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時間, 夜晚降臨的前夕，黃昏正來襲。

地點，翻過被炸彈轟碎的小鎮廢墟和布滿墓碑的山坡, 位于荒漠中的重重帳篷, 也就是臨時營地之中。

“小鬼們，你們的禮物都在後面。”

全身上下都挂滿小鬼頭的埃迪正在這麽說。

雖然, 他随後就把還扒在自己身上的小孩子拽下來丢到了地上, 但大體上看, 還是顯得很有耐心。在小鬼們的包圍之中, 只用了一句話就把大麻煩丢給了另一個倒黴蛋：“好了好了, 不要扯我的袖子，頭發也不許扯！自己去找埃德蒙要禮物。”

這下就完美了。

從營地的四四方方冒出來的小鬼頭們繼續着尖叫歡呼，有大半抛棄了埃迪，邁開小短腿沖向慢了好幾步才趕到的——宛如一座巨山的奇特存在。

“巨山”當然不是真的山，而是一個獨自扛起了被各式物品塞滿的巨型口袋、也因此險些被埋沒在其中的頑強的男人。

他先是被一身輕松的埃迪無情地丢在後邊兒，靠自己慢吞吞地爬上坡，沒過多久，就被新的——名為孩童的期待的浪潮給吞沒了。

“埃德——蒙——叔叔！”

“叔叔, 叔叔！禮物, 禮物！”

“埃德蒙！埃德蒙！”

明明對這個名字厭惡極了的男人：“……”

“來吧！挑吧！随你們的心意挑選。唯一的要求是禁止吵鬧争搶, 還有, 不要叫我——”

“……算了。”

解下口袋，伴随着重物落地的轟然巨響，塞得滿滿的禮物們頓時從散開的口袋邊緣漏了出來。這些圍攏過來的小鬼們眼鏡一瞧, 頓時就不得了了，一擁而上，也不分什麽是什麽，立即就将“禮物”抱在了懷中。

“啊，是食物，好多好多~”

确實，将巨型口袋裝滿的這些東西，全都是相當實用的食物，有超市裏最常見的袋裝零食，當然，大部分都是面包和蛋糕。大抵準備這些東西的人連包裝都沒看，挑也沒挑，直接就把亂七八糟的分類全都買了下來。

不能責怪他準備禮物簡直毫不用心，事實上，已經算是夠用心的了。

對于生活在這裏，活在戰亂與荒蕪之中的這些流離失所的人類幼崽來說，“食物”永遠是優先度最高的禮物。

“想要這個……這個也想要……”

“叔叔，我還能再拿一份嗎？”

住在臨時營地的孩童加起來大概有二三十人，堆得山一般高的食物就算一人拿幾包，也拿不完。明面上是在“分發禮物”，實際上就只是幹站着一動不動的男人，就聽到了這麽一道怯生生的聲音。

“……”

男人正在面色淡然地整理自己淩亂了的衣領，然而，聽到從身邊傳來的聲音後，他低下了頭。

“可以。份額十分充裕，不夠的話，再來拿。”

從他口中傳出的聲音充滿了磁性，語速稍慢，尾音也有些上揚，有着貴族式的倨傲和優雅。

實際上，就這個男人的外表來看，根本想不到，方才那一大袋山一般的重物是他徒手扛過來的——先不說這個重量正常人根本無法承受，光是這個頗為狂野的舉動，都不像被鬥篷與黑衣烘托得一絲不茍的男人會做出來的。

有些奇怪，并且，難免會讓人産生距離感。但奇怪的是，在場的所有小孩子不怕他，就連最膽小的，連多拿一份食物都要詢問一聲的那個小姑娘都不怕他。

“得到食物，在這個資源匮乏的地方能夠填飽肚子，當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還記得我之前告訴過你們的話麽？”

他蹲下了身，手放到了小姑娘的頭頂，嘴角勾出了一抹似是極有深意的輕笑。

那個小姑娘直直地望着白發男人如有陰翳閃動的金色的眼睛，果真絲毫不覺畏懼，大聲道：“記得！”

“我們得到只是禮物，而不是神的饋贈。埃迪哥哥不在的日子，要學會生存，不能想着他什麽時候回來，就不再靠自己努力。在越是艱難的環境下，就越要……越要……”

