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離開醫院的時候細涼如絲的春雨已經落了下來,斷斷續續打在闫亂臉上、手上、打在他曝露出來的每一寸皮膚上,雨點幾乎沒有重量,但每一下冰涼卻仿佛落在闫亂心上,一下一下、心髒漸漸變沉、變得供血都有些困難。
闫亂慢慢走着,住院部和離醫院大門的距離很遠,中間隔着一個廣場,路人們紛紛撐開傘,有手裏提着飯盒的、抱着花束的,還有匆匆忙忙朝住院部跑的。
“闫亂!”鐘绛的身影漸漸清晰,從黑暗中、從春雨帶起的霧氣裏跑出來,攔在闫亂面前,神色焦灼:“他還好嗎?”
闫亂垂了垂眼,而後擡起頭:“嗯,恢複神志了,待會兒我點的外賣到了你記得拿。”
鐘绛很快發現了闫亂的不對勁,他皺了下眉,用帶着關懷的長輩語氣問他:“你怎麽回事?也不舒服?”
闫亂沖他搖頭,矢口否認:“沒有。”回答完鐘绛後闫亂低下頭,沒再給鐘绛問他問題的機會,悶着頭鑽進漸漸大起來的雨裏。
鐘绛依然眉頭緊鎖,眸間閃過些不靠譜的猜疑,但那思忖只是一晃而過,回過神來後又匆匆朝住院部走去。
闫羅漢的梁溪之行本來只安排了一個周末,因為偶遇了自己兒子所以把原本的機票改成了周一傍晚。
“你這臉,真不是給打的?”周一中午,闫羅漢把闫亂叫出了學校,目光透着精明盯着闫亂臉上還沒消下去的幾塊不明顯的傷。
闫亂低頭摸了摸臉:“跟人打架弄的。”
“跟誰?”闫羅漢順着闫亂的話問,嘴裏混不吝地叼着煙。
“你不認識。”闫亂有些不耐煩,他看向闫羅漢:“你不是要回古塔麽?”
闫羅漢伸出手,用兩根手指将唇間的煙夾下來,悠悠盯着闫亂:“你把這的一個什麽副局長揍了,人找了個小警察修理你。”
闫羅漢的話說得輕飄飄,帶着十足的把握和輕蔑。
闫亂的腮幫子鼓了鼓,他不需要問闫羅漢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闫羅漢有他自己的路子和人脈。
“不用你管。”闫亂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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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羅漢撇撇嘴:“那小警察被開除了,是梁溪這兒一個大財團在後邊出的力;那副局長好像也在被調查,上頭有人插手,還用得着我來管?
我只是随便調查了下,兒子,爸就想知道你怎麽跟人家局長結仇了?那財團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闫羅漢本來打算把揍自己兒子的小警察套個麻袋滅了的,沒想到早就有人幹脆利落地解決了,闫羅漢這次來找闫亂純粹就是好奇,自己兒子剛來這個南方城市不久,怎麽就勾搭上人家財團了。
感覺比當年中學辍學的自己還厲害,畢竟闫亂不僅讓人財團出力,還能在人家學校念書,國際學校,同學都非富即貴。
“那是我老師的朋友。”闫亂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努力忘了一夜的事又輕易被闫羅漢挑起,一整晚他想到褚時雨被鐘绛陪着就睡不着,憋屈又苦悶,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雨像苦水一樣都落到了他心裏。
“噢,這樣啊。”闫羅漢點點頭,他重新把煙叼進嘴裏:“成,我搞清楚了,我看你在這兒還不錯,我再給你打點錢,你給那老師買點補品送去,挺好一人就是太脆了,一棍子就暈。”
......闫亂決定不和闫羅漢多廢話,努力保持冷靜,看着闫羅漢轉過身,朝停在路邊的車走去。
“哦對了。”闫羅漢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來,眉頭擰着半擡着頭,似乎在想些什麽:“那誰.....那什麽蔓,你女朋友是吧?前陣子他爸跟我提了一嘴兒,說你不回她消息?”
