從容地離開了廚房,準備先換衣服,然後再回來做大掃除善後。

這整個過程,他都是任勞任怨的,看上去,竟是別提有多可憐。

埃迪:“……”

好的,他也反應過來了。

“我到底在幹什麽。”

不知多少次地惱怒反思。

“這種幼稚的事情居然是我做出來的?簡直……”

“不對。等一下。”

“天草四郎——給我回來!我聽見你跑出去偷笑了!果然是故意的啊你這個混蛋小子!!!”

……

省略掉一些埃迪需要在反省自己和忍不住生氣兩種狀态不斷切換的情景,正如前面所說,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若是把時間往前推移,埃迪絕不會想到,自己真能在這裏留這麽久。

雖然“一年”對他而言并不算什麽,但真正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能夠忍受自己變得相當不習慣的身體,忍受幾乎沒有任何娛樂的平淡生活,忍受被所有人當做普通小鬼……

好吧,這個所有人裏面,不包括天草四郎。

好吧,還得把另外一部分人給除掉。

好吧……

這麽一想,其實這座偏遠小城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普通小孩兒,對他的态度卻都那麽特別——在驚嘆的同時,還格外輕易地包容了他與尋常人相比的“突兀”。

所以埃迪的心情才會這麽複雜。

被當做普通小鬼會讓他生氣,而這些手無縛雞之力、偏還天真得沒有半點壞心的人明明親眼看見了他身上的異常,卻像是沒看見似的把他接納,這又讓他錯愕,繼而不适應。

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郁悶,糾結着,糾結着,就晃過去了幾百天。

另一方面,也許正是因為存在着以天草四郎為代表的特例中的特例,把外表只是小孩兒的人當做平等……大概還要仰望一些的人物——這樣難得一見的傻子,他才能勉勉強強忍耐下來吧。

在自己完全沒這個心思的情況下,埃迪成為了這一城小鬼頭的老大,年齡從最開始的三歲到十歲之間,上限終于擴大範圍到了十幾歲乃至于更高。

他還是不會那麽悠閑地去跟小屁孩們混在一起,但威望确實在本人不在意的時候悄然提升,其中不乏天草的功勞。

埃迪倒是經常和天草待在一起。

先申明,順序不要搞錯了,是天草這個小弟自覺地跟随在大哥的身後,他走到哪兒,過不了多久,天草就會跟上來,怎麽甩都甩不掉。

當然——他好像沒有特意甩過,因為很麻煩。

他也不會承認,就是這一天接着一天好像沒有多少改變的寡淡生活,他過着過着,居然覺得,這種日子也不算特別難熬了。

“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啊,神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彼此之間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就像親生的兄弟姐妹一樣。”

天草最開始是這麽說的,但他話音剛落,就發現本來心情還很好的埃利克眉毛一皺,表情立刻就冷下來了。

那吸取教訓,下一次,他就這麽說:“因為埃利克以前沒有體驗過這樣平靜得沒有波折的日子吧。對我們而言,生活就是平淡的,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讓未來的日子變得更加幸福……”

“以前只有我們,現在埃利克也加入啦。你能感受到我們平凡的喜悅,平凡的人生,并且也能為之感到喜悅,不是嗎?”

“…………”

埃迪只能先回給他一串無言以對的省略號。

天草看的書多了,口才還比一年前好了不少,說起話來一套接着一套,講起道理也似乎更是煽情,充滿了文藝的氣息。

——然而埃迪并不喜歡這種文绉绉還需要讀幾遍才能明白意思的臺詞。

“你在磨磨唧唧說什麽廢話呢。”

省略號過後,他就很不給面子地丢出了這麽一句話。

“是你要我無論如何都務必留下來蹭吃蹭喝蹭住不需要給錢的吧!既然如此,我給你一個面子多住一陣也不是不行,等到哪天沒了耐心,肯定會毫無留戀地自己走掉。”

天草輕咦:“我說過這樣的話嗎?咦……哎呀,說過,說過說過。不過埃利克,到時候真的會沒留戀地走掉麽,一聲招呼都不打?”

埃迪:“懶得打。”

天草:“如果真是那樣,我會很難過的。不然,到時候還是提前說一聲,至少讓我知道你離開了吧?”

