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1)

蘇袖坐在前後都有士兵跟随的馬車裏,首次感受到又是要犯又是尊貴身份的雙重感覺。

雲連邀騎着高頭大馬跟随旁邊,看她探出頭來,淡淡地說:“前方就是鳳臨城,馬上就能到寄安宮了。”

千秋伴都,亦有萬古氣派,或者正是比鄰景安,才有了這等盛大的氣象,令蘇袖心生感慨,自己似乎還是第一回,離自己的舊國舊夢那麽近……那麽近。

鳳臨也是由外郭城、宮城兩部分組成。宮城位于都城北部中央,外郭城的各坊從左右南三面拱衛宮城。以正中的朱雀大道為界,東西分屬鳳臨、曹安兩個縣城。宮城就是皇族所住,除卻如今鳳帝所在的寄安宮,還有其弟安懷王鳳紫林的府邸,郭城則是百姓居所,各有布局。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田。

沿着朱雀大道向前,蘇袖的心微微一跳,近了,與那地方越來越近了。

這日的鳳臨已經開始飄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就像一塊白淨的錦布,鋪在光潔的地上。

惶然擡頭看向雲連邀,他似乎感覺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低頭說道:“想好了,莫要胡鬧。”

蘇袖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進了鳳臨之後他倒是不可以掩藏自己的面容,錦袍玉冠之下,不能不令人心折。

她不由得想起晨起時候的光景,伴着車行與落雪的聲音,簌簌地滑入腦中。

蘇袖站在房中,任由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侍女上下擺弄着。一襲薄若蟬翼,半透明妃色煙蘿紗衣,精細地繡着開得正盛的芍藥,素雅清秀,卻也出塵脫俗。

為了保證鳳帝的安全,她那暗藏細針的腰帶與鐵鈎護腕盡皆撤去,換上了朱紅三鑲白玉腰帶,一根白玉孔雀簪旁飾着一朵新開的木芙蓉,簪頭處一縷金銀絲線相間的流蘇垂至耳際,發頂用銀點翠玉牡丹六股釵挽住,眉心鑲嵌碧玉蓮花額飾。

兩彎蛾眉,細而不弱,豔而不妖。雖是明眸皓齒,唇如紅櫻,膚如白玉,眸光比前更加潋滟與誘人。此時的蘇袖,才真正堪當江湖中所謂若水仙子之稱。

當雲連邀提着件衣裳走進房間的時候,他也是看得一呆。這便是真正的公主,再也沒有一個人如她這般氣質高雅的。

那些圍着蘇袖的侍女也都稱贊着:“公子替姑娘選的這身衣裳,當真美極了。看得公子都傻眼了。”

蘇袖心道,若是雲連邀摘下面具,恐怕就是這些小妹子傻眼的時候了。

“好了,你們下去吧。”雲連邀囑咐了句,這些小侍女們都捂着嘴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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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連邀緩緩上前,将一件雪白色的大氅披在了蘇袖身外,那眼底勾魂的小痣映入眼簾,叫他心中不斷叫苦,再這般下去,他定是想立刻帶着她遠走高飛。

“今日就要進宮了嗎?”

“嗯。”雲連邀低聲回應,“對,不過放心,這次鳳帝沒有大張旗鼓,便是還有轉圜餘地。”

蘇袖沒有答話,而是垂眼看着自己的腳面。

“你今日這般,他一定不忍下手。”雲連邀接着說道。

蘇袖豁然擡頭,含着苦笑,“你這麽費盡心思的替我打扮,便是想讓我用美人計混過生死關嗎?可是我肯嗎?”

雲連邀輕聲嘆了口氣。

蘇袖忽然扯住他的衣袖,一字一句地問:“我不明白,為何你要做鳳帝的走狗?”

從清晨的回憶中恢複清明,蘇袖自問到現在依舊看不透此人。最後她幽幽地嘆了一聲,“你何時為你自己想過呢?”

