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番外

新來的助理也姓趙，叫趙迪，白山人，戴眼鏡。他入職三個月，游日海沒罵過他一句。三個月的最後一天，他跟HR說：“換一個。”

HR總監哭喪着臉對他說：“這已經第五個了，游總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他仔細想想，一年不到的時間居然已經換了五個助理，趙迪是時間最長的一個，居然滿了試用期。因為他姓趙，因為他戴眼鏡，因為他改不掉的東北口音。

和趙凡挺像，但比趙凡機靈，比趙凡把他當老板。

“那就留下吧。”他不想為難HR。

HR說：“要不，我再把趙助請回來吧！聽說他現在開了個餃子店。”

倒真如趙凡自己所說，抱負不大，普通人的生活就夠了。他想了想搖頭:“不用，這個趙迪挺好的。”

趙迪留了下來，他工作能力突出，條理清楚，進退有度。凡事公事公辦，從不做逾越界限的事情。

不會在他身體不舒服時噓寒問暖，不會在他加班時勸他不要工作太晚，不會在出差時準備一些他喜歡吃的小零食，不會和他一起去看游星河的演出……他是一個完美的好助理。

游日海挑不出任何刺，對他只有誇贊。他從沒罵過他，更不會朝他扔東西。

可是他還是想換個助理。他跟HR說，HR說：“我把趙助請回來吧！”這一次他沒說不行。

幾天後，HR總監灰頭喪臉地告訴他：“趙助覺得現在的生活挺好，他不想回來。”

“還有，他，他好像談戀愛了。”

“哦，是嗎？”游日海想，這不是必然的嗎？他的辭職理由已經寫過了：“我三十五了，再不談戀愛就老了。”

“我想好好愛一場，不然太遺憾了。”當着他的面，他是這樣說的，前所未有的認真，和絕望。

他不常哭，為他擋子彈、被他打破頭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可是離開時，游日海看到他在公司樓下，放肆地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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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歲的男人，當街哭得稀裏嘩啦，真不像樣啊。

他挺想下樓嘲笑他的，很想很想。可是嘲笑完了之後呢？說既然你舍不得，那就別走了。

“做我一輩子的助理吧。”

趙凡會動手打他吧？他知道趙凡身手不錯，跆拳道、泰拳、柔術都會，綜合格鬥專業級別的選手。他不一定打得過他。

HR總監說：“也許您親自去找他，他會同意。”

畢竟十年了，總有點情面。

餃子店位置隐蔽，游日海找了很久才看到，小小的一間，門口的布簾寫着“凡人餃子店”，都沒有門頭。

正是晚餐時間，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透過幹淨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內情形，白衣服黑圍裙的趙凡一邊現包餃子，一邊笑呵呵地跟客人聊天。他不戴眼鏡了，細長的眉眼露出來，沒了面對他時的讨好模樣，自信溫和。

大衆點評上的評價都是：“老板很帥，老板很溫柔。”

游日海站在街對面看了很久，最後默默離開。

第二天，他又去了。

第三天，他又轉到了餃子店對面。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只要下班後有空，他都要過來轉一趟，不由自主地就往這邊走了，站在馬路對面，看着凡人餃子店熱火朝天，看着他溫柔彎起的眉眼。

倒是一次也沒有遇到過他的那個另一半，游日海很想見一次，中年男人的戀愛對象，到底是個什麽樣。

這一天下雨了，他沒帶傘，站在雨裏看了會兒，雨天吃餃子的人少，店裏三兩客人，他包餃子的速度很慢。

雨下大了，他準備離開。凡人餃子店的布簾被掀開，白衣黑圍裙的趙凡走了出來，手裏拿着傘，遠遠地看過來。

他看着他撐開了傘，看着他左顧右看小心翼翼地穿過馬路，看着他站到自己面前。黑圍裙上白色的面粉灰印記明顯。

他把傘舉到他頭頂。

“怎麽不進來？”一年六個月零三天後，他再次聽到趙凡的聲音，溫和沉穩，很配他的細長眼睛。

“雨下這麽大，怎麽都不進來？”他又問。

游日海張不開嘴。

“你來這麽多次，都不進來看看？”細長眼睛裏的悲傷像大海，照着游日海的臉。

“我——不敢。”

其實說實話也沒那麽難，口腔一開一合，聲帶震動，心髒縮緊又放開。不會死。

“你吃過了嗎？”

游日海搖頭。

“那要不要進去試一試？”

游日海點頭。

細長眼睛彎彎的，有雨水濺在上面，潤濕了睫毛。他墊着腳給他撐傘，濕了半邊臉。

游日海接過傘，看着他的濕睫毛說：“不給我做助理，感覺你更自在。”

“有嗎？”他狡黠地反問他。

有的，游日海聽到自己的回答。

凡人餃子館的餃子很好吃，第一次游日海吃了三十個，第二次三十五個，第三次二十個，第四次二十五個……

餃子館的幫工發現，只要這個高個子的男人過來吃餃子，他的那碗餃子一定是老板親手包好親手煮好親手端到他面前，還要親手倒醋親手給餃子湯。他常偷看那男人，一看看很久，客人點單都聽不見。

可是兩人交談不多，那男人很沉默，面對他的老板也很沉默。那男人吃完了也會看老板，小心翼翼地。

HR總監問游日海：“趙助還要不要回來？助理要不要換一個？”

他說不用了，趙迪挺好的。

他依舊去吃餃子，從秋天吃到冬天。

冬至到店裏吃餃子的人飽滿，他進去時都沒了座。忙碌的趙凡不停地跟他道歉，說你等會兒等會兒就好了。

他不介意等。等人潮過了，他才坐下來，趙凡給他端來餃子，飽滿的個頭，整齊的花褶兒，都是他親手包的和親手煮的。

“謝謝。”他說。

“不用謝。”趙凡說。

“今天你女朋友沒來陪你嗎？”他問。他還沒見過趙凡的另一半，倒是幫工們常提起，是個長頭發女人，跟他一樣有着細長的眉眼，很好看。

細長眼睛裏都是錯愣和驚訝。他覺得自己好像問多了，埋頭夾起一個餃子，戳破了肚子。

“那是我姐姐。”他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帶着笑意。

“我跟你說過的呀，我有三個姐姐，她們是三胞胎，長得一模一樣。”他聽到他聲音裏的埋怨：“你都不記得我的話。”

“我家裏有什麽人，父母是做什麽的，兄弟姊妹是哪些，你都不在意的吧。”

他又戳破了一個餃子。

“你幹嘛要天天來吃餃子？”他聽到他很小聲地問，尾音輕顫。

他擡頭看他眼睛，他卻別過頭去不給他看。

沒等他回答，他就跑開了，說：“來客人了，我先去包餃子。”還是老樣子，話不說清楚就跑。

都快十一年了，還沒長進。

他拉住了他的圍裙，上面餃子灰的顆粒粉粉的。

“生日快樂！”他說。

冬至才是他的真正生日，身份證上是亂填的。他跟他說過一次，他記得。只是從來沒有在這一天跟他說過生日快樂。

“你——”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我也有點老了，也想好好談場戀愛，不留遺憾。”

游日海發現說真話真的不難，只是發現真心有點難。

白白浪費了很多很多的時間。

“我——”

“嗯？”

“考慮——”

趙凡話沒說完，看到游日海變黑的臉，心髒條件反射地縮緊，還是看不得他為難。

“考慮好了，沒問題。”

四十一歲和三十六歲，還能浪費幾個十年？要抓緊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