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電話鈴聲突來乍到地打破卧房內保持了許久的安寧之時, 埃迪才剛剛起床。

雖然就武力值而言完全不像是個普通人類,但實質不改,他确實是如假包換的人類, 除了某些特殊能力以外, 具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所以也是需要睡覺的。

剛醒來沒多久就被打擾, 埃迪面上沒什麽表情, 似乎沒有發火, 連聲音也分外平靜。

他只問了一句:“你幫我定了外賣?”

一個比他更為平靜的嗓音幾乎緊接着回道:“怎麽可能。”

此時的情景是這樣的, 穿着睡衣的埃迪盤着腿坐在床邊, 他的跟班兼助手,複仇的英靈站在他身後,拿着梳子在給他梳頭發。

埃德蒙的雙手十分靈巧。

手指修長,就像是音樂家才能擁有的彈鋼琴的手,無處不透露着優雅和高貴。還是那個突兀的念頭,這麽一個西方貴族的化身,居然會如此專注地給少年梳理睡醒後淩亂的長發。

事實上,在被埃迪召喚之前, 埃德蒙從沒給人梳過頭。

在他為自己買來伯爵的爵位, 過上養尊處優的富貴日子後, 沒有人能讓他動這個手。更早還是水手的時候, 就更不會給誰細心地梳過頭發了。

曾經,只為心愛的未婚妻梅爾塞苔絲買過一條廉價的發繩……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不需要再深入。誘導他不自禁想起“埃德蒙·唐太斯”的過去的罪魁禍首, 便是此刻就在指尖翻卷的陳舊的發帶。

男人的目光落在終于紮起的紅色發帶上,不着痕跡地停頓了幾秒,才仿若無事般移開,沒有留下任何破綻。

“在對身體發育毫無益處的垃圾食品的問題上,我無力改變master你的想法,但卻絕不會退步。”

言外之意就是,堅定認為垃圾食品對禦主無益的他平時當做沒看到就頗為勉強了,絕對不可能在大早上給禦主定外賣。

然而,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完全相同,禦主對這番言辭相當不屑:

“人類小鬼需要吃蔬菜喝牛奶還是什麽什麽的标準對我沒用,等我的力量補回來,就會恢複以前的體型。正常狀态的我比你高多了,不要嫉妒啊,埃德蒙。”

“唔——哼,就當我在嫉妒吧。反正,這個話題的讨論進行了無數次,我們誰都沒有說服過誰。”

好了,話說回來。

被臨時的閑聊搶走了風頭的鈴聲仍在堅持不懈地響着,大清早的悠閑徹底不複存在。

埃迪:“啧。”

手機和手機卡是他前幾天才買的,用處只有日常定外賣這一項,理應沒有外洩的可能。那麽,是誰在大清早打來的電話?

也有打錯電話的可能。但埃迪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可能可以去掉了。

頭發已經梳好了。

埃迪向來都懶得打理這些,從埃德蒙這個助手看不下去他總是把好好的長發紮得亂糟糟、自發接過為他管理形象這個任務後,他一直收藏着沒用的那條誰誰留下的發帶,終于又派上了用場。

把盤起的腿屈起,雖然只是稍微換了個姿勢,手搭在膝蓋上的他歪了歪頭,那不需言說的訊息就傳遞了出去。

埃德蒙慢條斯理地放下了梳子,把丢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拿過來,按下了接聽鍵。

“嘀——”

短促的嘀聲過後,電話那頭的人聲頓時傳出,雖然很小,但在場的兩人不用把耳朵湊過去聽,也能夠聽清。

埃迪的眉毛高高地挑起。

埃德蒙目光微垂,幹脆利落地挂斷電話。

“…………”

電話另一頭的那人似是傻了一秒,緊接着,手機鈴聲又嘈雜地響起,比前一次更煩。

——接不接?

埃迪背對着埃德蒙,可英靈的手指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頭。光憑些許細微的敲動帶來的觸感,他便能理解埃德蒙的意思。

并且,除了心理活動外,他或許還能猜得到。此時,站在他身後、單手托着那不甘地嘶吼着的手機的白發男人,臉上還帶着悠閑的微笑。

——不要露出這麽煩躁的表情,我猜,你會接的。

埃迪輕哼一聲:“接。”

電話接通。

“太棒了雇傭兵你小子就是第一個有勇氣挂斷托尼·斯塔克來電的——”

埃迪:“嗨Mr.斯塔克!你要給我送錢嗎?如果不是那就給你一秒鐘有事說事。好了一秒鐘到,埃德蒙挂電話。”

托尼:“……”

生氣,憤怒,血壓上升——然而這一切負面效果還不足打敗天才的托尼·斯塔克。

趕在看不見的大塊頭真的挂掉電話之前,托尼深呼吸,将準備好的臺詞濃縮成了一句話:

“史蒂夫·羅傑斯!”