闫亂表面上一直艱難維持着的從容終于在這一刻被打碎,一張臉突然難看到了極點,如同此刻陰沉沉的天,瞬間就要刮起風來。
“你為什麽和她爸有聯系?”闫亂聲音冷着,他的心情就像陰森森的地窖,不僅又冷又黑,而且散發着腐臭和黴菌的味道,令人作嘔。
“古塔就那麽大,難免見到嘛。”闫羅漢一看兒子擺出這幅表情,立馬腳底生風,聲音慢慢拉遠:“我走了啊,你照顧好自己。”
闫亂站在肆虐起來的風裏,看着闫羅漢迅速上了車,那輛車在偌大空曠的道路上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學校保安好心上前問:“同學,見完家長了,你不回去嗎?要下雨了。”
闫亂狠狠攥着拳頭,目光透着憎惡和痛楚,站在那裏幾乎無法動彈。
那個夏天裏,學校保安拼命扯着嗓子對闫亂喊:“要下暴雨了!!!你趕緊上去行不行!”
那是初中升高中的暑假,被高中錄取後所有高一新生要在這個暑假進行長達半個月的提前補習。
闫亂被分到的班裏有個叫胡可蔓的女生,半個月的補習結束的前一天傍晚,胡可蔓把要回家的闫亂攔在車庫裏,向他告白。
胡可蔓長得挺可愛的,雖然很小只但五官端正清秀,在學校裏是有許多男生跟她告白的存在。只是闫亂對她沒什麽印象,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個暑假剛好世界杯,每天闫亂淩晨兩點起來看比賽,看到清晨五六點,花一個小時平息或激動或憤怒的情緒,然後去學校,每天上課大部分時間都趴在課桌上睡覺。
“我不認識你。”闫亂耿直地說,胡可蔓愣了下,眼眶瞬間就紅了:“那......那我們可以,認識一下嗎?”
闫亂皺了皺眉,覺得煩躁,他壓根沒有談戀愛的打算:“我不喜歡你。”
闫亂徑直走向自己的自行車,解了鎖便幹脆離開,女孩子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張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在這個平凡的傍晚,因為告白被拒絕,渾身發着冷。
那是補習的最後一天,闫亂淩晨起來看了自己本命球隊的比賽,球隊5-0大比分贏了對手,闫亂激動得撕壞了一件球衣,自己最喜歡的球星玩了個帽子戲法,連着進了三個球。
所以盡管那天有暴雨預警、盡管那天上學的時候天色已經陰沉沉霧蒙蒙了,但在闫亂心裏,那是這整個夏天天氣最好的一天。
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他到了學校。
或者說,持續到他還沒進校門,卻被保安一把從自行車上扯下來的時候。
“你怎麽才來啊!!!你知不知道出事了!!!”那保安雖然沒有闫亂高但很壯實,當時的闫亂還只是一個剛剛抽了條的中學生,他被保安拽着跑進了學校。
離教學樓越近,紛鬧嘈雜的聲音就越近,平日裏這個時候大家都在教室裏吃早飯、或者抄作業,不會這麽吵。
那些聲音裏夾雜着驚恐、興奮、恐懼、悲恸......一直到闫亂被保安拽到教學樓樓下,眼前沒有了林蔭大道上那些搖晃樹木的遮擋,一切才變得清晰。
教學樓下站滿了人,除了學生,還有家長和警察模樣的人。
“來了來了!”保安的聲音洪亮、穿透力強,所有人都朝闫亂的方向看,那時的闫亂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啪!”
突然,闫亂被人群裏鑽出來的一個中年男人當頭狠狠扇了一巴掌,闫亂的第一反應是傻,他甚至沒想起來還手,那男人滿臉漲紅,眼裏還夾雜着眼淚,他語氣激烈,幾乎是想要把闫亂咬碎:“你個小畜生!你怎麽不去死啊!你是想逼死我女兒嗎?!!!”
你女兒,誰?闫亂想,這時候闫亂的臉因為剛剛那一巴掌漸漸痛起來,火辣辣的,他咬了咬牙,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是善意的,好像自己犯了罪。沒有人幫他,明明他被罵了,被打了。
闫亂順着其他人的視線擡頭,這才看到教學樓四樓的陽臺上,坐着一個女孩,女孩穿着白色裙子,披散着頭發,在哭。
“胡可蔓,你不要沖動啊,闫亂來了,你看到沒?闫亂正看着你呢。”樓下的警察拿着擴音喇叭,對着樓頂喊。
闫亂忍着半邊臉的疼痛,盯着那個女孩,他不認識......等等......昨天跟自己告白的,是這個?
