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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紗窗外,一陣琴弦撥動,如凄凄然相訴,又如徘徨不知所向,就那樣淡淡的、渺渺的繞在她心頭,纏入她夢中……

睜開眼,望出去,夢,又是一場空夢……

低低嘆了口氣,垂目看着手中被摩挲得發亮的扳指,色如春葉,潤若秋水,只不過,物在,人卻……記憶刺痛着她的神經,卻,欲哭無淚……

這是多少年前了,第一次到京城,那是……是康熙四十四年的夏末……

紫禁城……那座皇城經常出現在她的夢裏,在那裏相遇、相戀的,在那裏悲傷、死去的……

天高雲淡,北雁南翔,京城的秋天來得早,江南還是一派陰霾之色,這裏卻是蓮花落盡,風意微涼。

曹洛靈,江寧織造曹寅長女,雖然身為閨閣千金,卻也不得不離家辭母,千裏奔波,為的只是走進那座世人仰望的皇城,為康熙帝最鐘愛的十五格格做一名伴讀。

相傳這位最小的格格從小沒了親娘,康熙極是憐愛,宮裏上下都對她十分寵讓。洛靈雖是名門出身,可從心底厭煩恃寵生嬌的千金女,更何況還是到千裏之外陌生的京城。

至于那座在父親口中輝煌無比的紫禁城,更不是她心中向往的所在,一想到要離開家,反是百般的無奈與不悅,只是,所有的情緒只能存于心底,這是皇命,她很清楚,皇上的旨意,是金口玉言,容不得任何人違抗。父親是滿心歡喜的接旨謝恩,母親黯然神傷,悄然垂淚,而她,只是默默地跟着行禮叩拜,看不出悲喜。

關內塞外走馬的客商絡繹不絕,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群從車旁經過,棋盤街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而她卻提不起半分興趣俯窗觀望,只是呆呆地凝視着手中的書卷,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就這樣來到了天子腳下,以後的日子,她将獨自一人身處孤身之地,面對陌生的人群,想到這兒,洛靈心下一片茫然。

相比之下,她的父親曹演卻是滿心歡喜,一路上不停地叮囑她該奉承什麽人,注意哪些事。洛靈有耳無心地聽着,越聽,心裏越是不安,她覺得自己就象是斷了線的紙鳶一樣,前途未蔔。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已經在有人搬着行李。曹寅側目望着女兒微蹙的雙眉,拍了拍她的肩:“丫頭,今夜先在驿館歇下,明日再入宮晉見皇上。”

洛靈柔順地點了點頭,起身坐到窗邊,輕輕掠起了影紗,看到正在忙碌的侍女瑾兒:“父親帶瑾兒回江寧吧,女兒身邊無需留人。”

“瑾兒自小服侍你,我本想……”曹寅微微吃了一驚。“不必。”洛靈輕聲打斷了他的話,望着瑾兒走進驿館的背影:“讓她留在母親身邊吧,有她服侍着,我也放心。”

曹寅無言地望了她片刻,低嘆了一聲,起身下了馬車。洛靈垂下目光,苦笑了一下,也随着下了車。

晚間,洛靈并未下樓用膳,只說有些疲累,要早些休息。一路上女兒的少言寡語,曹寅看在眼裏,也着實心疼。

用罷晚膳,曹寅上了樓,卻見瑾兒守在門外,輕聲問:“睡了?”瑾兒搖了搖頭,苦着臉指了指眼睛。曹寅點了點頭,輕輕推開房門。

洛靈斜倚在窗前,月光清冷,映着她睫毛上的淚滴輕閃。曹寅取了床邊的鬥蓬為她披在肩上:“丫頭,我知道你怨,有什麽不痛快地就說吧,再不說,爹也聽不到了。”洛靈無力地靠着窗棂,一雙凄凄淚眼望着曹寅:“女兒不是怨,女兒是舍不得。”

曹寅取過她手中的帕子,想為她拭淚,可舊痕未幹新淚又添,曹寅也不禁紅了睛眶:“丫頭,爹從未跟你提過朝中的事,也從未提過為官的難處。爹又何嘗不想讓你守在爹娘身邊承歡膝下。可……這是聖旨啊!”

