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淩霄閣（一）

月黑風高。涼氣襲人。

林木茂盛，山路狹窄。

四周阒寂一片，唯有夜蟲不時啾啾而鳴。

忽然夜蟲鳴聲止息，入山口傳來隐隐響動。待近了些才聽清是辘辘車輪聲和噠噠馬蹄聲，以及低低人語聲。

一隊人馬護着三輛獨輪車，沿山路走來。

馬車上插着一面幾乎跟夜的顏色相差無幾的黑旗。旗上寫着的兩個大大的白字很是顯眼：龍城。

龍城镖局。

龍城镖局是江湖上有名的大镖局，幫主龍慕城武功高強，也是名鎮一方的英雄。是以，龍城镖局保的镖，很少有人敢動。他們镖局的人走镖相較而言也比其他镖局輕松些。

然而，現在龍城弟子卻緊張得冷汗幾乎冒出來。

有人偷眼望望漆黑夜色，縮了縮肩膀，低聲道：“為什麽非得晚上走镖？白天不行嗎？”

另一個人苦笑：“主顧有要求，我們有什麽辦法。”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與緊張兮兮的其他人不同，他笑道：“兄弟們什麽時候膽子這麽小了。走個夜路而已，怕它個鳥。我們龍城的镖車，就算有人要劫也要動腦子想想是不是劫得起。”

先前那個人畏縮着：“我當然不是怕有人劫镖。而是……你難道不知道這幾日的傳聞嗎？”

高個子搖頭笑道：“什麽鳥傳聞。唬人而已。”指了指一旁的山，他道，“翻過這座山就臨海了，兄弟們再加把勁，把這趟镖車送到海邊就大功告成。回去我請大家喝酒，一醉方休。”

衆人的興致提上來，紛紛笑道：“一言為定，到時胡三哥可不許賴賬。”

胡三拍拍了胸脯：“當然，我什麽時候坑過兄弟們。”這話還沒說完，忽然平地起了一陣冷飕飕的寒風，吹得人汗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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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風來得詭異。镖局弟子也是老江湖，立刻拿出武器，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胡三揮了揮那把大刀，喝道：“哪裏來的龜孫子，給你胡大爺滾出來。”

“嘻嘻。”一道清脆的女子嬌笑自四面八方傳來，仿佛千百個女子在嬌笑。

“铿”的一聲，這隊人馬同時拔出武器，嚴陣以待。額上滲出冷汗，胡三撐着氣場，又道：“龍城镖局借路，還望姑娘行個方便。明日返回，在下親自上香拜謝。”

“嘻嘻。”脆生生的嬌笑聲此起披伏，猶如漲潮時翻騰的江水。

胡三面色一凜，沉聲喝道：“姑娘若不肯，在下便對不住了。”說着，往左前方那棵大槐樹上一指，對身後弟兄，道：“上。”

衆人正要一擁而上時，那笑聲忽然變得尖利如嬰兒啼，似哭又似笑，連綿不絕“嘻嘻嘻嘻嘻嘻……”

“不要聽……”胡三還沒說完這句話，口鼻中已流出血，仰面倒下，龐大的身軀自馬上滾下來，砸在地上，震得山路似乎都顫了一顫。

“嘻嘻——”

夜黑風高，涼氣襲人。

淩霄高聳，巍峨矗立。

遠遠有一騎沖破夜色，絕塵而來。

“報——”

“閣主，今夜子時，龍城镖局十五名弟子莫名失蹤，下落不知。”

夜色中又有一騎揚鞭而來，翻身下馬，那人跪倒，铿然回話。

“閣主，南嶺派幫主和手下四大護法今晚亥時失蹤，下落不明。”

房間內起了窸窣響動，不多時有燭光亮起，竹窗上映出一個窈窕有致的高挑身影。沉默少許，那影子擺擺手，淡無情緒道：“知道了，下去吧。”

兩名屬下得令，躬身退去。

而那房間的燭光卻一直亮着，直到天際露出曙光。

短短一個月時間，已經發生了十三起江湖人士失蹤案。最初失蹤的只是些無名小輩，并未引起大家注意，但随着時間的流逝，失蹤人物的身份也越來越不俗，這次竟然連龍城镖局和南嶺幫主也遭了牽連，很棘手啊。

“閣主，反正又不是我們淩霄閣的人失蹤，您管它做什麽？我們淩霄閣又不是武林盟有什麽匡扶正義維護武林的職責。我們想管管，不想管誰若敢說半句不敬之言，屬下立刻去宰了他。”一位鵝黃衣衫作婢女打扮的少女叽叽喳喳地嚷着，一手握劍柄，似乎下一秒就要憤然拔劍。

黑衣黑袍，面無表情，曾經的風傾殿影護法影一，現在的淩霄閣閣主帝姜伏案，眼皮也不擡，放下手中的筆，淡淡道：“洛雪，去傳訊吧。”