說出這個名字,托尼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讓這次談話繼續下去。

為什麽這麽低?跟斯塔克本人的能力完全沒有關系,不定因素全在那個幾乎可以篤定絕對是非人類的雇傭兵身上。

他大概是在賭。

然後,他賭贏了。

對面沒有挂斷電話。

完美的計劃,不愧是天才斯塔克——于是,托尼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調整了一下坐姿,氣定神清地道:“我在美國隊長史蒂夫·羅傑斯的家裏找到了他和你的合影。”

“準确地說,應該是七十幾年前,還不是美國隊長的史蒂夫·羅傑斯和你的合影,哦,不止是你,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埃德蒙先生也在照片上。太令我震驚了,不僅活了這麽多年,你們的長相竟然一點也沒變?這可真是……”

“廢話太多。埃德蒙,挂——”

“喂喂,我暫時丢下一分鐘幾千萬美元的工作和與漂亮的超模姐妹,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你就是這樣的态度?好吧節約時間我就直接說重點了。”

埃迪很是敷衍:“嗯?”

電話另一頭。

“雇傭兵。我不想跟你聊你用我的五千萬美元在阿富汗修跟地标似的孤兒院,也不想跟你聊被冰封了幾十年并沒有死前幾天剛解凍的美國隊長,更不想探究你對小鬼頭究竟有多感興趣——”

“神盾局想要收編你。OK,傳話就是這樣,我絕對不會再給你打第三次電話!”

語速飛快地說到這裏,托尼·斯塔克幹淨利落地挂掉了電話,毫不拖泥帶水,将他确實是被迫打這個電話的心理展現得淋漓盡致。

埃迪:“……”

“哧……什麽啊,這個托尼·斯塔克也挺有意思。”

“真是的。”

先前往旁邊走了幾步,此時,埃德蒙的目光偏移,視野裏只映入了少年的一小半臉。

他托着下巴,眉頭微皺地沉吟片刻,最後竟很是高興地一笑。

“史蒂夫原來還活着啊,真不錯。”

距離上一次跟那孩子見面,都已經有足以讓尋常人類從出生到老死的歲月了。埃迪稍微有那麽一點驚訝,自己還能從別人口中聽到“史蒂夫·羅傑斯”。

“唔,埃德蒙,有多少年了,你還記得麽?”

“七十多年吧。”埃德蒙回憶了一下,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了一個數字。

“聽那個托尼·斯塔克的意思,史蒂夫好像得到了我們沒有察覺到的額外經歷。”

“嗯,所以我才說,有意思啊。”

埃迪的重點很快就從熟悉的名字轉移到了另一個名字上面。

他從床上跳下來,繞開擋路的埃德蒙,光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窗邊。只聽到唰啦一聲,厚重的窗簾被他拉開了。

陽光也一下子傾漏進來,将沒有多少布置顯得格外空曠的房間照得通明。

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他的銀發仿佛也鍍上了一層金色,跟回頭望來的眼眸一般無二。或者,他的瞳色還要耀眼一些,裏面閃動着奇異的光。

“快去收拾東西,埃德蒙,我們這就回美國吧!”

“先去見一見我第二喜歡的那個孩子,然後……神盾局是什麽玩意兒,怎麽覺得有點耳熟?”

他很高興。

不僅是因為七十多年前認識的某個孩子現在還活着,還因為,有了一個契機再見到那個孩子。

埃德蒙的目光跟随着他,直到停駐在窗前,被那陡然刺目起來的陽光所提醒,才難以察覺地回了神。

在不知不覺間,他把助手這個身份完全地貫徹了起來,不僅要給禦主梳頭,連家務都包了……不得不說,毫無複仇者該有的冷漠與危險的形象。

但意外地,埃德蒙并不讨厭這個感覺。

對“魔王”的了解已如計劃那般加深了,他時刻用冷靜的視線觀察,用理智來解清自己的困惑。

當然,困惑還不止這一點。

在動身去收拾行李之前,埃德蒙看了一眼埃迪,神色若有所思。

“第二?只是第二麽?”