“——心懷希望！記住了，沒有目标的等待只會帶來更早的落幕，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人，也是自取滅亡。沒錯，這就是你們要做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哈？哈、哈哈哈……”

終于，夾帶着突兀笑聲的喧鬧傳到了不遠處。

埃迪擡眼一看，剛好就瞧見自己的跟班……好吧，助手，蹲在幾個小鬼面前，帶着他們一起哈哈大笑。

應該說，是他在哈哈大笑，那笑聲就是噪音的根本來源。小鬼們大抵搞不清楚他為什麽要笑，但有樣學樣，也懵懂地跟着笑了起來。

“吵死了。”

埃迪挑了一下眉，顯然是對自己居然找了一個這麽聒噪的助手頗有幾分意見。

“不過，剛開始還看不出來，原來埃德蒙還挺适合帶孩子的，啧。”

話說回來，之前有大半的孩子奔向了帶着食物過來的白發男人，也就是說，還有幾個孩子沒有急着過去，暫且還圍在埃迪身邊。

他們就是在這營地裏年齡最大，也最懂事的幾個人。方才幾人還說着話，埃迪在聆聽的間隙裏偏過頭，目光落在噪音來源那裏，雖然很快就收了回來，但那之後，他的嘴角顯然上翹了幾分，看上去心情似乎較為愉悅。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小鬼們在問他，這次回來打算留幾天，又說，大家都很想念他，請一定多待一會兒再離開。

埃迪還沒來得及回答，雖說早已有了決定，但稍稍想了想，打算等一陣再說。

他這個人做出的抉擇幾乎不會更改，任誰來勸說懇求都沒用，所以，保持一段時間的沉默也算是照顧了這些小鬼們的心情。

“哎呀！”

正說着，年齡較大的一個女孩子也看到了前方的情景，不由得叫道：“等等，我去教訓他們，埃德蒙叔叔都要被不懂事的小家夥們推得摔倒了。”

“不用管，讓他們玩吧。”埃迪卻是随意地阻止道。

“可是，萬一受傷——”

“沒事。”埃迪說。

剛好這時候，他的視線又往前方望去，與恰好往這邊投來視線的男人目光相撞。

埃德蒙已經站起來了。

但是，吃飽喝足的孩子們圍了過來，扒着男人一看便價值不菲的鬥篷和衣角，一定要爬到他身上玩兒。

男人似是跟他們說了什麽，但不怎麽頂用，他的身上照樣挂了不少重壓——真是沒辦法。

隔空交觸在一起的那道目光裏，仿佛就透露出了這個略帶無奈的信息。

埃迪沒有說話，态度怡然，只是遠遠地沖某個脫身不得的男人比了一個手勢：擡手，手指在嘴前劃了一劃，像是在拉拉鏈。

這就是光明正大地在嫌棄他的助手笑聲聒噪，該把嘴的拉鏈拉上了。

埃德蒙：“……”

男人自是做不出來當衆翻白眼這等事情，跟他的性格全然不符。不過，适當的回應還是可以的。

微勾的嘴角還是沒有抹平，他便挂着這若有若無的輕笑，在孩子們的包圍之中，不動聲色地擡起了右手，食指和拇指翹起，做了一個勾動的動作。

這對主從好歹相處了這麽久，也果真是性情相投，早已有了不需要說話交流，只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明白對方的意思的默契。

——master，不要光看熱鬧，你招惹來的小鬼，都丢給我算什麽？

——忍着，給我分憂是你作為助手應盡的職責。

——過來接一下班，我要抽煙了。

——哈！想得美。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唔，說了這麽多，倒差點把埃迪來到這裏的原因忘記介紹。

正如之前所說——這是被戰争無情侵蝕之地。

埃迪在幾年前路過了這裏，沒看到城鎮，沒看到還活着的成人，只見到在廢墟中苦苦掙紮的幼童。

他在旅行，順手把路上遇到的所有孤兒集中在了一個暫時沒有軍隊行經的地方，給他們食物，讓他們能夠存活。

不久前，他尋思着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便從某個有錢人那裏合理地賺來了一些錢，準備給這些偶遇的人類幼崽最後一份禮物。

