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二八·下山

時隔六年,山門再次轟然打開。只有迎接或送別門中同道時,才會開這山最沉重的玄玉石門。

方繭從裏面走出來,一身粗布麻衣,戴着一頂不大的鬥笠,臉藏在陰影裏。

他剛跨出山門,就轉身朝內,緩緩,雙膝跪地。

一個滿頭白發的人站在山門內,面目身形卻是清秀青年。

青年垂目看方繭,眼神冰冷。

“師父。”方繭道。

“記住,你只有三年。”師父道,“你的命,你要揮霍,我管不了。”

“師父。”方繭又深深叫了一次,伏身叩謝。

“不送。”青年道,甩袖反身走向山門內的方向,沉重的玄玉石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轟鳴。

山門已關得嚴實了,方繭仍跪着,對着冷清的石頭磕了清脆的三下。他知道師父聽得到。

但他也知道,再叫不了一聲師父了。

下山後,方繭先去各地行走了幾個月,然後就一直待在雲銀城,販貨為生,挑一扁擔兩筐貨,戴竹鬥笠,粗布麻衣,一雙草鞋,走南闖北的貨郎打扮,從城郊到城裏賣農貨,再在城裏進些東西,到城郊農田一路叫賣。

十幾天後,從雲銀城出發了一隊車隊,前後都有保镖護送,隊尾還跟着雲銀城民衆,都是一臉惋惜不舍,有的還抹着眼淚。

車隊停下,正中,一頂不起眼的樸素轎子裏,走出來一個人,其貌不揚,還有幾分早早衰老的苦相,像是滿心都裝着擔憂的事。

他躬身作揖,“大夥兒別再送了,都回去忙吧。”

有人帶着哭腔道:“鄒大人您別走,小——”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人群中有人喊了句:“願鄒大人平步青雲!”緊跟着響起了一連串喊聲,“鄒大人節節高升!”“恩公身體康健!”

鄒成卓身子一僵,想起了什麽,他搖搖頭,不理那些紛亂思緒,他知道此時此刻,這些話都是真心實意的吉祥話。

雲銀山城直到本朝才開了通路,雖然只有這一條,但為了建成這一條路都不知犧牲掉多少人。此地自古民生多艱,但百姓們偏不信邪,什麽都笑對,民風豪爽樂天,就算送別也不喜歡沾巾歧路的哭哭啼啼。

鄒成卓又深深鞠一躬:“借諸位吉言。”

他重新上車,車隊後送別他離任的人們漸漸散去。

鄒成卓六年前已有威名。朝野無人不知,此人幾乎以一己之力,将神壇上的江曠星拉下馬。

但那之後,他竟沒有留在京城,而是主動自請去外省歷練,于是來到雲銀城,當了六年太守。

六年後的如今,随着一紙調令,鄒成卓升任正四品戶部侍郎,重歸權力中心。

之前送別宴上,所有人都興高采烈,除了他。如今他獨自一人在轎中,也沒露出什麽欣喜的神色。

行了數裏,因為山路難走,天氣炎熱,人與馬都有些疲累幹渴,于是停下,到山間尋溪澗淺流,飲馬歇息。

遠處,走過來一貨郎,身形中等,但外衣幾處繃着,分明一身精壯,露出的手背手腕上有泛紅的一些疤痕和老繭,面容隐在鬥笠陰影中,正是方繭。

鄒成卓坐在樹樁上擦着汗,擡手道:“貨郎,你過來。”

“小的見過太守大人。”方繭放下扁擔要行禮,鄒成卓擡手道:“免了免了。我只想問問你,你在這做生意多久了?”

“小人雲游四海,各處都待得不長,在這城裏城郊走動只有小半年。”

“那你可覺得最近有什麽東西市價波動得厲害?”

方繭猶豫,鄒成卓道:“但說無妨。”

“雲銀城這沒有,但小人之前在的其他地方,那可太多了。”

鄒成卓皺眉:“可是因為市易?”

方繭點頭,左右看了眼,終于把話都說出來:“市易務剛開的時候,确實是像之前吹的那樣,貨豐則囤,貨緊則販,小的雖然因此少賺錢,但也覺得生活便宜了些。

“但久了以後,市易務開始不準我們這些散戶買賣,所有貨都被他們低價收購,再到缺貨時高價賣出。

“小的妻女早亡,一處待不下去還能一走了之,來雲銀城這樣拒絕設市易的地方生存,但其他的商賈人家,不管大戶還是小姓,大多凋敝難捱,因為背上債務而家破人亡者都并非個例。”

鄒成卓點頭,看着面前的土路,嘆氣:“讀再多書,講再多聖賢之言,為官者到底也不過肉身凡胎,手握不該有的權力,就必定生出貪念,越多權力集中在越少的人手裏,就必定為禍一方。”

方繭站在一邊沒說話,鄒成卓擡頭,無力地笑笑,“想不到,你一個賣貨郎,剛才敘述起所見所聞來有條有理,像是讀過些書的樣子。”

方繭笑了,拍拍胸脯,“那可不,跟着師父讀書習武,別說動嘴皮子,動起手來更麻利兒,不賣貨了就賣藝賺錢,一打十!”說着抽出挑貨的扁擔,在手裏轉了幾個花,比那些集市上賣藝練劍的還要靈活好看。

