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淩霄閣(三)
斐然亭。
八方來儀,斐然向風。
斐然亭本為第十代閣主所建,地處高渺。立于其上,可将淩霄閣風光盡收眼底。
亭中清風徐徐,吹得衣袂飄飄,加之煙籠霧鎖,讓人不禁生出“我欲乘風歸去”之感。
然而,此刻亭中兩人既沒有縱覽淩霄閣風光的閑情逸致,也沒有“我欲乘風歸去”的浪漫氣氛。
兩人相對而坐,交談着,禮數周全。只是周全的禮數又未嘗不是一種疏遠。
帝姜微傾身,誠懇道:“端木殿下,此事絕非淩霄閣所為,而是幕後另有人操縱。那人我見過一次,出手狠辣詭谲,不似中原武林人士。江湖中人陸續失蹤,我隐隐有種不祥預感,還望端木殿下能不計前嫌鼎力相助,查清真相,還江湖以安寧。”
端木淩意冷笑:“淩霄閣閣主也能有以江湖為己任的責任感,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了。帝閣主這話說得真是冠冕堂皇,不過,我又豈知你不是借此事鏟除異己,鞏固淩霄閣的江湖地位?”
帝姜道:“齊先生離開之前曾向我提及此事,說幕後那人極可能在圖謀整個江湖。所以這不是哪一門一派的事情,而是整個江湖的事情。若讓那人得了手,不僅其他門派,就連淩霄閣和風傾殿也無法幸免。事有輕重緩急。端木殿下,你要信我。”
端木淩意笑起來,笑得彎了身子,仿佛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我要信你?閣主,這話你也說得出來?”曾經你說什麽我都信你,換來的卻是你最荒唐的欺騙和愚弄。那時我在你眼中是什麽?一個愚不可及的笨蛋吧。七年,那七年真像一場笑話。
說不通風傾殿,将更難以說服其他門派。帝姜目光收緊,一字一句道:“你要信我。”
硬生生對上那目光,端木淩意道:“我若不信呢?”
帝姜慢慢轉開了眼,他若不信,她又有什麽法子呢。事情緊急,危在旦夕,她卻什麽都做不了。她不禁想,如果沒有那七年,如果兩人是真正的陌生人,今日談判之事是不是會有轉機?
她踐踏了他的信任,現在卻又要求他信她,說到底不過是下意識地試探他對她是否真的全無情意,是否還願再信她一次。
七年,她行走在黑暗之中,活在煎熬之下。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陽光。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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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明知道他的溫柔是給予另一個女子的,但她卻忍不住動心,忍不住也将自己錯認為虞妧,忍不住想,或許她不是淩霄閣的曼殊,而是風傾殿的虞妧。或許是她的記憶出了錯。
他說,這次回去之後,讓父親操心把我們的親事辦了吧。
他說,阿妧,我很開心。
她說,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很開心。這是她的真心話。
為什麽總是沉默着,因為用別人的身份活着,以別人的身份留在他身邊,一口就是謊言。她不想騙他的,所以她幾乎不說話。
這些年,除了那個身份,她對他說的都是真心話。
她說,虞妧是虞妧,影一是影一,你知道喜歡的到底是哪一個嗎?
她說,你的命不是我的。
她說,我什麽都不會,我沒你想象得那麽好。
她說,我也是。
然而,現實總是最殘酷的。有些東西不是自己的,最好別抱着妄想。謊言一旦放在陽光下,立刻就現了形。
自從帶着曼珠乞命以來,她早已學會了忍耐,最大限度的忍耐。忍耐常人所不能忍的傷痛,忍耐最親的人的背叛,忍耐不見陽光影子般的過活,忍耐他将她當成別的女子讨好着。
他不願再信她,他的情意只是對虞妧的。他恨她,恨她欺他騙他。
所有的陽光都成了幻影,她又跌入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切都無可補救了。
她不禁失了态,倏然起身,叫出了他的名字:“淩意——”甫一出口,她自己先震驚,慌忙用下一句來掩飾無意中流露的感情,她正色道,“請以大局為重。”
他怒氣橫生,眼底波濤洶湧,盡量不讓自己發火,冷道:“閣主請自重。這個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她很尴尬,佯作去望周圍的景色,改口道:“請殿下以大局為重。”
兩人正談話間,洛雪“噔噔噔”踩着樓梯跑上來,道:“閣主,左護法有事求見。”
她猶豫着。她不是三歲孩童,豈能看不出師洋的心思,今日又聽到那番談話,愈發覺得不能再把師洋留在身邊了。當斷不斷,對誰都不好,所以她一道命令,遣師洋到第八十二分閣上任。這時師洋不準備着啓程,反而來見她,是什麽意思呢?
他又在這裏,師洋會不會當着他的面說出不該說的話,她是不是單獨見左護法更好些?