之後，埃迪就要真正地離開了。

他只是一個喜歡四處閑逛的旅人。

具體來說，是一個活了不只有多少年，好不容易死了一次，卻沒有死透——再活回來，就幹脆在異世界逍遙自在的無聊的人。

無論是救下出現在自己視野裏的幼童，還是找個英靈當做同伴四處旅行——他的行為準則只有一點統一。

“沒有什麽理由，硬要說的話，就是，我自己高興。”

埃迪對待孩子的态度已經算是非常溫和了，因為他本身就比較喜歡人類幼崽，而幼崽們又很好養活。

“是啊，離你最近的我确實感受到了。帶給他們希望，又不讓他們在安逸之中心生懈怠，就這一點來說，已經算是聖人的行舉了。我的master啊，你——真的是我所知曉的那位魔王麽？”

“沒有必要試探我，你不也是一樣嗎。不像魔王的魔王，不像複仇者的複仇鬼……嗯，果然是一個完美的組合。”

*****

岩窟王對于召喚他的第一個“master”，在初次見面時，就懷揣起了探究的态度。

魔王。

映入眼中的銀發少年所擁有的特殊身份，那時就知曉了。

因為，那是将他們拉扯到一起的重要的信息——被世人敬畏并唾棄的“魔王”向無數英靈發出了呼喚，要尋找與他最為投契的那一名同伴。

哦，不。

是同伴，還是共犯，這一點暫且無從判定。

能夠肯定的是，以最為知名的複仇者形象成為英靈的岩窟王——埃德蒙·唐太斯，就是與魔王最為興趣相投的英靈。

魔王的目的是什麽。

以涅槃之身，向曾将他打入絕境的神複仇？

還是說，用簡單的複仇一詞還無法完全概括，他将用自己的複生，向這個晦暗的世界給予一份莫大的獻禮？

不知道。

至少目前還不知曉。

岩窟王只聽聞他印刻在歷史與典籍中的惡名，對魔王本人一無所知。但是，即使如此，他仍舊可以在初時的短暫驚愕之後，發出深有體悟的低笑。

“是啊，初次見面，我還遠遠不知曉我的master，你，是怎樣的存在。可我卻能确信，我們之間存在着——無比強烈的吸引力。”

“這麽說來，我們一定有相當大一部分重合的相似性了。是這顆複仇之心，還是無法熄滅的憤怒之火呢？”

這時，岩窟王還不相信，“魔王”召喚他的目的，只是像他本人所說的那般，找一個跟班而已。

無論如何，總脫離不了顏色塗抹上漆黑的那兩個字。

然而——

“你又說錯了，英靈。我對複仇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所謂的仇，在魔王埃利克身死的那一刻，就已經連本帶息地報完了。”

“什麽……”

可以想象，岩窟王聽到這番波瀾不驚的話時內心的震驚。

或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他對召喚他的“魔王”的認知，才真正地開始脫離固有的印象，撇開虛名，轉而去關注銀發少年這個人。

——就外表而言，他跟魔王這個形象絲毫都不貼近。

如果事先不知道真相，誰能想到呢？這麽一個美麗的少年是傳說中嗜血而殘暴的埃利克。

請原諒岩窟王用“美麗”這個詞來形容。

事實上，他的形容并沒有錯。并非外貌上的美才能稱作美麗，還有在剎那時分給人的第一感覺。

而前面提到的兩種美，這個少年兩者都有。

脫離了還算幼童的稚嫩的身軀，又沒有抵達徹底成熟的界限，夾在兩種程度之間，他本就精致的五官有所長開，面部淩厲的線條也還柔軟着。因此，才讓原先被氣勢遮掩的外貌得以突出。

岩窟王最關注的當然不是少年的外表，而是——他在與他對視的瞬間，從對方眼裏迸發出的驚豔一般的感覺，毫無疑問。

少年的眸色和他相同，但，相似又不似。不同的地方，就是本質上他們最大的差異。

“既然理論上說，你應該就是和我契合度最高的英靈，那麽，就算還沒有開始實踐證明，我對喜歡哈哈哈大笑又吵又鬧的家夥有那麽一點嫌棄——”

“嫌棄我麽……”

因為領帶被拽住，被迫彎下腰的岩窟王還沒有考慮好是先在意那句嫌棄，還是對突然間拉近的距離提出意見。

他的master嘴角勾了勾，忽然松手，轉而扯住了他的頭發。

那白色的發絲在指間輕撚，明明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威懾就遠遠超過了散漫。

“好吧，我也先把信任投注給你。”