雲連邀背部一緊,再轉過頭,車簾已經緩緩放下,那張白淨無瑕的側顏,漸漸随着那聲輕嘆,消失在眼底。

時至今日,你何曾替自己想過,雲連邀?

雲連邀忽然朗聲說道:“袖兒,我現在回答你,看看如今的江山,城市繁華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再沒有前朝的流離失所、路有凍死骨的現況出現。對于這樣的皇帝,雲連邀願意追随。”

坐在車內的蘇袖渾身顫抖,緩緩掩面。

宮門大開,馬車漸漸駛進宮城內去。聽到宮門合上的轟然聲音,雲連邀赫然轉頭,知道自己與這女子之間,再不可能有任何牽連,那一切種種或許存在過的情絲,就似往日紅塵舊夢,不複重現。

白雪地上拉出一條長長的車轍,一直延伸到這令人景仰的宮城內去。

蘇袖緩緩走下馬車,眼前是恢弘的宮門,上書三字“寄安宮”,龍飛鳳舞,金碧輝煌。

她一步步地沿着龍尾道向上,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雪花落入頸中,甚是冰涼。柴子進與雲連邀領着她朝寄安宮的偏殿書房走去。

鳳以林刻意不光明正大地與蘇袖見面,正是因為蘇袖的身份特殊,若現在朝中錯綜複雜的情勢,極有可能會被有心人利用。所以這次蘇袖是秘密進宮,更是在這隆冬之時,所以寄安宮裏的人都以為是鳳帝新招美人,無人起疑心。

四扇的屏風,屏面是整副的海藍石透雕,镂着波浪魚紋的花樣,還細細用翡翠鑲嵌出逼真的水藻。繞過屏風,就是一丈許的書桌,桌上放滿了各式書卷,顯出這位鳳帝好讀書的習慣。而左邊設了一個沉香木做成的軟榻,離榻不遠的前後兩邊更布置了一張幾,一個身着純藍色絲綢質地長衫的男子背對諸人而坐,顯然并沒有因為宮人的唱喏而有任何動作。

蘇袖凝住了氣息,因為對方必然正是自己的弑父滅國的仇人——鳳以林。

她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面對?該用怎樣的回答去應對他的問話?該用怎樣的心态去處理眼下的進展?

将右手藏在廣袖之中捏緊了拳頭,終于在等候良久之後,鳳帝鳳以林終于擱下了手中的書,長長嘆了口氣,轉過身來。

這當是二人第一次交鋒、第一回面對面。蘇袖強迫自己擡頭看向眼前這個男子,這年将二十的天縱英才,用不到兩年的時間便奪去了整個大元的罪魁禍首。

蘇袖瞬間不敢置信地看向雲連邀。

這分明就是水運寒的臉。雲連邀好大的膽子,竟然假造了的地獄門水堂主的面孔,與眼前的鳳帝鳳以林毫無二致。

頓時腦中一陣眩暈,看着那人漸漸走近,卻越加恍惚。明明他不是,卻居然狠不下心腸。

蘇袖朝後錯落了兩步,嘤呤一聲就暈了過去,昏迷前只聽見雲連邀從後搶上抱住自己,而她最後的意識卻是:雲連邀,我恨你。

整個書房內焚着大把寧神的香,白煙如霧。一宮的靜香細細,默然無聲,只能聞得水波晃動的柔軟聲音,從另一個偏殿內傳出。蘇袖腦中随着那陣陣水聲,自己也仿佛在其中沉浮,迷惘不已,幾人的對話,由遠及近地入了耳中。

“她這是怎麽了?一見朕便暈了過去。”

“啓禀聖上,蘇姑娘應該是……”雲連邀在一旁也在斟酌,因為只有他知道這個原因,當年化身水運寒時候沒有多想,直到方才他才意識到,原來水運寒居然會給蘇袖帶來如此大的沖擊,心中也是悔恨不已。

“別說了!想來應該是朕令她想起了悲苦的前塵往事兒,所以受了刺激。”