洛靈按住曹寅的手,輕輕握住:“女兒知道,女兒只是舍不得爹娘。一想到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女兒就禁不得要傷心。”

“唉……”曹寅深深嘆了口氣:“把你一個人送進那混不見底的後宮,你以為爹就舍得嘛?不過,你放心,皇上會顧念着與為父年少時的情意,不會委屈了你。放心,放心……”

洛靈不忍見老父傷神,強忍住淚,點了點頭:“女兒知道了,女兒會避露鋒芒,隐于人後,不會讓爹憂心的。”“避露鋒芒……”如此動人的涓涓玉顏,又怎會避得了,隐得住呢。望着洛靈清靈如水的面容,曹寅不禁苦笑:“但願吧。

“大人,時辰到了。”門外的家人輕聲禀報着。曹寅回過神兒來,輕輕拍了拍洛靈的肩:“爹還有事要出去,你餓了就喚瑾兒。”

洛靈點了點頭,送曹寅出門。曹寅剛出房門,突然想起什麽,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遲疑了片刻,才急匆匆地走了。

洛靈望着他下樓去的背影,并未在意:“瑾兒,去備些清淡的飯食吧。”瑾兒見洛靈要吃東西,高興地跑下樓去。

洛靈悶坐在屋裏,看着桌上清淡精致的飯菜,沒有一絲胃口,只是糊亂地吃了兩口便命瑾兒撤了下去。驿館後院有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花園,雖無水澤,滿院的桂花卻未敗盡,洛靈在樓上便已聞到,見瑾兒未歸,便偷偷溜下了樓。

繞行桂花叢中,點點花瓣撫肩,洛靈用指尖挑了一朵花蕾湊在鼻尖處,那淡淡甜甜的香氣沁人心脾,唇邊不禁浮起一絲淺笑,展開手中帕子.

才剛取了些許枝頭的桂花花苞,洛靈就聽到瑾兒在喚她,沒好氣兒地瞪了一眼在窗邊張望的丫頭,只得包好桂花塞近随身的荷包,轉身回房。

經過曹寅房外,只覺燈影一晃。洛靈不禁微愣,不是出去了嘛,這麽快就回來了。心想着,便緩緩推開了房門:“爹,女兒進來了。”

房內無人……四下觀望了一下,原來是窗子大敞着,風吹了蠟燭的緣故,她此時推開房門,穿堂風立時将蠟燭徹底吹滅了,書案上的書卷也被吹得亂響。洛靈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走過去将書一本一本整理好,轉身正欲離開,忽覺書案後的角落裏,似有雙亮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洛靈才要回頭去看,卻只覺眼前一黑,身子一輕,被人抱起躍出了窗外,這一吓着實不輕,卻怎奈口鼻被人捂住,發不出聲音,待她緩過神兒來,已經回到了桂花叢中。身後的人仍捂緊她的嘴,只能聽到對方略顯急促的呼吸。

洛靈有些喘不過氣來,忍不住掙紮了一下,一把匕首立刻抵住了她的咽喉,同時,那人松了手,轉到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黑巾蒙面,夜色中只能看到那人的雙目。那是怎樣的目光,萬年玄冰不過如此,尤其在這漆黑的夜幕下,明亮、冰寒……

洛靈垂目看了看頸間同樣冰冷的刀鋒,駭得渾身發抖,但她更明白此時若是沒了主意,更是救不了自己,深吸了口氣擡眼望向面前的蒙面人:“你把刀拿開,我不會喊的。”

那人眼中顯出一抹嘲諷,只是把刀刃由咽喉移到了她的心口。

“盜行官驿是死罪,你不知道嗎?”

蒙面人仍不說話,只是看着她。洛靈壯着膽子擡起了顫抖的雙手:“取了這對玉镯,你快走吧。”蒙面人微眯了一下雙眼,看也不看那對碧綠瑩潤的玉镯,只是盯着她過于蒼白的面容。

洛靈見他不看自己腕上的玉镯,怯怯地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你不過是為了錢物,何必搭上一條命,驚動了館驿的守兵,你就走不掉了。”洛靈說着便去取頭上的簪環,鋒利的刀鋒立刻又遞到了她的咽喉,洛靈吓得一激靈,不禁退後一步,撞在了身後的桂花樹上。

桂花缤紛而落,月色下,宛如動人畫卷,蒙面人緩緩移開了手中匕首,目光似也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掠過一絲憂郁。洛靈并未在意他的變化,只是盯着他,直到他轉身離開,才腳下一軟,跪坐在桂花樹下。

洛靈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到房裏,瑾兒忙迎了上來:“小姐,您去哪兒了,奴婢找了您半天。”找半天?洛靈沒好氣兒地瞪了她一眼:“找我有事?”

