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仙雲洲(三)

月如鐮刀,彎彎只一縷形狀。月色寡淡,只将夜色暈成了深灰。彎月輕移,月光落在小院中一對雕花窗戶上。

月光也有重量嗎?

不然那雕花窗戶為何悄然而開?

月光透窗而入,最終停在一個颀長身材的男子的衣袍之上。他掩口,面龐染了血色,似乎強忍着什麽,但終究沒忍住,他輕咳出聲。原來他是忍着不讓自己咳出來。

咳了兩聲,忙又止住,他轉眼去望床榻上的女子,見她沒有醒來的跡象,這才輕舒一口氣。

他剛将窗戶打開一扇,只見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倏地閃過來,半開的窗戶處露出一張俊美的人臉。

他吓了一跳,定睛,待看清那張臉後,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窗外那人低聲催促道:“齊先生,你出來啊。”此人正是混入仙雲洲的梅承雪,他來赴三日之約。

齊梁正欲跳窗出去,不料剛有動作,喉中又有了咳意。他捂了口,忍得彎下腰去。

梅承雪見狀,心知他有不便,将窗戶推開些,伸過來一只手:“抓住我。”

齊梁按上他的手腕。

梅承雪手上使力,将齊梁自窗內帶出來,借着暗淡月光打量他,驚道:“先生何故消瘦至此?”那日情勢緊急,他并未仔細看齊梁形容。眼下細看,見他雖不至于枯瘦如柴,但也不剩多少血肉,不覺大驚。

齊梁搖搖頭,放低聲音:“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跟我來。”

兩人行至一人跡罕至之處,寒氣迎面而來,齊梁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剛才路上觀察齊梁臉色,似有病入膏肓之兆。梅承雪擔憂道:“先生身體……”

齊梁擺手打斷他的話:“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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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不想談,梅承雪也就不再追問,疑惑道:“帝閣主一直苦尋兩位未得,不知先生和曼珠怎麽到了這仙雲洲?”

齊梁輕嘆一口氣,道:“我正要跟你說這事。”

那日,曼珠提了方死要殺他,卻被他在最後一刻喚醒神智……

瞳仁血色如潮水般退卻,茫然的目光中有了神采。曼珠手中的刀垂下來,她撲到他懷中,眼中流出淚來:“子高,別不要我。”

他一顆心幾乎縮成一團,緊緊擁了她,吻着她的額頭:“珠兒放心,我會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曼珠哭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子高,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安撫着她:“不怕,不怕,有我在。”望一眼那斷肢殘體和幹癟屍身,他心揪得生疼,這麽多條人命……轉念忽又記起方死,不能再讓它留在曼珠手上,他一邊撫慰着她的情緒,一邊輕聲哄道:“珠兒乖,能不能先把刀放下,不小心傷到人就不好了。”

聞言,瞳仁中消下去的血色重又湧上來,曼珠變了臉色,從他懷裏退出來,仰臉望他,神情麻木:“不能。”

他循循善誘:“為什麽?”

曼珠将刀舉起來,笑了笑,笑容奇怪:“因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放不下了。”

他心下驚駭,繼續誘導着:“你是人,它是刀,怎麽會是一個?珠兒糊塗了。”

将刀刃對着陽光,曼珠松開刀柄,在刀尖滑過她的掌心時,她驀地一抓,握住了刀刃。

他大驚:“不要——”

然而想象中的畫面并未出現,刀刃陷入曼珠的掌心,卻沒有點滴鮮血流出來,曼珠也沒有受傷。

因為妖刀自她掌心一點點融入,就像水緩緩滲入泥土中一般,了無痕跡地融合在了一起。

陽光照射下,她右臂之中一把一尺多長的銀色彎刀若隐若現。曼珠歪着腦袋看他:“子高你看,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雖然之前沒見過方死刀,但關于它的傳聞他倒知曉不少。據傳,方死刀能自己選擇宿主,它可與選定的宿主融為一體,借宿主之手行殺戮之事,讓宿主在無邊際的鮮血與殺戮中迷失本性,走向毀滅。

不,珠兒不會毀滅。一定有辦法的。

他絞盡腦汁搜尋着記憶,試圖尋出分離方死與宿主的辦法。然而一無所獲,他沒尋到任何辦法,甚至連蛛絲馬跡的線索也沒找到。

被方死寄生的人只能等死嗎?