蘇袖緩緩睜開眼,直愣愣地看着床頂。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九龍戲珠的圖案,旁用黃绫騰龍帷帳圍上,一看便知道是誰的床榻。

她輸了。

從一開始見到鳳帝鳳以林,她便輸了。

好容易收拾了心情,能從水運寒是由雲連邀化身的這件大騙局裏抽出身來,對雲連邀也放棄了恨意,更産生了些許好感,誰料得又在這一刻滿盤皆覆,自己的大仇人、此生最大的仇人居然和自己認了那麽多年的哥哥長得一模一樣。

環環扣扣,她要如何再與雲連邀說,我不再恨你。

這時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柴子進瞧見了她睜開眼,連忙道:“皇上,蘇姑娘醒了。”

鳳以林轉過身來,“公主醒了?那我們可以繼續話事兒了吧?”

蘇袖勉強撐起身子,冷冷地道:“讓雲連邀與柴将軍出去,皇上可敢與我單獨說?”

雲連邀身子一僵,知曉蘇袖對自己已是恨之入骨,他苦澀地笑了笑,與柴子進對望一眼。

鳳以林先是一愣,須臾就毫不猶豫地回答:“沒問題,你們先出去吧。”

待他們離開後,蘇袖才緩緩起身,故意不去看這張讓自己心酸的面孔。

鳳以林說話确實與水運寒的溫柔大相徑庭,他畢竟是少年英才,馬上飛将;畢竟是當今聖上,所以自有一股傲然與自信在其話語當中,“朕知曉公主的立場,也不會太強逼你,只要你安心将八卦裏的圖樣替朕找出,自然也不會為難你。”

蘇袖心說此刻自己亦是要演戲,她沒有把握現在就殺了他,雖然單獨相處,但這個鳳以林周身亦有一股威懾力在鎖着自己,使得她無法施展功法,而事實也告訴她,鳳以林的武功亦不會太弱。

而她确實要替他合作找圖,卻不可以立刻答允,否則依着他與雲連邀的精明,定然會知曉自己心懷不軌,所以她這場戲,亦是要做足才可。

“為什麽我要合作?皇上難道不知,拿到八卦将其毀滅,讓世人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然後将我也殺掉才是最好的結果嗎?”蘇袖冷靜的擡頭,終于與其對視。

鳳以林的面色冷了下來,“你不要以為朕不敢殺你。朕留你也是因為雲愛卿的懇求,若是執迷不悟,別怪朕不念舊情。”

蘇袖沉默不語。

半晌,她終于松了口氣,緩緩問道:“我憑什麽相信你拿到殘圖後,會不殺我。”

“朕一言九鼎,金口玉言,何曾說過假!”鳳以林望着眼前氣質凄迷,楚楚可憐的女子,這等姿色在後宮之中亦是少見,但是性格居然也是出奇的倔犟。

蘇袖忽然扯開唇微微一笑,勾魂攝魄的,“皇上如此說,就讓我考慮考慮吧。”

她在逍遙峰上可以對很多人說出奴婢二字,但是對着鳳帝,她便是前朝公主,就代表着一個時代,就絕對不能低頭。

鳳以林微微一呆,顯然很是受用方才她那一個笑容。

“朕可以給你時間考慮。”鳳以林忽然高聲喊,“柴子進!”

柴子進領命進了書房,“臣在。”

鳳以林嘆了口氣,“将蘇姑娘送到別苑,好生安頓下來。”

柴子進顯然沒聽明白,愣了一下,鳳以林又重複了一遍,“給朕送去別苑!”

“是!”

