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仙雲洲(五)

一、

“嘩啦”一聲脆響,那青瓷碗摔得粉碎,裏面的湯汁四濺,有一滴甚至濺到了門外。

雲裳側身避開那滴湯汁,踏入門內,問道:“誰又惹姐姐生氣了?”

梅承雪垂眉低眼,做着恭順老實的模樣,俯身行禮道:“二洲主。”

雲裳點點頭,行向仙霓,在床邊坐了,看一眼地上打翻的湯藥,嘆道:“姐姐不吃藥身子怎麽能恢複呢?”

五指緊抓被角,仙霓另一只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只見原本光滑嬌嫩的妩媚臉龐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劍傷,硬生生破壞掉了所有美感。她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咬牙切齒地吼道:“竟敢劃傷我的臉,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那晚她欲取帝姜性命之時,餘光瞥見山坡的人影。那人靜靜地站在林間,明明沒有任何動作,她卻感到一種極強的壓迫感。她一驚,此人不可小視。

她不敢戀戰,匆匆逃回海上,返至先前的船裏。

她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不料,她剛松一口氣,這時一股極濃的殺氣直沖而來。她忙側身一閃,與此同時甩出手中軟紗,纏上劍身,猛地一帶,去奪對方武器。

她并沒想着能奪過來,對方武功不弱,哪會讓她輕易得手。

然而她手腕翻卷之際,那劍竟自對方手中脫出飛了過來。她沒料想到如此。

那人沒了劍,直接貼身近攻,一掌打在她肩膀上,步步緊逼着。她來不及控制劍的方向,竟讓那劍刃擦着臉頰劃過。

對方是故意的!

一擊得中。那人并不追攻,冷笑一聲,跳入海中,沒了影蹤。

肩膀處疼得厲害,面上黏糊糊一片,她擡手一摸見全是鮮血,頓時怒不可遏,一掌斬斷那柄劍,歇斯底裏道:“竟敢劃傷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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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意了,她以為整個江湖之中只有帝姜能做她的對手,而她有把握重傷帝姜,所以這次獨身前來沒有帶随從,也沒有帶上方死。不料中原竟還有人能傷她,偏偏還是傷了她的臉。

“我誓将此人碎屍萬段!”仙霓眼珠凸出,仇恨讓她的面容扭曲,臉上那道劍傷也扭曲起來,如蚯蚓一般,“雲裳,查出是誰了嗎?”

雲裳搖搖頭,遲疑着:“從未聽過有這樣的高手,除了……”

仙霓擺手:“不是她。”

雲裳默了下去。

仙霓見她神情黯然,眼珠一轉,微微嘆息着佯作無奈,試探着道:“雲裳,如果有天我和她敵對,你将如何?”

梅承雪一邊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一邊豎起耳朵聽着她們的談話。

雲裳勉強笑了一下:“你和她怎麽會敵對?姐姐不是說要對付海賊嗎?她在中原,我們在海上,根本見不着的。”

對付海賊?梅承雪眉頭一凝,看來應是仙霓瞞了她,曼珠并不知其中實情。

仙霓道:“斬草須除根。海賊雖然平時活躍海上,但他們的巢穴則在陸上,在中原武林中。到時我們追趕的話,就不得不進入她的勢力範圍。以淩霄閣的行事方式,她極可能插手此事。”

雲裳目光閃了一下,低頭不語。

仙霓搖頭長嘆:“妹妹還是這般優柔寡斷。想當初若不是你生了恻隐之心,又怎會讓她活到現在,你又怎會被迫離開淩霄閣來姐姐這蠻荒之地呢?”

雲裳咬了咬唇:“她畢竟是……親人。”

仙霓恨鐵不成鋼,冷笑道:“你念她是同胞姐妹,她可曾念你是手足?口口聲聲說着不在乎閣主之位,而現在的淩霄閣閣主是誰?你還看不清楚她的真面目嗎?雲裳,別再犯傻了。”

雲裳聲音越來越低:“她待我很好,也常護着我。”

仙霓冷哼一聲:“道路古來難,人心多易變。她或許曾真心待過你,但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何況你當年刺她的那刀,你當真以為她不在乎,以為她還能拿你當姐妹?雲裳,如果她向你心口刺一刀,欲置你于死地,你能忘記嗎?你能原諒她嗎?”

雲裳臉色白了,不能,她決不能原諒。

仙霓覆上她的手,神情悲切:“我的傻妹妹,縱使你後悔,但木已成舟,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只能走下去,決絕地走下去。”

雲裳眼圈紅了,低聲道:“姐姐,你說我該怎麽辦?”

仙霓按了按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雲裳一驚,擡眼看她。

仙霓目光沉下去,道:“人都是自私的,為己的。雲裳,他日對戰生死一念間,你若心軟,可只有死路一條。你死,還是她死,要想清楚了。”

雲裳沉默着,良久,道:“我,想活下去。”

仙霓忽然笑了,臉頰的傷痕也跟着扭動着:“這才是我的好妹妹。她狡詐異常,心思比你沉,武功又比你高。萬一遇上,你無需聽她多言,到時我先穩住她。你看我按玉珏示意,立刻下手,懂嗎?”