說出這句話時,少年面上的神色是輕柔的,連唇角上揚的弧度都沒有明顯的變化。

可是,他的眼裏似是有隐隐的不安。

這是天草本人才能略微察覺到的現實,埃迪并沒有發現。

這跟某個被看穿黑心餡兒的少年經常會用類似的語氣,故意說類似的委屈的話有一部分關系。還有更重要的理由,是因為,受到了條件限制,埃迪并沒有轉過頭去看他。

天草正在給他梳頭。

這一年來,正值發育期的少年到了十五歲,身高竄了一大截,這屬于正常的現象。

可外表年齡頂多六七歲的“埃利克”,無論多麽仔細地看,都看不出他有什麽變化。沒有長高,臉上的嬰兒肥還沒有消,金色的眼睛還是那麽大,一張嘴,虎牙就會很不合時宜地露出來,嚴重影響他的形象。

唯一的變化,就只有頭發了。

起初是一頭亂糟糟的短發,許久前被天草偷偷摸摸修剪了一次,在那之後就再也沒用動過。而如今,天草差點兒被削到底的頭發都長到了肩,他的銀發也從耳後長過了肩膀以下。

原先短的時候還沒發現,現在終于發現了,埃利克的頭發披下來,就像綢緞。

天草所見過的最柔順,也像是最珍貴的綢緞。

剛好,埃利克的頭發因為太軟,每一個早晨睡醒起來,都會亂糟糟地翹起來,而他本人又不愛打理自己,只想随便拂一拂了事。天草每次見到,就會阻止他,取來木梳,把埃利克按回來坐好,讓自己慢慢地梳頭。

他處處謹慎,格外小心才好觸碰,就怕一不小心拉扯了一下,就把他弄痛了些毫。

情緒仿佛也就是從每日已形成習慣的梳理長發的短暫時間積攢下來的,短短一年,莫名出神的少年才說完那隐含不安的話,便幡然醒悟。

原來他已經這麽在意埃利克了。

最開始是好奇,來源于這個不像孩子的孩子的神秘。随後又是驚訝和動容,原因是被僅僅屬于冰山一角的無形的力量所震懾。到後來,也就是現在,越是了解他,越是感覺到還不夠了解。

埃利克不是他這個世界的人,遲早有一天會離開。

所以,為什麽……

無法真誠地祝福他前路順利,而是要奇怪地一時遲疑呢?

天草暫時想不到那麽多,把心神收回來,專心拿起木梳,順着向下的軌跡滑動。

“……唔。”

埃迪暫時沒有搭理他。

大概有人動作麻利地為他服務,着實給人感覺有些舒服,而且,梳子輕柔地摩擦過頭皮,那感覺也不錯。

明明才睡醒沒多久,眼皮不由自主一耷,險些又睡過去了。

不過,肯定不會睡着的。

“不告而別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省卻了道別和墨跡的時間,也不用讓人依依不舍地傷心……不是這樣麽?”

“不是啊。”天草輕聲說:“嗯,至少我覺得不是。”

“無論是否有苦衷,被留下的人都會思念,都會傷感。如果是被心裏非常在意的人留下,得到的傷害反而會更大吧。所以,如果可以,我寧願先知道。”

先知道,然後再去慢慢地接受……這樣?然後呢?

這麽一說,他還沒有想過“然後”之後的事情啊。

“……是麽。”

埃迪也是猝然之間,有一些許,被天草的這番話觸到了心弦。

“原來是這樣的心情麽。按照這個思路想,我就是總是不告而別,把別人留下的那個過分的家夥嗎?”

“是麽,是這樣啊。呼,一時之間都沒法為自己辯駁了……”

天草的手微頓,正想說點什麽,就聽見本還懶懶散散盤腿坐着的埃利克,忽然間挺直了腰。

他雖然還是沒有轉頭,卻讓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行吧。”

“重新再來一次,我也該改掉以前的毛病了。那麽,就從你開始。”

“在我打算離開之前,會提前通知你……”

天草徹底地頓住了。

神色從茫然到錯愕,又從錯愕一下子轉為由衷的喜悅。哪怕在其後,埃利克又嘟囔着補充了一句“如果我那時候記得的話”——

突然如願以償,他也仍舊這般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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