柴子進領着蘇袖朝外走的時候,鳳以林又喊了聲,“雲連邀你進來,朕有話與你交代。”

雲連邀轉身進門,與蘇袖擦身而過,而蘇袖毫不理會,自顧自地跟着柴子進離開了書房,雲連邀微微一滞,心內苦澀,走到鳳以林面前。

“坐。”鳳以林是武将出身,對于繁文缛節的規矩向來比較看淡,此次雲連邀算是立下大功,他心中很是愉悅。

玄天八卦是鳳以林一直以來十分忌諱的東西,最擔心的便是被有心人利用,來颠覆自己還沒有坐穩的江山。前朝公主與玄天八卦,疊加起來便是最大的危險,所以當這兩件事兒盡數解決後,困擾了他十年的風波終于算是告一段落。

“這次你做的極好,連邀。”鳳以林和顏悅色地道。

雲連邀連忙恭謹地回答,“非也,是聖上的洪福,才使得此事兒終于得以解決。”

“別與朕扯多餘的話。”鳳以林擺了擺手,啼笑皆非,“怎麽今天不太像你了?”

“皇上多慮。”雲連邀回過神,忙慌道。

鳳以林轉回正題,“你與蘇袖感情如何?”

雲連邀心道,原先還不錯,只是今日之後怕是要破裂,但他也不能如此回答,只好斟酌了下謹慎地道:“連邀這次是将她親自拿往鳳臨的,恐怕……”

鳳以林恍悟,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樣,既然這樣,那就更好。朕已經教柴子進将她送到別苑,你務必迫她将殘圖的秘密說出來,或者朕還會留她一條命。”

“別苑?”

“是,她若在寄安宮中,恐容妃不快,何況朕的确怕将這女子擱在身邊,會情不自禁,還是交給你去處理吧。”

雲連邀心裏一沉,大概明白了鳳帝的意圖,他是要務必使自己狠下心能在此事兒結束後殺掉蘇袖,而不會因為日久生情放過其一命。但這也是雲連邀擔心的,更是他為何要将蘇袖打扮得如此動人送到鳳帝面前的,便是要借此事兒挽回蘇袖一命。腦子裏一片混沌,反倒不知如何應對。

見雲連邀眸中透出異樣的神色,鳳以林失笑道:“說起來,朕與這長公主還有段往事兒。可惜她恐怕是記不得的。”

雲連邀訝然的緊,聽鳳以林接着回憶:“當年朕初上戰場便勝利凱旋,朝廷中大多稱呼朕為少年将軍。元青那家夥便說要為朕賜婚,着人抱來了只有三歲的長公主,給朕當時險些下不來臺。”

當時的鳳以林心中又急又氣,雖說長公主的确好,能做驸馬爺也當然妙,然則一來他不願與皇家扯上關系,二來他實在是從那張胖嘟嘟的臉上看不出未來的美貌,三來這年齡懸殊未免太大。幸好那時候的太傅替自己解了圍,說少年人家,還是可以等等再說,以免因為得意忘形而荒廢家國大事兒。

“未料得,那時候那麽小的小胖丫頭,居然長的如此美貌了。算算看,朕今年三十,她如今也該有十八了吧。”

“是。”雲連邀颔首,他救起蘇袖的時候,她也不過才是個八歲的女童,十年光陰一晃而過,“眼看着快十九了。”

“這不好,我大慶國的女子哪一個不是十三嫁人,十四得子的。”鳳以林皺眉,這句話出口倒讓雲連邀松了口氣,至少回憶往事兒讓鳳以林暫且放下了殺人的計劃,又操心起成婚之事便是有餘地可說。

“朕多想了。”鳳以林自己停止了話頭,“你去吧。記住朕的話,務必要将此事兒辦妥,了結後,朕就答允你,你回你的江湖,再不用管朝中之事兒。”

鳳以林的話如一記重錘打在雲連邀的心口,這是他最向往的自由,卻要用蘇袖來換取。人生不如意,果真十之八九。

雲連邀滿懷心事地抵達別苑,這是他第一回找不回意氣風發的感覺。他力挫群雄坐上正道盟的盟主的位置,替江湖鏟除魔門,費盡心思将地獄門連根拔起,這些他都能夠彈指飛灰間,笑意恩仇。偏只在這用盡心機算計自己喜愛的女人的時候,嘗到了分外苦楚的感受。