埃迪淡然地與他對望,看上去格外确定,但其實,還是隐晦地沉吟了半晌。

“……沒錯,第二!”

“真的嗎?”

“當然,奧茲曼迪亞斯那小子已經被踢出前十了,連二十都別想——沒錯,史蒂夫當然可以排第二,和妮菲塔麗、阿爾托莉雅并列。”

不必說,擁有敏銳目光的複仇者自是看出了他隐藏在斷然定言之下的一絲猶豫——至少,在“第二喜歡的孩子”的人選上,确實有那麽一絲猶豫。

埃德蒙沒有拆穿他,目光無比自然地再往下移,開口道:“master,在我收拾行李的期間,你至少去把鞋穿上,衣服也換上。”

光着腳踩在地板上的埃迪嘴角微撇:“都說了不要把普通人類的标準用在我身上……行吧行吧,區區跟班還這麽啰嗦。”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沒有拂了英靈的好意,懶洋洋地去找不知道丢到哪兒的拖鞋了。

埃德蒙的視線終于從禦主的背影收回。

如果再過一段時間,讓對埃迪的了解再深——再深入一些,埃德蒙肯定能夠知道,自己心中忽起的結,究竟是因何而神。

他莫名有些在意那個名字,奧茲曼迪亞斯。

又莫名地有些在意,第二喜歡的孩子……也就是說,還有第一,最喜歡的?

這些心思,埃德蒙從來都是藏在心裏。

如果,他能夠把疑惑問出來,埃迪也不會藏着掖着,并且,會十分懷念地回答:

“我最喜歡的孩子啊,當然是他,也只有他了。”

“看着他誕生,護佑他長大,最後,将一切送給他,等待他把我殺死的……”

“親愛的,耶底底亞。”

雖然,在話音落下之後,還會有不明顯的暗色在他總是璀璨生輝的眼眸中浮現。

*****

“……耶……亞……”

……什麽聲音。

“耶底……”

是誰……在叫他?

起初不明白,聽不清。

但到了後面,聲音就變得清楚了。

“——耶底底亞!”

輕快的嗓音裏有笑意,似乎還有幾分不知從何而來的期待。

然而,就在這裏,被人用“耶底底亞”溫柔稱呼着的這個人心中漸漸浮出了疑惑。

很奇怪。

冥冥之間出現了相當古怪的感覺,仿佛在告誡他,此情此景是錯誤的。

就像是,他也不應該是這個模樣,能夠輕而易舉地被出現在眼中的男人抱起來——

“今天的你怎麽還是這個樣子啊。”

單手把他抱起來後,這個男人偏偏還要頗為失望地感慨:“面無表情的幼崽一點也不可愛。不可愛的耶底底亞,你就不能笑一笑麽?好歹我是不辭辛苦地潛入王宮,要帶你出去玩啊。”

這也很奇怪。

有一點想起來了。他本就應該留在王宮裏,學習,冥想,無論做什麽都沒有區別,也都沒有多少實質的必要。因為,自降生之時起,他便被确定為“王”,本質為,為聆聽神音而生,沒有自我感情的工具。

可事實就擺在這裏,這個突然出現,自說自話着做自己事情的男人卻視若無睹。

他不僅擅闖了王宮,避開其他人的耳目,将未來的王像雞仔似的拎起,再放到自己臂彎上抱好。接着,他就要更加目中無人地帶着未來的還很年幼的王,去王宮之外的地方閑逛了。

“去哪裏?好吧,反正你是給不出意見的,我自己想想……”

“——好!就決定去酒館喝酒了。十歲差不多是個大人了,也該嘗試着做點大人的事情,耶底底亞!”

耶底底亞:“…………”

雖然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那一絲微弱的情緒波動還是被時刻關注着他的男人捕獲到了。

男人在微笑,不知為何,笑得頗有幾分輕松。一把将他舉起來,又放在了自己肩上,說不出來究竟為什麽這麽高興。

因為他的疑惑?

因為他對越來越變本加厲的奇怪舉動終于産生了一絲一毫的不解?