瑾兒不知洛靈為何臉色不好,仍是一副天真模樣:“老爺說您一路累得很,讓奴婢服侍您早些安寝。”洛靈苦笑了一下,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別打擾我安寝。”瑾兒愣了一下,還要說什麽,卻被洛靈連推幾下推出了門。

洛靈靠着門深深吸了口氣,走到床邊躺下,一閉眼,那雙冷冷的目光立刻出現在眼前,吓得她猛得睜開眼。

想起那個蒙面人,怎麽會有這麽冷的眼神,就象要把這個世界冰封一樣。他真的只是來偷東西嗎?那為什麽……

算了,反正明日就要進宮了,還是不要驚動父親了。紫禁皇城……洛靈擡頭望了望天,一片碧藍,幾絲浮雲,以後的天,再不是此時的天。

禦花園中,康熙和曹寅走在前頭,太監和侍衛們遠遠地跟在後面。曹寅自康熙少年時便随其左右,彼此相知甚深,多年不見,兩人都蒼老了許多,不免感慨萬千。

宮中朱牆璧瓦,古木參天,一切都透着古樸威嚴,洛靈不時的左顧右盼,難掩滿眼的好奇,腳步上不覺慢了些。走在前面的曹寅不知說到什麽,康熙竟然大笑起來。

洛靈微微一驚,舉目看向走在前面的康熙皇帝,收斂心神,快步趕了上去,緊緊跟在父親身後,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心安。

“瞧瞧,猴兒在樹上的那是誰?”康熙遠遠看見一個人影在樹叢間,眉頭微皺。洛靈聽到康熙的話,眼光也不禁随着侍衛的身影望了過去。侍衛奉命上前查看,很快跑了回來禀報:“回皇上,是十五格格。”

“不成個體統!”康熙回頭看着洛靈乖巧的模樣,想着自己的寶貝女兒,不禁微嘆。十五格格也看到了康熙等人,忙從樹上爬下來,跑到康熙面前,道了個萬福:“皇阿瑪吉祥,小鳥兒掉到草地上了,我剛把它送回窩裏。”

“這些個事讓侍衛太監們去做,你一個女孩兒家整天爬上爬下的成何體統。”康熙雖然不滿,但看到她的頭發都被樹杈扯亂了,終不忍深責。

曹寅看了一眼康熙,忙笑着打圓場:“格格小小年紀便懷悲憫之心,愛護萬物生靈,實屬不易。”康熙聞言不禁笑笑:“這孩子沒什麽長處,就是心眼兒好。”回頭望向十五格格,“玉穗兒,過來見見,這是朕幼年好友曹寅,現任江寧織造。”曹寅和玉穗兒互相行了禮,康熙又回頭看向洛靈。

洛靈正眨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玉穗兒,康熙微笑着點了點頭,很是喜歡這孩子的靈秀之氣:“這是曹寅的女兒洛靈,朕把她叫進宮來,陪陪你。”

玉穗兒早就看到曹寅身後有個女孩兒,此時聽了康熙的話忙上前拉住洛靈的手,上下打量着:“喲,真不愧是江南的人物,皇阿瑪,八嫂子是京城有名的美女,可我看着還沒她順眼啊。”洛靈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淺笑着低下頭。

“你順眼了就好。” 康熙哈哈大笑。曹寅見康熙龍顏大悅,不禁放下心來,會心地一笑。玉穗兒開心地向康熙行了個大禮:“玉穗兒就知道皇阿瑪最了解女兒的心了,女兒謝皇阿瑪恩典。”

“洛靈謝萬歲爺聖恩!”洛靈忙随着拜了下去:“請皇上放心,奴婢定會盡心侍奉格格。”“你是江南人,卻是滿口地道的京片子?”洛靈一口地道的京腔,玉穗兒不禁微張着小嘴兒,不可思議地盯着她。

“都起來吧。”康熙聞言輕笑了一下,向曹寅投去嘉許的目光:“嗯,是個伶俐的丫頭,你教女有方啊。”曹寅忙恭身一禮:“皇上謬贊了。”

“呵呵呵呵。”康熙笑着拍了拍曹寅的肩,轉向玉穗兒,“去,帶這丫頭去見見太後和德妃,再去各宮轉轉。”“是,玉穗兒告退,皇阿瑪萬福金安。”玉穗兒福了一福拉着洛靈就走。

眼見就要與父親分離,洛靈兩眼望着曹寅,秀眉深鎖,滿眼的不舍。曹寅欲言又止,但康熙在場,不好過多叮囑,只得微笑着點了點頭,洛靈強忍心中的離別之苦,深深一禮,随着玉穗兒向深宮而去。

曹寅望着洛靈漸漸隐于花樹間的身影,腳步不禁向前緩邁了一步,康熙看着他輕笑了一下:“放心,玉兒那丫頭會好好待她,朕也會關照她。”

曹寅聞言忙跪倒在地:“微臣惶恐,真不知該說什麽。” “起來起來。”康熙拍了拍曹寅的背,“走,陪朕聊聊。朕有很久沒這麽說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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