然則這便是命。

雲連邀更明白,若這一關自己始終過不去的話,便再也不可能立足于江湖頂峰。

此時宮廷別苑內外皆是看守的士兵,柴子進幾乎是将自己在整個鳳臨的親兵都調到了這個宮廷別苑裏來,也正是因為十分了解別苑裏女子的重要性。在了解這件事兒始末的雲連邀看來,柴子進是怕蘇袖跑了,而在外人看來,卻以為這別苑中住進了什麽要人,需要重兵保護。

雲連邀深吸一口氣,緩緩踏了進去。

在他決意要做一件事兒的時候,至少至今,還沒有完不成的。

蘇袖坐在別苑中的池塘邊,冬雪已然使得小塘結上厚厚的一層冰,院中臘梅如期綻放,嬌紅怒放在一片雪白當中,自有一種別樣的美豔。

雲連邀站定在蘇袖身旁,輕聲道:“外面如此冷,為何不在房中待着。”

尚算貴客,侍女們已經在房中燃起了火爐,而蘇袖卻執意坐在外面發呆。

蘇袖半晌沒有答話,“再冷,都不及心冷。”

雲連邀知曉她在氣自己,氣他用了鳳以林的臉去冒充水運寒,騙了她整整十年,所以選擇了沉默。

“你明白嗎?我只覺自己是個笑話。”蘇袖深吸一口氣,任涼意入體。豁然起身,朝雲連邀看去。

一幕一幕,往來如煙。

她明白此刻不應該這樣,但是她控制不住了。什麽“清心大法”,什麽靜若止水,都再也壓制不住她心中的怒火及委屈。

“我恨你!”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運寒大哥已經死在我心裏了,你卻讓他作為我的仇人再度出現。為什麽你不早些告訴我,這麽長的時間,你居然從來不告訴我。”

雲連邀任其捶打。蘇袖打得累了,忽然幹嘔了起來,好半晌才漸漸平息了下來。

他不說話,一直都不說話。他心裏很清楚,正是因為對自己狠不下心腸而視而不見,所以蘇袖才會這般氣惱,所以幹脆讓她盡情地宣洩。

良久,蘇袖的心情好了許多,也總算是能正視目下情形,冷靜過後,才背過身去,淡淡地問:“來找我何事兒?”

“沒什麽。”雲連邀緊跟着回答,“只是來瞧瞧你是否有什麽需要,我出外為你辦妥。”

蘇袖旋過身,哂道:“這般勞煩雲門主,如何能心安。”

雲連邀手中拿着一份蘇袖手寫的清單朝外走着,柴子進見機湊了過來,“美人兒與你說了些什麽?我大老遠看……總覺着你們不對啊。”

雲連邀恢複鎮定,負手而立,目光灼灼,“你看我雲連邀似這種監守自盜的人嗎?”

柴子進連忙擺手,“那自然不是,怎麽,蘇姑娘居然敢打發你幫她買東西?”

雲連邀無奈之餘搖了搖頭,與柴子進一起走出別苑的院門,“皇上已經将查找殘圖的任務交給我了,自然需要先化解仇怨,才好入手。”

柴子進一聽此事兒,微微愣住,忽然板住臉正色道:“我說雲老弟,我是因這一路來從你的言行中,慢慢對你解除了心防,才曉得你這人的忠心不二。但是這件事兒上,你居然難得疏漏得很啊。”

雲連邀心底一動,恭謹地道:“請柴老哥賜教。”

柴子進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等重要的事情,皇上居然将公主及圖都轉到你的手上,這是在試你的忠誠吶,你務必要想辦法再将公主送還給皇上才行啊,依你這麽聰明怎麽沒看出來皇上這是在欲擒故縱?”