雲裳點點頭。

梅承雪聽得怒火三丈,這是什麽混賬道理。但苦于受制于人不能洩露身份,只得将怒氣壓下。心下暗忖,帝姜不會料到曼珠什麽都不聽直接動手,如果一旦遇上,如果像仙霓所言,帝姜定會吃大虧。他一定要做點什麽阻止或者将仙霓的謀劃傳出去。怎麽辦呢?

仙霓對勸說效果很感滿意,正要如以往般笑出聲,然而思及一事,那湧上來的笑意又褪了下去,她道:“那黑衣人的身份要繼續查。另外,計劃改動,把剩餘的人全部煉掉。對方既有這樣的高手在,我們必須認真起來,全力以赴。”上次的錯誤她絕不會再犯第二次。她要将那些礙眼的人全都殺光。

提及煉制,雲裳忽然記起一事,打量一眼旁邊的梅承雪,若有所思道:“前晚姐姐出海,有弟子來報,說似有人闖入煉制之地,從身形上看跟……”

“二洲主,齊公子那邊不太好,請速回。”一位婢女神色張皇地趕來,伏地禀道。

雲裳臉色一瞬變了,頓住話語,忙起身向仙霓作禮道:“姐姐好生養身子,雲裳先回去了。”

仙霓點頭道:“妹妹請回。”

雲裳再不看梅承雪一眼,匆匆走出房門,往府中趕去。

俯身撿着地上的碎瓷片,梅承雪低了頭,将額際冷汗不留痕跡地拭去。

伸手捂了口鼻,仙霓看向地上的梅承雪,不悅道:“怎麽還沒收拾幹淨,磨磨蹭蹭地幹什麽呢?”

梅承雪唯唯諾諾着:“洲主請稍等,馬上就好。”忙專心清理地上的碎片與湯汁。清理完畢之後,又将房間窗戶打開,讓苦澀的藥味盡快散發出去。

仙霓松了神色,眼中卻又亮起閃爍的光芒,不知在算計些什麽。

梅承雪将那污物清掃出去,淨了手返回。他讨好地笑笑,向仙霓道:“洲主,小人再去為您盛一碗?”

聞言,仙霓慢慢看向他,目光收緊,冷聲道:“本洲主最讨厭那惡心的東西,你不知道嗎?還是你有膽子插手我的事情了?”

梅承雪驚慌不知所措,忙跪下,哀求道:“小人只是關心洲主,別無他意。小人知錯,以後再也不敢了。洲主饒命。”他瑟瑟抖着,鼻頭發紅,眼含淚水,将男性柔弱一面的美盡數展現出來。

仙霓眉眼舒展開來,心情又愉悅了,悠悠道:“起來吧,我只是開個玩笑。再去盛一碗藥。”雖然不喜歡,但為了身體能早日恢複,為了能将那人斃于掌下,她也不得不喝下去。

梅承雪不敢擡頭,恭順着:“是,洲主。”

轉身出門,他一邊往藥膳堂行去,一邊沉沉思量着與齊梁的計劃。煉制之地和仙雲洲的具體方位已經查清,只是活死人的弱點和解救之法還未探明。看來還需再去那島後一次。仙霓若在島上,他不能輕舉妄動,看來只能等到下月十五。

不過,如何将消息傳出去呢?仙雲洲在海上,之前制定的傳訊計劃已不适當。他必須自己想辦法。

他正要進入藥膳堂,這時聽得裏面有女弟子的談話聲。他不禁放慢腳步。

聲音較為溫和的女子道:“沒想到竟有人能傷到洲主。”

聲音較為尖利的另一女子道:“定是那帝姜做下的。不過帝姜傷勢比洲主嚴重多了,聽說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現在只能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更別提主持江湖事。那些人現在可是群龍無首亂成了一窩蜂。哼,這就是跟我們仙雲洲作對的下場。”

“帝姜下面不是還有風傾殿端木淩意嗎?帝姜受傷,端木淩意不該接手嗎?怎麽會亂成那樣?”

另一女子不屑道:“你有所不知。風傾殿哪裏比得上淩霄閣,端木淩意不過是徒有其表游手好閑的貴公子,他怎麽能壓得住那些名震武林已久的老江湖?何況,他現在正忙着與那異術堂堂主的掌上明珠打情罵俏花前月下,哪還有心思理江湖之事。”

先前那女子好奇道:“不是說端木淩意與帝姜有暧昧嗎?帝姜那般冷漠不近人情的一個人,不是不顧女子顏面,讓他宿在自己房間好一段時間嗎?”

另一人冷笑道:“有新人忘舊人罷了。聽說為此事,帝姜氣得連吐了三口血,原本好轉的傷勢又加重了。果然被洲主說中,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頓了頓,她又笑道:“不過他們聯盟不合,對我們有利無害。端木淩意如果能把帝姜氣得傷重不治一命嗚呼,那我們可就省了大力氣。”

那人猶疑着:“那異術堂好像也有點本事,聽說他們能解活死人之術。不知是不是真的?”