不,一定有辦法的。就算他沒辦法,偌大江湖高人幾多,他會将他們一一找出,細細詢問。他的珠兒絕不會有事!

他近乎失态。他攥上的手腕,強行拖着她走:“珠兒不怕,我帶你去找大夫,不怕。”曼珠并不知道怕,其實是他在害怕。這些年,他從未如此刻般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一種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恐慌感。

算無遺策,曾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嘻嘻,原來方死看中的宿主是她。果然是把妖刀,很有眼光的嘛。”一道清脆的女子嬌笑自四面八方傳來,仿佛千百個女子在嬌笑。

随着這笑聲落下的還有漫天飛舞的蓮花花瓣。花瓣飄落中,花香四溢中,一人身形漸漸顯現,她身着火紅曳地長裙,眉心一點朱砂痣,姿容妖嬈,目光流轉間盡是狐媚之色。

他将曼珠護在身後,警惕地看着來人。他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這人他倒見過一面,他同影一城外追擊大長老即将成功之時,現身救下大長老打亂他們計劃的便是此人,一掌重傷影一的也是此人。

紅衣女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掩口一笑,媚意橫生:“齊公子,又見面了呢。”

他沉聲道:“你是誰?”

紅衣女子舔了舔唇:“我是誰,重要嗎?”說着微微側身,看向齊梁身後的曼珠,招手道,“過來。”

他正莫名其妙之時,曼珠突然用力掙脫了他的手,一點點向那人走去,她茫然地望着前方,像被人操控的木偶。

他伸手欲攔她,不料曼珠右掌一伸,方死刀自其中流瀉而出,森然利刃抵上他的胸膛,曼珠緩聲道:“擋我者,死。”

紅衣女子嬌笑陣陣:“這性情我喜歡,果然是我的好妹妹。”掠一眼地上的斷肢殘體與幹癟屍身,她笑道,“一出手就殺了那麽多人,這段時間餓壞了吧。喏,到姐姐這邊來。”

他忽然明白,這女子并不是在對曼珠說話,她是在對妖刀說話。

霸天方死。

方死的力量很強大,但它的反噬同樣不可忽視。

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想要得到它?

因為方死刀的反噬并不是不能克制。如果克制住了它的反噬,那它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即能為持刀者所用。

所以才有這麽多人想要得到它。

不過,能制服方死的人只出現在傳說之中,是否真正存在衆說紛纭。他沒想到,面前的紅衣女子竟是掌控了妖刀的人。這樣想來,擁有方死力量的她能重傷影一也是情理之中。

曼珠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

紅衣女子笑嘻嘻地端詳着她,似誇贊道:“這次的宿主真不錯。”

必須帶曼珠走,不然情勢危矣。他跟上去,試圖喚醒曼珠的神智,大聲道:“珠兒,那人危險,快回來。珠兒,我是子高,你不記得我了嗎?”

紅衣女子伸出芊芊五指,憑空一握。

似被網罟捆縛住,他只覺渾身動彈不得,呼吸變得困難,吐出的字眼零星而軟弱。

紅衣女子擡手,輕撫上曼珠臉頰,笑道:“曼珠這名字不好。你以後叫雲裳吧,做我可愛的妹妹。”

曼珠瞳仁中的光彩全無,機械地點頭:“我叫雲裳。你是姐姐。”

紅衣女子格格地笑,笑聲清脆悅耳,似對曼珠的表現十分滿意:“雲裳妹妹,這世間不好玩,跟姐姐回仙島好不好?”