“互相交流情況就免了，至于投不投契，日後相處起來就知道了。最開始，喏，自稱複仇鬼的英靈，你叫什麽？”

他們的目光融彙。

不知對方是如何想法，岩窟王确實是在這一刻，感到了內心莫名的震顫。

“我乃岩窟王，從地獄……”

“真名。不要告訴我，你就叫岩窟王這個聽着就很傻的名字，作為交換，我的真名也告訴你。對了，你之前說什麽——你是從傳奇小說延伸出的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複仇者？什麽小說啊，把名字一起說來聽聽呢。”

岩窟王：“……”

這個被噎得一言難盡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不想自報家門。至少，不想在如此尴尬的情況下自報家門。

更何況，岩窟王早已認定，成為Avenger的自己與那本小說的主角并非同一人，生前的姓名也已然抛棄。

他就只是岩窟王，作為“複仇者的偶像”而存在的英靈……

……

然後，沒過幾天，岩窟王就赫然發現，明明什麽信息都沒被透露，但他的master懶洋洋地倒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本書，似乎看得很是糾結，因為他的眉頭時而皺起，還不時啧啧地搖頭。

那本書的書封上，便印着無比清晰的幾個大字：

——基·督·山·伯·爵。

這是一本在世界範圍影響巨大的名著，所講述的內容大致是，一名年輕的水手本有大好前程，卻受到奸人陷害與背叛，慘遭入獄。

在人間地獄般的監牢中度過了痛苦的十數年後，遇到貴人幫助的水手逃離監獄，并且得到了一筆驚人的財富。從此，水手化身為基督山伯爵，回到法國，向他的仇人發起了複仇……

這個水手主角的名字，叫做埃德蒙·唐太斯。

于是，已經說明了自己叫埃迪不叫埃利克的魔王翻完了這本篇幅頗長的書，朝神情煞是精彩的英靈露齒一笑：

“喲，埃德蒙！”

岩窟王：“……我跟你所認為的埃德蒙·唐太斯不是一個人！”

“哦，這樣啊，知道了埃德蒙。”

“難道，我還需要再強調一次嗎？”

“我聽到了，但是我覺得埃德蒙比岩窟王更順口，你有意見，跟我打一場，你贏了就聽你的。”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對你的認知不得不再一次更替了，master。”

“嗯，以後你習慣就好。”

岩窟王——現在應該叫他埃德蒙了——埃德蒙先被魔王之名所影響，随後，竟又被初見之時少年所顯露的傲慢與強勢略微影響了判斷。

這或許是好事。

岩窟王第一次遇到埃迪這麽奇怪的人。目前還說不出來具體的違和感在哪裏，但他相信，對“魔王”的了解日益加深，他肯定會找到答案。

而且，嗯。

他們的契合度确實非常之高，從平淡的日常習慣上就看得出來……

——不對，其他地方都相當合拍，只除了，一點！

結伴來到新世界，找到落腳之處的第一天。

埃迪臨時有了個不錯的想法，他們搭夥吃的第一頓晚餐，就由他們自己準備自己喜愛的食物，湊到一起，權當做慶祝了。

埃德蒙雖然仍對禦主的稱呼很有意見，但對于這個提議，還是欣然接受。

作為從者，為禦主準備晚餐也不是不可。一旦要做，自然要做到完美。

于是，身為法國人的英靈找齊了烹饪用的複雜食材與調料，親手下廚，準備一桌豐盛之餘盡顯奢華的法式大餐。

而當他帶着新鮮的食材回來之時——

非常湊巧，正好跟某快餐外賣的送餐員在門口撞了個正着。

“雙份漢堡套餐！大份薯條！大份雞米花！還有大杯可樂兩杯！外賣已經送到了，謝謝惠顧！”

埃德蒙：“漢堡……薯條……還有……可樂？！”

欣然拎過外賣袋子的埃迪用“你小子傻了嗎”的眼神掃了似乎內心受到極大打擊的英靈一眼，神色先還不以為然，但随後，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埃迪：“……”

埃德蒙：“……”

猝然之間發現彼此最大的隔閡，兩人沉默地對視半晌。

——誰都沒有妥協。

等到埃迪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把兩人份加量的油炸食物全部吃完。廚房，埃德蒙才面無表情地做完了他的法國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