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明珠知曉他明日一早便要離開後,一句責備的話也說不出來。且此時謝琏的心中充斥着不舍,那情緒也感染着她,讓明珠由衷的開始思考,她是不是有些太壞了?

自從那日從宰輔府中回來後,她便一直窩在家中沒有出門,除了夜間聽到那聲聲溫柔又極致的呼喚,謝琏不在她的身邊,她是沒法聽到他心裏的想法的。且少年清潤的聲音催眠的很,她聽着聽着便睡過去了。

而且謝琏這人又向來嬌氣,偶爾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她也沒有當回事。

是她不好。

少年正躺在她的床上,蓋着她的被褥,鼻息間全是明珠身上的香氣,那香氣險些讓他歡喜的昏厥過去。可夜色下,依然能看出明珠的臉色不好看,顯然是生氣他今夜莽撞的舉動,他自責了起來,抓着明珠衣角的手更緊了些,瑩白的手指還不安的蜷縮了下。

“明珠……”

明珠将謝琏的手掰開,迎着少年驚慌的眸子将那只手塞進了被子裏,又将被角掖好,問道:“行裝都收拾好了?”

謝琏側起身子來,雙手小心翼翼的探到被邊,與她的身體緊挨着,道:“嗯,只等着明天一早就走。”

“青州城連日的大雨,自然冷的很,可要多帶些衣物,你這身體又最受不了冷,皇上怎麽能讓你去哪裏?你在那邊可不能像在齊都這般放肆,寧可熱着也不能凍着。”

謝琏低低的應着,小聲道:“正是因為青州城複雜,派我去才能顯出父皇對我是真的失望了,如今朝堂上四皇子與許宰輔暗地裏争鬥,父皇看似勢弱,只等着他們馬腳露了出來,便一網打個幹淨。”

“不過那裏氣候是不好了些,父皇也特意讓禦醫喬裝跟在我身邊,日常多加調理着,倒也沒什麽事情。你且放心,霍将軍不日便會喬裝進城,屆時你就能見到他了。”

霍将軍假死後,便整裝朝着齊都出發,算算日程,不出半月便能到了。別看明珠總是一副不關心的樣子,其實心裏是盼望着霍慎行的。

謝琏忽然停住話頭,眼神緊張的飄忽起來,見明珠疑惑的望着他,這才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下定決心般道:“明珠,我此番一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少則一月多則半年,我、我現下心裏便想你想的厲害,你能不能,送我一塊帕子,最好、最好是荷包。”

他說完,便垂下眼睫,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一副羞于見人的模樣。

大齊歷來的習俗,若是女子鐘意于某個男子,便以自己親手繡的荷包相贈,最好那邊角繡上兩人的名字,寓意着“長樂未央,長毋相忘”。

謝琏自是希望明珠贈與他後者,但是他明日就要出發了,此時她的手中肯定是沒有荷包的,那便是她親手繡的絹帕也是好的。先前那塊雖被他妥帖珍藏,可到底是他偷來的,不是明珠親手贈與他的,總歸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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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垂眸細細的思量着,忽的笑道:“絹帕沒有。”

她探身,将枕側放着的小匣子拿過來,打開。裏面放着不少的金銀珠釵,最下面還有一層,放着的正是王氏在她出生那日帶在她脖項上的平安鎖,實打實的足金打造。

借着月光,謝琏看清了明珠放在他手中的平安鎖,那平安鎖小巧玲珑,卻是金光閃閃的。待想清楚後,心下一片歡喜不能自抑,還未等明珠說話,便連忙将它握在掌心,生怕被旁人搶了去,鄭重道:“你且放心,我、我自會好好放在身邊的。”

想你時,便拿出來瞧。

“如此,”明珠唇角上揚,話語間滿是戲谑,“還要不要荷包了?”

拿了平安鎖,還有能荷包拿?他呆愣住,快要被這接連而至的欣喜給砸昏了頭腦。只紅着一張臉蛋,暈乎着頭腦,聽她道:

“去了青州城,可不許勾搭旁的姑娘。”

“等你回來,我便将荷包送你。”

天還未亮,原太子府燈火通明,雖說謝琏被撤了太子的稱號,可也不曉得是聖仁帝忘了還是怎樣,東宮的一系列官職仍沒有被停職,反而依舊照常運行着。

小福子原以為謝琏今日必定是唉聲嘆氣神色萎靡,可是怎瞧着紅光滿面精神奕奕的。但凡他說的話,謝琏沒有不應的,且一改之前的蕭索,只要開口必定是笑着,還破天荒的開口關心他的婚事。

也真是可憐,他一個太監哪裏有什麽婚事?可再去瞧謝琏的模樣,他才将将反應過來,謝琏這是跟他炫耀來了。

他只能無奈的跟在他身後,心裏又替他高興。他自小就跟在謝琏的身邊,瞧着他從一個小孩子長成了如今樣樣都是頂好的男兒,世人都說太子謝琏君子端方有儲君風範,也知曉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且皇上喜愛。可沒人知道小小的男童怕被說不堪其位,經易策論一遍遍的讀,縱使心裏再歡喜再難過也不在外表現半分,甚至還要為了彰顯寬容大度,将他喜愛的讓給弟弟妹妹。