鄒成卓看得有趣,剛要說什麽,卻聽路旁林中傳來馬匹嘶鳴,甚是慘烈。

鄒成卓站起身就要去查看,兩邊林中忽然殺出數個蒙面人,數把兵戈齊齊向鄒成卓方向襲來。

方繭瞥了一眼鄒成卓,看到他臉上竟無驚訝面容,而是一臉平靜,似乎早已等候這結局了。

但這卻不是方繭要的結局。

方繭用扁擔挑起一前一後兩個貨筐,朝着那些過來的刀兵,像劃出一個掃腿,八卦似的一帶,上身扭轉,等轉到完全一周時,已用貨筐格擋住所有襲擊,還借力打力,讓幾把刀劍偏移防線,朝襲擊者面門飛去,三條黑影躲閃不及倒在地上。

鄒成卓面露驚訝,方繭咧嘴一笑:“一打十!太守且去轎中一坐!”

說話間,兩個蒙面人發起沖鋒,未及近前,方繭扁擔一挑,左右各重重一拍,兩個蒙面人已經捂着肋部倒在地上,掙紮着要起身,卻不由發出兩聲痛苦□□。

鄒成卓剛躲進轎子中,方繭就把扁擔橫在兩根轎杠上,再面向敵人時,臉上的笑意已經全然消失。

一個蒙面人似乎不把方繭放在眼裏,掄着兩個帶刺的鎖鏈釘錘飛過來,方繭擡腳一勾貨筐,刺在筐上的劍飛出來,劍柄在腳尖一轉,下一瞬已到了他手中。

那釘錘直直掄來,方繭手腕一翻,釘錘還未靠近他就中途墜落,只見那蒙面人喉頭已被劃開線一樣細的三寸血痕,血還未射出,蒙面人已面朝下摔到地上,喉間飙出的鮮血噴射在土路上,滾起一顆顆粘着塵土的血珠子。

方繭微弓身子,持劍做出格擋架勢,轉着觀察周圍。“八。”他說道。樹林中還有埋伏也未可知。

八名蒙面人這時都驟然停止動作,已看出來面前這人絕非善類。

地上捂着肋骨的兩人則開始以手肘撐地往外爬開,方繭一語不發,劍起一晃,左右兩人胸口已被洞穿,皆穿心而死。

周圍人見此狀況,開始往後退,重新整理隊形,圍成一個包圍圈,繞着方繭走,越走越快。

方繭面無表情,向剛才擋住了數把刀兵的貨筐撤了一步。

只聽轎中鄒成卓忽然問道:“壯士?”

話音未落,所有人同時發起進攻,方繭心中明了,知道其中必有佯裝,劍柄一抖,從手中甩出一個弧形,腰腹用力,反下身子從貨筐上拔下兩把飛斧。

毫厘之間,從蒙面人方向射來數根銀刺,齊齊貼着方繭腰腹飛過,被半空旋轉的劍身碰到,偏轉方向,十幾根針一起打在鄒成卓的轎前橫着的扁擔上。

方繭起身将劍柄重握手中,兩把飛斧已出手,正是朝向兵器最快的那兩個使銀針的人,兩人未料方繭反應與動作如此之快,一個一側肩胛被削去,一個脖頸像棵被閃電劈開的歪脖子樹,倒在地上。

“六。”方繭說,聲音很輕,但每個人都聽見了。

餘下數人知道靠速度或掩護都無用,索性齊齊向方繭的方向撲來。

方繭守在轎前,但包夾的刀兵落下時,他已經來到包圍圈外,手中拽着一個蒙面人的後頸,那人已是一具屍體,方繭正把自己的劍從那人口中抽出,鮮紅的血順着長長的刃滴落。

方繭松開手中的死屍。“五。”

五個蒙面人彼此對視一樣,轉身向五個方向奔逃,要用分兵之計。方繭卻不追去,扔了劍,從貨筐底部取出四支箭和一把短弓,形制精巧,不知是什麽精鐵,泛着油膜浮于水面時的迷離彩光。

方繭一點腳,已站到轎頂,頃刻間四支箭以滿弓接連射出,四條黑影在四個方向随着弦響由近及遠倒下。

還剩一個人,跑進了路邊山間,方繭跳下轎子,拿起地上的劍,在樹冠間跳躍,那人還未跑出一裏遠,方繭已趕到那人前頭,從樹上跳下來,攔截在最後那個蒙面人面前,劍尖還滴着血。

“一。”手起刀落,那人已跪在地上,額頭向下斜過鼻梁,一道深深的傷口向外汩汩流血。

方繭蹲下,在蒙面人身上尋找,不一會兒,被他找到一粒小藥丸,表面褐色和土黃色夾雜。

把藥丸放在手心,兩指扶着劍刃,他在自己另一個手心劃開一道口子,泛着點暗色的鮮血流出來,滴在藥丸上。

那藥丸竟漸漸溶解,最後只有褐色的部分留存。

方繭面無表情,說了句,“看來師父所言非虛。”

把藥丸留下的渣放進兜裏,方繭把血在臉上抹了兩把,很慘烈的樣子,跑回轎子邊,氣喘籲籲,但語調高昂,“鄒大人?”

轎子中傳來略微發抖的聲音,“壯士?”

方繭撩開轎簾,滿臉是血地看着鄒成卓,咧嘴一笑,“我說過吧,一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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