雲連邀皺眉思忖片刻,難得感激地抱拳道:“多謝老哥提醒,連邀因為一些事情沒有及時反應,險些釀成大錯。”

鳳以林如何是那個能完全放心自己的人,他剛才心神失常才沒有及時想到,他将武林中事任自己魚歸大海,正是因為朝廷能幹預到武林的原本便少之又少,但是蘇袖與八卦就不一般了,哪裏是能随意放到外面任他人為之的。

他腳步一停,靈覺瞬間提到最高,果然感覺到在別苑四周,隐藏着不少高手,這便是鳳帝在柴子進及他雲連邀都不知道的地方放置的暗手。心下暗嘆,他倒是忘記,若鳳以林當真放心自己,怎麽會不将那玄天八卦交給自己。

不過此事的謹慎實在可以理解,若是雲連邀站在鳳以林的位置上,也不能輕易相信他人。這般一想,他立刻掉轉頭去朝着宮城走去,務必要挽回前面胡亂應下的失誤。

一座青銅仙鶴口中散着輕煙徐徐。這裏是寄安宮的一所偏殿,煙氣袅袅,将軟榻上正在弈棋的二人只勾勒出模糊的身影。

坐在鳳以林對面的自然便是當今聖寵在身的容妃,但見她着點月青昙霞紫紋披風,披風下是水粉繡月娥長裙。手中一個小巧的狐絨天蠶絲藍月手爐。墨發盤飛蝶簪,戴穿流月攢珠髻。珠髻邊緣,斜斜插着一支金步搖。雙耳邊墜下靈俏的紅寶石墜子,端的是落落大方姿,傾國傾城貌。

她微微一笑,朝着鳳以林道:“聽聞皇上昨日招進一位美人,卻又送進了宮外別苑,難道是怕月娥吃醋嗎?”

鳳以林将那白玉的棋子落下,才緩緩回答:“朕在這寄安只帶了愛妃一人就已是吃不消,何來其他美人之說。”

容妃妩媚一笑,輕輕拾起被自己吃去的那白玉棋子,“月娥懂得分寸的。”

她忽然指着被鳳以林圍上的大片棋子,“啊,皇上你使詐!”

被這嬌媚橫生的女子撩起了滿心的歡喜,鳳以林一把将容妃拉入懷中,湊到她耳旁軟言道:“有愛妃這般尤物在,朕就是放掉大片棋子亦是甘願啊。”

為這話說得心中一蕩,容妃這才寬慰地笑出了聲。

眼瞧着雙唇愈離愈近,殿外忽然傳來宮人的唱喏:“禀聖上——雲連邀求見——”

鳳以林雙目一凜,立刻正坐起來,拍了拍容妃的纖背,“愛妃先去後殿。”

容妃應了聲後,滿眼狐疑地退了下去。

雲連邀剛走進大殿,鳳以林擡手說道:“雲愛卿來這裏坐,朕有一盤棋還未下完,你來得正好。”

雲連邀灑脫一笑,就自來到原先容妃的位置,拂衣坐下。

“看雲愛卿的心情似乎不錯。”鳳以林看了眼雲連邀,笑道。

“謝陛下關心。”雲連邀定睛看這棋盤,只見墨玉棋子的這方,已然被白玉棋子團團圍住,顯然是必敗之勢,任他棋力再高也是有些回天乏力。

“你看這黑棋還有能耐嗎?”鳳以林淡淡地問。

“依連邀看來,只要在這裏落子,尚可背水一戰,或者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雲連邀自從歸附鳳以林後,因其江湖人士的身份,從來不稱臣子。

鳳以林不着聲色地将被圍的黑棋統統拿下後,才問:“照你看,他們還有後手?”