直到遇見霍家小姐,他眼裏端方的君子為人表率的太子,也會在人前緊張的紅着臉,絞盡腦汁的想要跟人家說上一句話。甚至會為了維護心裏的人,公然與那些在背後說霍小姐壞話的世家小姐公子争論。還會偷偷的問自己,他到底有哪裏不好,為何那人從不肯睜眼瞧他一瞧,頭一次見謝琏為着一個女子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小福子也為他難過。

“怎麽愣住了,快些上來。”謝琏撩開車簾,就見那小福子正在馬車旁邊偷偷的抹眼淚。

“哎,這就來。”

馬車剛剛駛出城門,便有一輛馬車快馬加鞭的追趕了出來。

來人正是聖仁帝跟皇後,謝琏從來都在他們身邊未遠行過,如今還是青州城那麽偏僻又貧困的地方,可真是心疼死了。

又将好些宮裏的被褥衣服手爐炭火等一股腦的帶了來,遠看就好像搬家似的。

聖仁帝左右瞧了瞧,冷哼道:“那小姑娘不是向來大膽,怎麽今日沒來送送你?朕瞧着也就哄哄你這個傻孩子。”

謝琏抿緊唇,朝着聖仁帝恭敬的行了一禮,道:“姑娘家怎能如此,父皇說笑了。”

“反正在你眼中,那姑娘是無一處不好。”

本以為那個向來臉皮薄的謝琏會否認,卻沒想到他伸手也不知道在袖口摩挲到了什麽,唇角彎了起來,溫聲道:“正是如此,不僅是在兒臣眼中,她也确實是個頂頂好的人。”

如今許宰輔在朝中越發的猖狂,就連那蠢笨之人都能咂摸出他的意圖來,不過礙于他的權勢,沒有人敢出來說話。且聖仁帝自從太子走後,便一病不起,整日裏喝着藥,眼見着仿佛随時就能駕鶴西去,那後宮中也漸漸由許貴妃掌權,許家兄妹一時之間聲名大躁,只是礙于四皇子的面子,許宰輔遲遲沒有舉動。

明珠倒是不怕那許宰輔為難她,畢竟他日後要是想登上那寶座,民間的口碑不能不顧,若是在此時報複于她,于他的名聲反倒是不好。

且她身邊還有謝琏留下的精銳在暗處保護着她。

不過王修竹聽聞了那日的事情,倒是終于記起了他還是明珠的舅舅,只催着她啓程去山上的寺廟中暫住,畢竟如今齊都風起雲湧,明珠這身份實在是危險的很。

“小姐,後面那些人跟了咱們一路了,如今又出了城門,再往前走,就連個人影都沒有了,咱們還是原路返回吧?”

普福寺離着皇城倒是不遠,不過那一道因為道路崎岖,平日裏路上倒是沒有幾個人,就是因為那裏清淨,所以王氏才去了。道路旁連個草木都沒有,全是些石子,瞧着荒涼的很。

“咱們這一行有多少個人。”

元寶道:“這普福寺離着皇城又不遠,本就是想去清淨的,是以小厮婆子沒有幾個,這這可怎麽辦。”

現在慌也沒有什麽用,明珠撩開簾子往後看去,果然瞧見後面遠遠的跟着一些人,那些人見周圍人越來越少了,便也不避諱了,離的越來越近。她攥緊了手中的車簾,不自覺的那下唇都咬的泛了紅,只恨自己一時疏忽,那謝琏留給她的暗衛怎能比後面那些人多,且這次那許宰輔肯定是早有準備的。

倒是沒有想到,這人竟會連名聲都不顧了也要将她弄到手。明珠害他在衆人面前丢了顏面,這次怕是對自己恨之入骨了。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見着岔路口走過來一輛鑲金馬車,後面跟着一溜的侍衛随從,且各個挺直腰板手拿佩刀,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

後面那些人瞧見了只按捺着性子,想着等那些人走了後便上前,若是敢亂管閑事,直接将宰輔的名號說出來,便也吓得屁滾尿流,誰也不敢管這些閑事。

“霍姐姐!”郭世傑老遠就看見那輛華貴的馬車,瞧着也就只有霍明珠才能有這派頭,湊近一看,果然就見那馬車裏探出來一張絕美的臉,便夾緊馬腹趕到前面來,俊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今日出門瞧見喜鵲便知道有好事發生,原來是遇見姐姐了。”

少年這次倒是沒有塗脂抹粉,穿着一身淺藍色的窄身錦衣,頭帶玉冠,別有一番風骨。

承平侯府的馬車已經行到了近前,承平侯夫人從馬車裏出來,見此,明珠也下了馬車,那雙手直接被承平侯夫人親熱的握住。承平侯夫人連忙笑道:“好孩子,你這脾氣可真是讓人暢快的很,我也只恨不得拿着一籮筐雞蛋全砸了那許令清的腦袋上,下次再有這等好事,可別忘了我!”