曼珠道:“好。”

紅衣女子攔腰将她攜了,正欲淩空飛離。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珠兒被帶走,完全無能為力嗎?他試圖掙紮,不料越掙紮那無形網罟變得越緊。

眼看兩人即将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曼珠忽然抓了紅衣女子的手臂,直愣愣地站着,不動彈。

紅衣女子眼中一冷,殺氣頓現:“你不願意?”

曼珠慢慢轉過頭,看向他,呆滞道:“要子高。”

紅衣女子又笑了,笑聲愉快,她摸了摸曼珠的腦袋道:“都這樣了還記着男人,我的妹妹可真多情。不過也罷,我正好來試試妹妹能助我幾分。”她蓮步輕移,牽着曼珠的手走向他,又是一笑,指向齊梁道,“雲裳,殺了他。”

頓時,曼珠眼中血色大盛,握了方死,機械地向他行去,卻在他面前不遠處停住,似有些猶豫。

紅衣女子再下命令:“雲裳,殺了他。”

曼珠不由又向前走了兩步,慢慢舉起刀,刀尖正對他胸口。

他一邊觀察着珠兒和紅衣女子,一邊迅速想着應對之策。珠兒神智為對方所控,所以才做出此等事。眼下必須喚醒她。他絕不相信,以他們這些年的羁絆,争不過一把刀的控制。他雙手收緊,沉聲道:“珠兒,我是子高,不可亂來。後面的女子是敵人,不可信她。”

望着他,瞳孔中的血色漲漲落落,曼珠握刀的手開始輕顫,方死一點點垂下。

紅衣女子大聲道:“雲裳,我命令你,殺了這個男人。”

他咬了牙,道:“珠兒,你不聽話了嗎?後面的才是敵人。”

曼珠鼻尖滲出汗水,瞳仁中映着斑駁的血色,她似乎正做着艱難的掙紮,一雙手抖得厲害,喃喃着:“我是誰,我是誰?”

心痛得一縮,他何嘗願意她受這種煎熬。一個男人,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何等失敗啊。

在他分神之際,紅衣女子趁機誘道:“雲裳,你難道忘了嗎?他騙了你的身子,騙了你的心,轉而抛棄你,讨好其他女人。雲裳還你不知道吧,他甚至準備用武力手段逼你讓将閣主之位讓給那人女人。雲裳,他背叛了你,還不殺了他!”

血色一瞬遍布整個瞳孔,曼珠表情幾分扭曲,她不再遲疑,握緊了刀,刀尖抵上他的心口,厲聲道:“我那麽相信你,你卻背叛我!”

他無可解釋,低聲喚道::“珠兒。”

眸中血色欲滴,曼珠似乎陷入瘋狂,她看着他,桀聲道:“不論我是誰,背叛我的人都要死。”

他極度痛苦,幾乎站立不住,要倒下去:“我的錯。”

右手将刀刺上他心口,左手撫上他的面容,曼珠眼中有了哀傷,流了血淚:“子高,我曾經視你為天,我信你勝過信我自己。子高,你不該騙我。”

他想替她拭去那淚水,然而渾身卻依舊動彈不得。他緩緩閉了眼,想,死在她手上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一切都是他的錯,他算錯了一步,以致步步為錯,是他太過自信了,是他害了她。

刀尖刺入皮肉,鮮血倒流入妖刀之中。他的唇漸漸沒了血色,眼中亮光黯然下去。

頭枕在他脖頸之處,她輕聲呢喃:“子高別怕,我馬上就來陪你。我們說好的,我答應做你夫人,我們一直在一起。直到你死,直到我死。”她踮腳,吻了吻他的下巴,“我,會永遠陪着你。”

聞言,紅衣女子卻是面色大變,長袖一甩撞開曼珠,卷回方死刀,面色陰沉着向他道:“權且饒你一命。”

作者有話要說: 醒來後重看,總覺本章不太對勁。修了一下,喏,應該是這樣。下午發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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