又被無視，洛雪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只得出去傳達閣主命令。

“十三起案件，五十名江湖俠士。”帝姜将那一摞信件又翻閱一遍，眉目沉沉，若有所思。

“閣主，傳達完畢。”洛雪蹬蹬地跑回來，歪着腦袋打量她半晌，試探着道，“閣主，第三十六閣送來了一批上好的宮廷綢緞，屬下吩咐裁縫做件衣服給您？換新衣更有精神嘛。”

帝姜凝眉思索着，似乎完全沒聽到她的話。

怎麽可能聽不到？只是閣主不願理她罷了。洛雪仍不放棄，興致勃勃地勸說：“閣主，黑衣太嚴肅了，您也要嘗試新風格嘛。您膚色白皙，襯紅色，大紅玫紅棗紅橘紅胭脂紅櫻桃紅都挺搭的，我去給您做一件？”

揉了揉眉心，帝姜終于開口，緩聲道：“有事？”雖然洛雪平時很羅嗦，但今天特別啰嗦，一定是有話要說。

自門框處探出半個頭，洛雪眯着黑溜溜的眼睛，笑道：“既然閣主已發帖相邀，三日之後，中原各大武林門派掌門人齊聚淩霄閣議事。屬下想着，閣主您也老大不小了，這樣單着不是長久之計，不如趁此機會挑個才貌雙全的夫君，解決掉終身大事。”

帝姜扶額。

洛雪自袖中取出一疊畫紙，攤開，兩眼亮晶晶道：“屬下已經做了初步篩選，去掉了那些年齡不符相貌不達标拈花惹草品行不端以及已有妻妾兒女的男性掌門。這樣還剩下不到二十位青年才俊。這些是他們每個人的寫實畫像，閣主您瞧瞧對哪一位感興趣？”說着，洛雪裝模作樣地俯身，雙手呈上那疊畫紙，眼睛睜得圓圓，瞳仁閃着光，似乎在等她的誇獎。

帝姜眉眼抽了一下，擡頭瞧見洛雪眼中的期待光芒，也就沒拒絕，無甚情緒道：“放下吧。”

洛雪輕飄飄地跳到帝姜書桌前，将那疊畫像小心地放在她手邊，還不忘囑咐：“閣主，你可一定要看啊。”

帝姜“哦”了一聲。

洛雪一蹦三跳出了門，又轉身，笑嘻嘻道：“閣主，我覺得風傾殿殿下端木淩意挺不錯的，殿下相貌沒得說，武功也可以，年齡相符，又門當戶對。何況，若閣主能與端木殿下結為連理，強強聯合，一統江湖指日可待啊。”

帝姜神情一滞。

終于見到閣主有表情變化，洛雪以為是自己的話打動了她，很有成就感，昂首挺胸，心滿意足地跑開了。

目光停在同一頁文件上，久久不動。輕嘆了口氣，帝姜推開那份文件，放下筆，指尖觸向那疊畫像。本來是不想打擊那小妮子的一腔熱情，才讓洛雪放下的。現在她忽然有了看一眼的念想。

不是看那些人，而是看那個人。

第一張是洛雪篩選出的名單。

第二張便是端木淩意的畫像。

銀冠銀劍，白衣翩跹，驚若天人，不落塵俗。以手支額，帝姜打量着畫紙上的人，心思不由飄忽，飄至一年前。

他恨她欺騙了她，他恨不得要她死才甘心。

她也是準備赴死的，卻不料沒能遂心如願。淩霄閣雖然人心險惡，但閣中素來敬奉強者，她憑着一口氣走出石洞，又以雷霆之勢斬殺三位正要動手的分閣主。然後，平靜地放下手中劍，她等着他們反擊，等着死在亂箭之下。

卻不料，那些人竟被鎮住，棄了武器，翻身下馬，俯地高呼：“長老謀逆，其罪當誅。我等唯閣主之命是從。”

七年前，曼珠一刀刺偏，雖重傷了她，卻沒能要她的命。她活了下來。

七年後，她存着對人世的些許不甘，拼死一搏，無意中竟救了自己的性命。她又活了下來。

當她努力地想活下去時，有人想要她死。當她一心求死時，反而不得其所。真是天意弄人，無可奈何。

那天，曼珠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齊梁告別之後，再也沒有音訊。

那天，端木淩意不辭而別，兩人再沒有見過。

淩霄閣閣主和風傾殿殿下，原本就是不相幹的陌生人，原本就是應互相防備的勁敵。之前的親近都是假象，眼下的陌路才是現實。

夜深人靜之時，她偶爾會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她不承認自己的身份，如果她還是影一，兩人會是如何呢？他會走嗎？他還會這般恨她嗎？

會的。因為假的就是假的，騙局終究會被拆穿。她不是虞妧，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将來更不是。

緩緩抽出手，畫紙上的那人重新被覆蓋。帝姜随手翻開一本文件批閱，搖了搖頭，暗嘆：怎麽又走神了？

批了一頁文件，筆尖又頓在紙上，她凝眉，禁不住想：三日之後，淩霄閣議事，他會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下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