“他們能解的是普通的活死人之術,我們的活死人根本就是用死人煉制的,人都死了何來解救之法。那些江湖人士還以為找到了出路,抛下帝姜,捧着那柳采兒任她作威作福,真是可笑。”

“這麽說來,帝姜也是可惜了。聽說帝姜與二洲主是同胞姐妹,不知……”

“噓——洲主下過禁令,這個萬萬提不得。哎呀,一不小心說了這麽多,不知道外面是不是有人?”

提到禁忌話題,兩人不由也心裏犯怵,忙打開了窗。

在她們開窗之前,梅承雪足下一點,身形閃至院中竹林之中,借那綠竹掩了身形。

那兩名女弟子四處打量着,見空蕩蕩一片半個人影都沒有,也就放下心來,專心熬藥。

趁那兩人不注意,梅承雪自枝葉繁茂間脫身出來,佯作剛從外面走入,敲了敲門,恭敬道:“兩位姐姐,洲主的藥可好了?”

那聲音尖利的女子擡頭掃他一眼,目光瞬間亮起來,露出饞涎之色:“原來是雪公子。”

梅承雪低了頭,含羞帶怯道:“桂兒姐姐,我來取洲主的藥。”

桂兒慢慢站起身,走過去,忽然嘤咛一聲,假意跌跤,跌入梅承雪懷中。

梅承雪驚得一跳,下意識地推開她。上次帝姜之事,簡直給他落了心理陰影。

桂兒被推得差點真跌跤,龇牙怒道:“一個男寵而已,也敢對我動手。看來是活得不耐煩了。”揚手就要甩去一巴掌。

另一個女子忙拉住她:“姐姐不可造次,雪林畢竟是洲主身邊的男人。你若傷了他,被洲主看到了豈不是自惹麻煩?”

聞言,桂兒收了手,鄙夷道:“都到了這裏,還裝什麽冰清玉潔。等洲主玩膩了,還不是落到我手中。”

梅承雪身上一寒,欲哭無淚,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二、

“咳咳咳……”還沒進門,便聽到房內一陣猛烈而壓抑的咳嗽聲。

雲裳一路趕來,慌忙進入內房,見齊梁面容血紅欲滴,掩口咳嗽個不住,旁邊大夫正號着脈,只是越號大夫眉頭皺得越緊。

雲裳沖上前去,瞳孔不由輕顫:“大夫,他怎麽樣?”

那大夫放開手,嘴唇蠕動着,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裳柳眉一豎,目光泛冷:“說。”

大夫吓得渾身一抖,忙俯伏于地,不敢擡頭,艱難地擠出字眼:“二洲主,請恕老夫無能無力。”

雲裳一掌拍上桌子,震得上面的茶具一陣亂晃。她怒聲道:“說得明白點。”

大夫渾身抖個不停:“公子他,他……還有半年時間。”

五指下按,硬生生将那紅木桌穿透,雲裳目光如白霜陰冷駭人:“到底多久?”

大夫頓首泣道:“最多三個月。”

她大怒,一把踢開那大夫:“既然治不了病,留你何用?”

大夫吓得面色如土,叩頭不已:“二洲主饒命。容小人再試一次,小人一定治好公子的病。”

強壓下咳意,齊梁看向她搖了搖頭,眼中有淺淡笑意淺淡寵溺:“別為難他了,珠兒。我自己就是大夫,我比誰都清楚。”

雲裳幾乎站立不住,踉跄着退了兩步,一手撐在書架上才沒有倒下去。怔愣片刻,她慢慢走來,靠着床半跪下去,抓起齊梁的一只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叫了一聲“子高”,就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齊梁為她輕輕拭着眼淚:“別哭,臉哭花就不漂亮了。”

她用手背抹去淚水,吸着鼻子:“好。子高你看,我不哭了,我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漂亮?”

齊梁揉揉她的腦袋,唇畔揚着:“比以前還要漂亮。”

她如許久之前一樣撲到他懷中,蹭了蹭他的胸膛,仰着蒙蒙淚眼看他:“子高,我聽別人說,做夫人是很有講究的,不是只口頭同意就可以的。子高,你欠我一個成親禮。子高,你娶我好不好?”

将湧上來的腥甜盡數咽下,齊梁點點頭:“好。”

她湊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用手比劃着:“我要穿火紅的嫁衣,要坐這麽大的花轎,要你騎白馬來迎我。還要拜天地,宴親朋,入洞房。”

齊梁含着笑:“好。”

淚水湧出眼眶,她伏在他脖頸處不讓他看見眼淚,啞聲道:“子高,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我也從來沒去想過,不願去動腦筋。然而我最近卻忍不住想,可以的話,我想忘掉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想跟你好好地過日子,想同你永遠在一起,像以前一樣開開心心……”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章節越來越長了,因為也要讓兩邊的劇情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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