這般思慮着,她向他颔首,歉意道:“端木殿下稍等片刻。”說着就要下了那亭子,獨自去見左護法。
端木淩意微挑眉毛,語氣不明地笑道:“剛才還說着結盟,現在有事就要跟屬下私談了。閣主還真是夠有誠意啊。”
她窘迫地解釋:“閣中小事,不敢有辱尊聽。”
端木淩意自然不信:“随你怎麽說。”
她站在那裏,默了片刻,又坐回原處,淡淡道:“洛雪,傳左護法亭中議事。”
背一把寬劍,黑色短打,身姿俊朗,眉清目秀,師洋無論氣質還是長相都很出色,只是尚不能與端木淩意相比。不過,世上又有幾人能與“江湖第一公子”端木殿下相比呢?
師洋看了端木淩意一眼,神色無甚變化,向帝姜俯身作禮道:“屬下見過閣主。”
帝姜道:“何事?”
師洋神情肅起,唇緊抿,側臉線條多了幾分剛硬堅毅:“屬下有一事相求,還請閣主應準。”
帝姜等着他下面的話。
師洋忽然單膝跪地,擡頭,雙目對上她的眼睛,抱拳铿然道:“師洋仰慕閣主已久,願一生一世守護閣主左右。我今日求親與閣主,萬望閣主應準。若蒙所願,師洋為閣主,雖赴湯蹈火,死無辭也。”
帝姜一愣,沒料到師洋直接将話挑明,當着衆人的面求親。餘光下意識地瞥向對面那人,他卻依然端坐,眉眼輕舒似笑非笑,神态不迫而優雅。
他果然是不在乎的。心上涼了一層,她默了默,向師洋道:“左護法,抱歉。”
師洋唇抿得發白,起身,指向端木淩意道:“是因為他嗎?”
帝姜搖頭:“江湖危急,我無意婚嫁。”
師洋追問:“若這失蹤案了結呢,閣主可否願意再考慮這樁親事?”
帝姜道:“無意。”
師洋不由向前一步:“為什麽?”
帝姜淡漠道:“這是命令。”沒有為什麽。
師洋退回原處,俯身:“遵閣主命。”
“退下吧。”
師洋轉身,背影挺拔而蕭索,他走了幾步,又轉過頭,道:“師洋對曼殊之心,天地可證,日月可鑒。”語畢,拔劍出鞘,猛地斫上左臂。劍傷深可見骨,血流不止。他又道,“直呼閣主閨名是為不敬,屬下領罰。”
帝姜默然。
再無遲疑,師洋回劍入鞘,一手按了傷口,大踏步沿階梯一路向下。
虎口支上額頭,帝姜心下有些煩亂。
輕飄飄地看一眼那地上血跡,端木淩意冷笑道:“閣主相邀,原來還有這等好戲可看。本殿下此次可算沒有白來。”
心中五味雜陳,眼睛酸澀澀地疼,心緒浮浮沉沉,她一點點明白,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永遠強求不得。轉眼去看斐然亭外缭繞的青煙雲霧,壓制着翻湧而出的情緒,她輕聲而堅決道:“你走吧。”無理糾纏徒惹人厭惡,她不如放手。忍耐了這麽多事,也不差這一件,忍耐了這麽多年的黑暗,也不差接下來的時光。習慣了,就好了。
端木淩意玩味地瞧着她:“去哪裏?”
喉中發堵,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她道:“随你。”不見了,不要再見了。
端木淩意道:“本殿下覺得這淩霄閣風光還不錯,權且呆上幾日。不知閣主歡迎與否?”
她轉過頭,幾乎抑制不住要紅了眼睛,要他留他不留,讓他走他不走,他竟然這般看不得她松口氣,竟這般怨她。幸好是習武之人,反應極快,又對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很熟悉,所以她在眼淚湧出之前就壓了下去,平靜道:“随你。”
斂衣起身,帝姜道:“閣中有事處理,端木殿下,失陪了。”
端木淩意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道:“閣主不是有事相商嗎?”
“已商議完畢。”
“結果如何?”
“殿下拒絕了我提議的結盟。”
“哦,有這等事?”
帝姜神色一滞,反問道:“沒有這等事?”
端木淩意翩然一笑,笑容明媚如陽光:“當然沒有。我何時說過拒絕結盟,我不過不相信閣主的危言聳聽之辭罷了。”
帝姜臉色泛白:“既不相信,何來結盟?”
端木淩意立起,傾身,靠近她,一字一句道:“因為,我,高興。”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卻如何也看不清楚。曾經,她能将他的心思一眼望到底,他的惴惴接近,他的刻意讨好,他的溫柔守護……現在想來,不是她能看得清,而是他對她從不設防,願意将清明的自己毫無保留地放在她面前。
她以為她看得透他,自以為是而已。
這個男人遠比遇見的任何人都要難測。她不僅猜不透他的心思,甚至猜不到一星半點。想來也是,風傾殿殿下怎麽會沒有任何城府?是她看低了他。
帝姜苦笑道:“随你。”
端木淩意再傾身,唇貼于她耳畔,輕聲道:“閣主,我有一個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經與基友深入讨論,作者躺屍反思,第二卷與第一卷風格不太一樣,劇情微虐,不過HE是一定的。就是醬紫,大家視情況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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