前一天車庫裏平凡的傍晚漸漸在闫亂大腦中浮現。
一個不成形的猜測在他腦中緩緩變得具體。
樓下人頭攢動,最中間擺放着一個巨大的橘色氣墊,耳邊責罵聲不斷,甚至有人推搡着闫亂,想把他往樓梯上拉拽,讓他上去。
所以,因為我拒絕了她,她現在要跳樓?
所以,我應該做什麽?
“你快上去啊!馬上要下暴雨了!把她勸下來!就說你答應她了你答應她了!”
“人命關天啊!你還是不是人?!!!”
“小混球!”
......
闫亂迷迷瞪瞪的,他不太喜歡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也幾乎從未有這樣的焦點時刻。
那女警察嚴肅地看着闫亂:“這件事因你而起,你上去把她勸下來,無論怎樣,她才十五歲,你忍心嗎?”
闫亂在胡可蔓父母可怖的目光下、在人群的惡意簇擁下,踏上了上樓的階梯。
一共四層樓,階梯每往上一層,淩晨那場瘋狂的球賽帶給闫亂的興奮和明朗便減少一分。
到了四樓,耳邊那些嘈雜的聲音都不見了,像隔着好幾層玻璃、像在做夢時耳邊清淺朦胧的雜音。
闫亂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希望自己是在做夢。
胡可蔓坐在陽臺上,雙眼紅腫着,轉頭朝自己的方向看。
“你說你願意跟她在一起。”
“你說你喜歡她。”
“你跟她說對不起。”
“你讓她下來,牽她的手。”
剛剛在樓下那些七嘴八舌的提醒在闫亂腦中炸開,像此刻天空中炸開的沉悶的雷聲。
闫亂盯着女孩,嘴角微微勾起:“胡可蔓。”
女孩又開始流眼淚,她朝闫亂嗚嗚哭着,闫亂邁開步子,一步、兩步,他邊走邊說:“你下來好嗎?”
闫亂朝女孩伸出手,他做出笑的表情,嘴角上揚,眼睛柔順地彎起,他讓自己臉上的每一處肌肉盡力做到在笑。
女孩伸手擦了擦眼淚,因為這個動作讓樓下那些焦急望着的人發出驚恐的膽顫聲。
但她只是擦了擦眼睛,沒有想要跳下來,所有人又松了一口氣。
“你說你不喜歡我。”女孩很可憐地盯着闫亂,一道閃電點亮整條走廊,走廊上幾張試卷正在因風打旋,塵土飛揚,樹枝搖曳沙沙作響。
轟隆隆!
又是一聲幾乎要把灰蒙蒙的天空劈開的雷聲。
混雜着未滿十六歲的闫亂的聲音:“我喜歡你,你下來,我就跟你在一起。”
闫亂的聲音沙啞吃力,因為清晨看球嘶吼過頭,所以被雷聲掩埋,女孩讷讷地看着自己,闫亂重複一遍:“我說我喜歡你,胡可蔓,你下來,我們談戀愛。”
女孩猛然低下頭嗚地哭了,哭得梨花帶雨委屈滿滿。而後她擡起頭,看向闫亂依然朝她伸着的手,探過去。樓下發出了一陣陣歡呼,一陣又一陣,幾乎要和雷聲對抗對抗。
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淩亂交錯,不知多少歡呼的人奔湧上來,胡可蔓窩在闫亂懷裏哭,哭着哭着笑了,那些跑上來的人——胡可蔓的父母、老師、同學......都笑了。
大家笑得用力、笑中帶淚,像是做成了一件非常非常偉大的事。
所有人都在笑,為什麽我不想笑。闫亂想。
“嘩~~~”傾盆大雨瞬間傾巢而出,架勢大得幾乎要把人間夷為平地,闫亂突然有點想哭,為偶像的帽子戲法、為補習即将結束、為自己在這個夏末救了一條人命而喜極而泣。
胡可蔓被父母摟緊在懷裏,一家三口相擁而泣,闫亂轉過身,面對狂怒的暴雨,他深深吸了口氣,有雨水、泥土、植物的味道,氤氲的雨氣像一層保護罩罩在闫亂臉上,被打的地方終于不那麽疼了。
那天回到家,闫羅漢難得在家,用調侃而輕佻的語氣對闫亂說:“小子行情不錯嘛,都有小姑娘要為你跳樓了。”
古塔不大,一點點小事就會傳遍所有人,更不用說幾乎整個古塔都認識的闫羅漢。
那是闫亂的第一個女朋友,那時的闫亂還沒懂愛情,卻已經開始履行愛情裏的責任和義務,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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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