果真無法理解。

随後,他們也真的離開了王宮,那高大而輝煌、卻層層圍堵莫名顯得壓抑的城牆被抛在身後越來越遠。

王宮外的風很大,也格外冰涼。可風大了之後,男人就把他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臂膀作為屏障,将那寒風遮擋。

耶底底亞感到了溫暖。

不僅是因為涼風再也吹不到他,更多的暖意,來自于緊貼着的男人的身體。從男人這裏得來的熱量将他環繞,讓他竟然不想離開。

為什麽?

為什麽?

心中的疑惑,竟然随着時間流逝越來越深,甚至,還突兀地摻雜起了另一種奇異的情緒。

就仿佛是……慌張。

他在不安。

男人帶着他從高牆的頂端跳下,他向下俯瞰,卻不由自主地伸手,抱緊了男人的脖子。

受還未長成的身體的限制,他的胳膊又短又沒有多少力道,頂多只能拽住最近的自然垂落在肩旁的幾縷銀發。

似是因為察覺到微弱的拉扯的力道,男人有些詫異地偏過頭看他,唇角是勾起的。

“哎呀。”他說。

“有點欣慰,你小子終于會主動搭理我了——吓到了?明明沒有多高啊。”

“不……”

“唔?”

男人輕唔,覺得他大概真的被吓到了,便擡手,要去摸他的頭。

可事實并不是這樣。

“不……”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到了這裏,違和感陡然加深,“耶底底亞”終于全部想起來了。

就像是他的潛意識故意讓他在這時猛地清醒。

王宮,高牆,城池……還有将手落在他額前的男人,全都在頃刻間如泡沫一般破碎了。

不……不……

男人還在這裏。

在所有塗抹着溫暖色彩的景物全都消散之時,他也變了。

從幼童變成了男人,這時的他正值盛年,理應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

可真正的他,竟是癱坐在地上的,這麽失魂落魄的模樣。

手中是“水”的觸感。粘稠而猶帶溫度的液體從指縫間滲漏,卻猶如赤蛇,被它攀爬過的手背、更深的腕間,只留下了讓他覺得冰寒刺骨,幾乎要顫抖起來的滋味。

本應該比他還要意氣風發的男人就被他抱在懷裏,因為血的遮掩,看不見死去的男人是怎樣的表情。

他在僵硬中感到雙手無比沉重,沉重得不得不緩慢地低下頭,用同樣僵直的視線,看清了男人唯一允許他看見的那一個細節。

——他在笑。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在嘲笑我。

這就是……“痛苦”嗎……

那麽。

“好痛苦。”

“太痛苦了。”

“不能理解啊,我似乎永遠也理解不了。為什麽,并沒有親手殺死他的我,會這麽痛苦?本來應該死去的,不是我嗎?”

為什麽是他。

為什麽——

……

……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最痛苦的,真正讓他在剎那之間體會到所謂撕心裂肺之痛的發現,在最後姍姍來遲。

他,所羅門,突然間想起來了。

在那個男人死去的時刻,他并沒有像現在這般将他擁入懷中。

屍體被他親手焚燒,連點灰燼,都沒有剩下。

“……”

“……”

遙遠的異界。

深夜,有一個男人帶着滿身冷汗從噩夢中驚醒。

“……是夢啊。”

頭發濕透了,伸手一摸,額前與面頰全是濕潤,冷汗同樣打濕了衣襟,即使封閉的卧室裏沒有風透進,也讓他感到冰寒刺骨的涼意。

他在黑暗與死寂中坐了很久很久,沾滿冷汗的手掌捂住了眼睛,一直到坐到窗外天光初現之時,才重重地,舒出了一口氣。

手還是顫抖着的,即使舒出壓在心口的沉沉濁氣,也無法讓他從渾噩與悲痛的餘韻中脫離。

怎麽會突然夢到那個人呢。

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

算了。他想。

足以讓他在夢魇中驚醒之後還能感到心髒破碎了一般的痛楚,不是早就習慣了嗎?

早就應該習慣了,只是,他大抵永遠也無法釋懷。

無法釋懷,無法原諒。不能原諒的是自己,還有——

“埃利克……”

“真正地成為人類,真正地得到,你想要我得到的這顆心之後,我才發現。”

“你愛我嗎?不,那不是愛,是憐憫。只是我愛上了你。我的心是你給的,你卻用自己的死,把它硬生生地撕裂。”

“你對我……真的,太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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