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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一關,程頌青眼淚就下來了,朝身旁媽子發脾氣,“說了不來的,媽偏要我來,偏要我來!好了,這下人連茶都不願意一起喝。”這媽子是程太太貼身伺候的,自然心疼丫頭,也氣得咬牙,“瞧著是個笑模樣,沒想這麽不曉事兒,怪不得是那姨太太教出來的!”
程頌青本來就不願瞧賀景楓,邀人喝茶這主意兒都是程太太出的,有這一遭,心裡更不願意,哭著耍脾氣呢,聲兒連哽帶咽的:“往後你和媽都不許再提這事兒,明明現下時興自由戀愛!”
媽子能不曉得她指誰,“和你那老師?太太一點也不能肯哩。”她不說便罷,程頌青一吸鼻子,跟小丫頭似的,撲她懷裡哭,鬧得媽子這顆心喲,“好了好了,咱不提了,回宅子吃燕窩去,來前蒸上的,回去澆了蜂蜜吃!”
那廂,賀景楓回了賀宅,把戲是一板一眼全給梁玉芳說了,末了,還提了嘴程三小姐打扮不俗,鬧得梁玉芳以為倆人有好事兒。可牌桌上哪有什麽秘密,沒幾日,程太太就跟她告了狀,把三女兒紅著眼圈回來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弄得她好沒面兒,以為倆人看對了眼,牌桌上那樣親近程太太。
賀景楓心裡頭早把說辭備好了,二十這日,梁玉芳一問,他便按著心裡想好的說,“那日,我不是趕著回來給您說戲嘛,我想著,和三小姐的茶,還愁沒機會喝?”他說得意味深長,不自在的偏過眼,好讓梁玉芳以為他羞。
“嗳呀!”梁玉芳心裡石頭落了地兒,可也得訓他兩句,“人家女娃娃主動邀你喝茶,咋能拒了,給我說戲,什麽時候不成哩。”
“是是,往後不這樣兒了。”
梁玉芳一笑,“不用往後……”打櫃子裡拿出張柬子,“二十三,頌青過生日,邀了不少同學去家裡玩,這不,托我遞柬子給你吶!”她瞅賀景楓不動,“還不接著?人家是沒跟你生氣的,還主動邀你去玩。”
賀景楓接了柬子,心裡歎氣,是躲不掉喲,面上一副高興模樣,“那我得回屋想想給她送什麽禮物。”這正是梁玉芳樂見的,趕忙催他回去好好想,言下之意啊,是得把程家這丫頭哄高興了才行哩!
兩日,是轉瞬便過的。女兒過生日,程太太自也趁機邀了幾家太太來打牌,梁玉芳自然在列,大清早兒的,好一番打扮,和賀景楓坐車出去。何容珍眼睜睜瞧著,心裡可是生氣哩,今兒牌也不打了,翻出條織了一半的圍巾,接著織起來,心想著,等兒子一結婚,她就搬出去住!
雪全化了,露出角落裡的寂寥來,何容珍膝頭放著針線筐子,敞開屋門坐在炭盆旁,倒也不冷,只是她沒想到陳媽會回,手上邊忙活,邊起身,要問遠和恩好不好,不想陳媽把門掩上,淚珠子便落了,“太太。”
何容珍一怔,“陳媽,怎麽了?”
“梁寶山回玉城了!”陳媽哽著喉嚨,兩片嘴皮子顫著:“那天在晚子巷,我親眼瞧見他。”
針腳一下錯了,木織針梢多尖,一下紮破了何容珍手指,她抖著手把針線往自己懷裡收,“他……他不是早離了玉城,四、四年沒有消息了嗎?”淚珠子從她眼裡頭滾落,教她根本拿不住手裡針線,慌卷了她,哭裡便添了些歇斯底裏,“他為什麽又回來了嗚!”
陳媽一把奪過她手上針線,把她一雙涼顫手掌握緊,“太太,太太!”民國十年冬的事兒一下全沖進腦海裡,她的燙眼淚滴在陳媽頸子上,“是不是梁玉芳!是不是這個賤人讓他回來的!是不是?是不是……”淚花了精心撲上去的粉,陳媽不知道該怎麽應,曉得她心裡頭苦,一手死攥著她,抖著手拿帕子給她擦眼淚,“我的好太太……”
指頭不知給指針紮了幾個眼兒,珠子似的血一滴滴冒出來,陳媽細細給她擦了,寬她的心,“腿長在他身上,他要回來,誰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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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年的冬天,1921年臘月十二,何容珍記得清清楚楚,梁玉芳讓賀封親眼瞧見她和梁寶山睡在一塊兒,給人灌了藥、灌了酒,進了梁玉芳的套兒,她只怨自個兒笨,不想賀封卻不信她,查也不查,就讓賀景楓在南方叔叔家待了四年。
把手從陳媽手裡抽出來,何容珍走到鏡前瞧自己,“陳媽,去把老爺叫來。”拿了脂粉盒子,補淚沖花的妝面。
“太太……”
何容珍扭頭看她,不知是嘲自個兒,還是嘲賀封,笑意盈盈渡到厲模樣,“我叫你去請。”
賀封剛從鋪子回來,打四年前那事兒,他便很少進這屋了,擺設倒是沒咋變,五鬥櫥連著梳粧檯,繡竹子的彩色床帳子。何容珍嗅著屋裡頭他的頭油味兒,輕輕的,把眼下皺紋遮住,“我聽說梁寶山回玉城了。”
賀封沒想她會直問這件事,不做聲,盯她露出的一截白頸子。何容珍猜到他不會答,他的手爬滿了整個玉城,小小的一個梁寶山回來了,他怎麽會不曉得,既然曉得,便是縱著他回,縱著梁玉芳給她尋不痛快。她想,他想瞧見什麽呢?
何容珍轉身,瞧他矮了不少的身形,她在腦子裡拼命回想,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他從前的高大樣子了。她與他,當年皆是失心瘋了罷,又或者,賀封一直清醒著,反倒是她得了失心瘋,才做了他的三姨太。
“我想搬到水井巷那座宅子住,這兒太吵了。”何容珍看著他,淡淡的開口。
賀封擡了下眼皮,“随你。”
何容珍當夜搬到的水井巷,沒帶多少東西,不等賀景楓回來,便和陳媽離了賀家這座三進大宅子。
遠和恩聽見外頭響,跑出來,見到何容珍,不曉得多歡喜,還沒到跟前兒吶,就叫開了,“姨!”
“嗳。”何容珍應著沒什麽勁兒,遠和恩借著燈光見她眼一圈紅的,伸手去摸哩,“姨,你咋哭了?”
“沒咋。”何容珍抿嘴一笑,沒想眼淚不聽她的心,偏要跑到遠和恩手指頭上,她哽著又重複,“沒咋。”
脂粉撲光滑的面,眼淚一淌,花了,髒了,露出下頭人想藏的皺紋來。
她不是剛認識賀封那會兒,二十歲的何容珍。那會兒臉多淨,一絲兒皺紋沒有,心多清,沒瞧過多少髒東西,心兒似那高高碧藍天上的雲,自由著沒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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