她向來是個急性子,又是高門貴女,年輕時與皇後相交甚好。這些日子聽聞許宰輔在朝堂中做的事情,只在府中氣的咬牙,待聽到那霍家姑娘跟太子聯合只弄的許宰輔丢盡了臉面,恨不得跑過去給他們加油助威。

說完,又湊到明珠的耳邊,輕聲問道:“後面那些人可是跟着你的?”

明珠點點頭,倒也不避諱,“被許大人給記恨上了,眼瞧着四周沒人,便想像之前那般,将我擄去宰輔府呢。”

“誰說四周無人,”承平侯夫人拉着明珠的手走到她的馬車前,道:“你可是也要去普福寺?正巧今日我們也要去,咱們便一起。可別當咱們承平侯府也是那等子攀炎附勢的小人,好歹也是勳爵人家,便是皇上也要留三分情面,一個大臣哪裏來的臉面。”

郭世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麽,只瞧着母親頻頻往後看去,說話的聲音還那麽大,只下馬走到明珠的面前,笑着道:“是呀,左右這條路只通往普佛寺,咱們便一起。”

承平侯府到底是有門面的人家,那一衆侍衛護在周圍,便是那些人也不敢動了。

明珠心裏感激的很,話語間越發的真誠起來,加之承平侯夫人向來喜歡她,二人一路上自是交談的甚是歡喜。

這些日子以來,那承平侯夜夜留宿在柳姨娘房中,承平侯夫人也不氣,還覺得舒服呢,待聽聞明珠跟其母親要留在普福寺小住上些日子,便也決定留在這裏,左右還有個人說話。

且那霍家明珠是個性子直爽的,與她說話也沒那些彎彎繞繞,王氏又向來溫婉,那日承平侯夫人一見便心裏歡喜,自此是日日去找王氏,兩個人話裏投機的很。

“霍姐姐,”郭世傑有些糾結的撓撓頭,目光微閃,“就是、有人讨厭你該怎麽辦?”

“讨厭我?”明珠瞧見郭世傑的模樣,就像看見孫知禮一般,又加之他長得白白嫩嫩的,一口一個霍姐姐叫的親昵,便也錯覺他就是自己的弟弟般,笑着道:“既然讨厭我,還理他做什麽?自是離的遠遠的,只當他說的話是放屁。”

“哎,不是。”

明珠歪頭去瞧他,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直接坐在了臺階上,随手摘了顆野草放在手中輕擺着。不自覺的就想起了那個人來,他跟自己說話時也總是欲言又止,害羞又急切的樣子。他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自己的面前,他心中所有的想法都袒露無遺,讓明珠對他又是無奈又是憐惜。

那邊郭世傑說的話明珠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伸出一只手撐着額頭無奈的笑。

“霍姐姐!你根本就不聽我說話!”郭世傑将自己的愁緒吐露了出來,卻見她根本就沒有聽自己說話,只氣憤的蹲下身子直盯着她。

“啊?”明珠反應過來,擡高了聲音道:“你怎知我沒有聽,我都聽的真真的,你方才說的人可是太師府的楊小姐?”

“霍姐姐怎麽知道的,就是她,那太師府的人都像她那般鼻孔看人?每次見着我不是冷嘲就是熱諷,我、我都已經道了歉了,還那樣對我,壞死了。”

少年蹲在地上,頗是委屈的抱住了頭。

明珠用手裏拿着的長草去碰他的臉頰,笑着道:“還說人家拿鼻孔瞧你,你怎的不想想一個姑娘家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如此?雖然你認了錯,可是也不能強逼着人家原諒你。”

“那、那就合該被她罵一輩子。”

“你都知道自己做錯了,罵幾句又何妨”想起楊韻那張仿佛帶着水兒的眼睛,便笑道:“楊小姐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你既然誠誠懇懇的去跟她道過謙了,也知道自己錯了,她便不會在背後說你,但人家姑娘怎麽對你,你也不能強逼不是?還是說,你在乎的是楊小姐這個人對你的态度?”

“我,”郭世傑急的抓耳撓腮,忽的道:“我才不在乎她,只是想起來,我之前道歉似乎敷衍的很,這這便去找她說明白。”

“不急,”明珠伸手扯住他,道:“楊韻那性子,瞧着溫婉實則倔的很,你再去煩她,只怕她能将你趕出去,還是我去與她說明白。”

這邊兩人蹲在地上說着話,全被那來上香的孫夫人看了個清楚。

她自知對不起霍家一家,那封通敵叛國的信件便是從孫府傳出去的,也算是她一手僞造的,這幾夜裏日日做噩夢。她是真的厭惡王氏,可是對明珠卻是又愛又恨,畢竟是她養大的小姑娘,現下見了明珠,只想着趕快離開,免得被她瞧見了。

明珠卻早已經瞧見了她,立時從地上站起來,面無表情的叫住她。

“姨母,您跑什麽?”

一句姨母再出口,已是物是人非。明珠的胸口仍然有鈍痛的感覺,更多的卻是對她失望,被辜負的失望之感。

寺廟裏只有微風吹過,透過那薄薄幾件春衫,只覺得寒意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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