雲連邀心裏一跳,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費盡心機,鳳以林卻還有別的方法獲知消息,幸好他并無太多隐瞞,否則自己定會被人在後捅刀子。

“恕連邀無知,請陛下賜教。”雲連邀謹慎地道。

鳳以林又落下一粒棋子,淡淡地說:“雲愛卿啊,這次将事情交給你,我大半是放心的,因為你呢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向來謹慎妥當,朕也了解你的辛苦,但這一次你還是犯了一個大忌。”

雲連邀後背已經漸漸滲出點汗,他統一武林的高明與鳳以林統一江山的高明,果然還不是一個段數。他沒有答話,而是謹慎地跟着走了一步棋。

“不要以為拿住了公主便已全部結束。”鳳以林接着道:“你的問題就是身份太多,以至于不能面面俱到,反倒有所疏漏,幸好朕暗地還有其他人幫助查證,你可曉得長天坊的白錦居然敢與朕唱對臺?”

雲連邀甚為無奈地回答:“這件事兒的确是連邀的錯。”

他原本應允蘇袖護持白錦,卻哪裏料得白錦已然被鳳以林發現背叛之意,就算是他,亦是無能為力了。

“不怪你。”鳳以林索性放下手中那盤棋,起身走到殿中置放的一尊玉盤前,玉盤內正有一顆火紅的明珠,正因為此寶貝,才使得整個大殿溫暖如春。鳳以林凝視着這火玉半晌,才蹙眉道:“原本朕以為萬無一失了,沒想到那白錦與蕭茗已經暗地聯手,私下見面數次,恐怕會對這件事兒不利。”

“連邀以為已經心中有數了。”雲連邀也放下棋子,一不做二不休的道。

鳳以林迅速轉身,面上頗為滿意,“說!”

“首先以長天坊此事與公主周旋,想辦法誘公主說出殘圖的秘密;其次要在暗地裏,引白錦上當,有他在手中為質子,不信公主不配合。”

“好!”鳳以林笑了,“不愧是機心算盡雲連邀。”

“不過與公主的斡旋,連邀以為還是陛下出面比較合适。”雲連邀硬着頭皮道。

“噢?怎麽說?”

“首先,連邀并不能對長天坊做出毀滅性的打擊,但是陛下可以,所以若是陛下開口,公主定會有所顧慮,只是與公主的正面交鋒,也是危險重重,畢竟……”

鳳以林朗聲一笑,很是自信地揮手,“怕什麽,朕沙場拼死的時候,公主還未出生,就她那身手,還不足懼。”

沉思片刻,鳳以林眸中一亮,轉身說道:“很好,将白錦拿進宮中此事兒,就交給你去辦。明日朕要親自前往別苑,與那位長公主,好生談談。”

雲連邀卻看鳳以林握緊了拳頭,狠狠地道:“這個白錦,居然敢背叛朕,定要讓其好看!”

蘇袖拿着雲連邀托人給自己送來的一些日需,對這人突然地離開有些疑問。但是作為正道盟盟主的他,總不能一直與自己耗在鳳臨,倒也能夠理解。只是不知為何,從晨起之後便一直心有惴惴,總有不祥的感覺。

日裏坐在房中,看着屋外皚皚白雪的時候,只會想起在過去的種種。

蘇袖此生,沒有害過人、沒有殺過人,雖然被人算計到這裏,都尚不能恨到極點。

也只有在這孤單的時候,她才更加希冀有一個寬闊的懷抱,能讓她尋到一絲溫暖。而不是在這裏,體味着被囚禁的孤苦無依。

沉沉地靠在窗邊的大椅上,睡了過去。夢裏頭就似乎回到了逍遙峰上,當時大家都在,自己每日還在偷偷地看着蕭茗,時而為他忽然的一個關注而快樂得滿床翻滾;楊眉兒陪她在那簡陋小屋外曬着太陽,時不時拌上幾句嘴;風子軒與雷諾然從外歸來,尚會帶上很多好吃的糕點,分給下人們,她自然有份;水運寒在旁邊看她吃得滿心歡喜,還會頗為憐愛地将自己手中的那份遞給了她。

水運寒……

朦朦胧胧間,她聽見有人進了門,微微睜開眼,就看水運寒溫柔的笑浮在眼前,不覺抽泣了聲,委屈地哭了出來,撲到了他的懷中,連聲道:“運寒大哥……運寒大哥……”

若這是一場夢,她寧肯在夢裏,還是這般豔陽高照,還是那麽無憂無慮。

水運寒不是雲連邀,水運寒更不是鳳以林,他就是自己的運寒大哥,永遠地守着自己護着自己。

只是……不可能……水運寒早就沒了,就這麽憑空沒了,一句話沒有,一個動作也沒有。

蘇袖的身子忽然一顫,看着實實在在她揪緊的衣裳,再緩緩擡起頭,看着眼前的男人微微眯起的雙眼,頓時反應了過來。

“清心大法”自然放出,就像是下意識的,她毫不猶豫地抓到了對方心神松動的一刻,一掌狠狠地拍了過去。

鳳以林幾乎是下意識的迅速後撤,哪裏能料到方才還昏昏沉沉楚楚可憐的美人,瞬間就似變成了地獄的修羅,招招致命的打法。心中狠狠地罵了一句後,他很是狼狽地躲過了直取前心的一招,急沖到桌子後方。

蘇袖知道這一刻被其躲過,就錯過了完全殺他的機會。手在前方懸停了片刻,就松了開來,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你怎麽在這裏?我以為是……”

明知道對方是在尋找借口,但鳳以林并不想現在就把這個危險鏟除,對他來說,至少她還有用。雖然心裏對那幾句運寒哥哥頗有疑窦,但也不慌問。至少很了解此女子心中對自己是半分好感都欠缺,否則不可能連一個陛下都不肯喊。

好在鳳以林善忍,只是離遠了坐下,微微一笑,“公主住得還習慣吧?”

“挺好的,謝謝。”蘇袖一旦認清現實,就很難露出笑臉,跟着冷冷坐下後,才說道。

雖然說雲連邀扮演的水運寒十分溫柔,鳳以林卻并非如此,而且細看下,還真有很多不像之處,比如那雙桃花眼,明顯更為犀利明銳。

正因為這些細微處的不同,讓蘇袖安下心來,至少她可以不用那麽不自然的應對,而對方顯然不是來問好而已,招了招手後,讓留在門外的宮女送進一個玉盤。

蘇袖好奇地看向鳳以林。

只見他含笑揭開後,內盛一物,鳳以林取出後,置于掌間,是一塊嵌空玲珑的石頭,峰巒洞穴皆具,色極青潤,十分美麗。

“聽聞昨夜公主睡得不安穩,所以朕令人取來由長天坊送來的寶物,名為靈璧石,有此石放在枕邊,公主定能不做噩夢。”

他邊說邊看着蘇袖的反應,當說到長天坊的時候,那雙水眸果然是露出驚奇之色,“哦?聽聞公主在江湖行走的時候,與長天坊關系甚是密切,是也不是?”

蘇袖垂首道:“若我說只是江湖中的好友。”

此時承認白錦與自己關系密切,就是給長天坊找死,她當然只能猜到,是雲連邀洩露了這件事兒。一個皇帝日理萬機,哪裏能夠對這等小事兒斤斤計較。

“哎。”鳳以林嘆了口氣,“公主何必對此事遮遮掩掩,朕明白當年逼死白當家的,讓白錦懷恨在心,若非有你在,早就狠下心腸去鏟除了長天坊,還會讓其逍遙自在。”

蘇袖變了臉色。

果然白錦不應該在賞劍會上為自己幫腔,這件事兒不但将她推到了九天門的對立面上,更推上了朝廷的反叛者的身份上。

她咬牙切齒的接過鳳以林遞過來的靈璧石,暖意透體,卻不能減去她心中的寒意,“既然你心中早有定論,又何必拐彎抹角。是不是你們這些人做了皇帝,就喜歡彎彎繞繞,不直接些來個痛快?”

自己的父皇便是,搞了什麽玄天八卦,鬧得至今大慶也無法安寧。

眼前的皇帝亦是如此,一句話一定要拆成好幾句話說,非要顯得自己非常高深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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