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百錢

竹筍挂在山茶樹上,啃落許多山茶花,阿易拿竹竿趕它,越趕它越往上頭逃竄,最終細瘦的樹枝支撐不住它沉重的體重,竹筍從樹梢掉下,摔進莊揚懷裏。

“咩咩。”

竹筍在莊揚懷中張開兩只前爪各種熊抱,熱情親着莊揚的臉。莊揚把它從身上剝離,遞給阿易,吩咐:“關起來。”

阿易拎着貘崽往竹屋前去,壞心眼笑着。

貘會爬樹,而且擅長爬樹,院中的樹木,或多或少都受過竹筍的摧殘。

修長的手指撫摸被蹭破皮的山茶樹幹,又見到地上零落的茶花,莊揚心裏自然是心疼。

執掃帚将花瓣、落葉打掃,莊揚擡頭看前方,見到三位陌生人,兩位甲兵,一人則是做官吏打扮,走在中間。

一個尋常的午後,這三位來訪者,打破了竹裏的寧靜。

“兄長。”

阿平偷偷拽莊揚衣袖,他怯怯地躲在莊揚身後。

“沒事,你進屋去。”

莊揚擱下掃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長兄不在家,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莊家這院子數口人,都是老弱,十五歲的莊揚,需要打點一切。

往年春時,鮮少見官吏前來收賦,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亂,臨邛縣令在春時收籍賦。今年如此反常,難道又有戰事?

對莊家而言,他們家交得起籍賦,每年總是如數交付,哪怕這些籍賦一年比一年多。

莊揚在院中接見收賦的官吏,他禮貌待人,詢問官吏為何春時便來收取。官吏見莊揚文雅謙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時收取,且不論成年與否,男孩十三歲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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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養育,如何還收取他們的籍賦?”

莊揚聽得驚愕,如此算來,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錢。

“誰家都一樣,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說得冷漠,這一路收賦過來,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見慣不慣,無動于衷。

“昔年黃盛管治益州,從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賦,多少人家付不出錢,流離失所,就是到今日,竹裏許多農田仍是廢棄。”

莊揚家是付得起,然而這般下去不是辦法,早晚又要發生動亂,民生本來就艱苦,還增加如此沉重的賦稅。

“你是位讀書人,有些話說着可要當心。”

官吏冷語,他目光在莊揚身上掃視。他是看莊揚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談。當年的郡守黃盛貪婪暴虐,遭部下誅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我知縣令仁愛,必不會怪罪。我深懷擔慮,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廢農耕,逃入深山,聚群為盜,又将不得安寧。”

莊揚躬身行禮,他言語誠懇,發自肺腑。至于他誇縣令仁愛,純粹是客套話。

“縣令愛才,不知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莊揚,越發賞識。臨邛讀書人少,人才稀罕。

“多謝,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無法致仕。”

莊揚深躬謝絕,他拿捏着一個度,不去冒犯,也不讓對方為難。

“罷了。”

官吏知曉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莊揚年少,還未成年,也還不合适出仕。

“莊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總計……”

官吏報出錢數,在木板上塗上一行數字,并将莊家二字打了個圈。

“好。”

莊揚不再多語,回屋找母親取錢。莊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聲,并把莊蘭和阿平摟在身邊。莊揚安撫母親說:“阿母,不必怕,是來收賦。”

莊母這才放開兩個孩子,拿鑰匙給莊揚,叮囑:“揚兒,你不要和他們理論,早些送他們走。”莊揚點頭應諾。

取錢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莊揚沒有急着進屋,他看到官兵指點對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橋走去。

犬子家能否繳得起三百錢?他家似乎有富戶的親戚。對貧困百姓而言,在春時莊稼尚未收獲,便來收取籍賦,且連孩子也要收取,這是非常沉重的賦稅。

莊揚伫立在院中觀看,官兵抵達時,犬子母子已從屋中出來,劉母和官吏交談,似乎在懇求,官吏顯得不耐煩,士兵則推搡劉母。莊揚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對岸趕去。莊揚還沒靠近木橋,就見犬子突然暴起,揮舞着什麽東西,做出驅趕的動作。那些士兵豈會怕他這麽個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劉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這番聲響,早引得河對岸的人注意,莊家院子的仆人出來探看,莊蘭追上莊揚,喊他兄長,莊揚沒有留步。擡步要上前,又聽得莊母焦慮喚他揚兒。莊揚駐足,回頭對跟在身邊的莊蘭說:“你回去陪阿母,帶阿母回屋,我去去就來。”

或許因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見不得犬子他們受苦。然而莊揚性子,即使是不相識的人,見人承受苦難,他也會幫助。

莊揚奔向木橋,遠遠便聽到士兵的咒罵聲和劉母的哭聲,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邊臉糊着泥土和血液。

莊揚趕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邊臉淌着血,模樣凄慘。

“不就差你們五十錢,寬容我兩日。”

劉母跪地抱住犬子,聲淚俱下。

“我孩兒縱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該這麽打他,你們誰人沒有孩子?摸摸良心。”

劉母哭得心碎,雙手捧住犬子的臉,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張嘴,就是一口的血。

兩位士兵絲毫沒有愧疚心,在旁罵罵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顯有一處咬傷。

“鄰家子缺乏管教,衆位不必為他氣惱,我這邊有五十錢,他家欠的,這邊補上。”

莊揚取出五十錢,遞給官吏。

“這天底下哪有不交賦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繩子捆了,押去縣牢。”

官吏收下五十錢,氣哼哼說着。完成這戶的收賦任務,官吏這才喚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慘,卻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劉母将犬子攔抱,犬子臉上的血塗染她衣衫。

“鄉僻之子,粗蠻無禮,勿見怪。”

莊揚将官吏送往木橋,兩位士兵還想回顧,莊揚莊重攔在木橋正中,行禮恭送。目送他們離去,莊揚回頭,看向犬子。犬子擡着頭,臉上有一道淚水流過沾染血跡的臉龐,他的臉龐還略帶着稚氣,他的哭容帶着幾分委屈和憤慨。莊揚取出自己的手帕,遞到犬子臉龐,想為他擦拭血淚。手帕還未碰觸到犬子臉頰,卻不想犬子瞬間倒下。

“犬子!”

莊揚慌亂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莊揚懷裏,意識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兒,你別睡着,別睡。”

劉母言語惶恐,用力搖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進屋。”

莊揚其實心裏慌亂極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顧不得犬子臉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歲的莊揚,背負十三歲的犬子,并不輕松。犬子乖乖地趴在莊揚并不寬厚的背上,他意識模糊,但知道是莊揚在背他,他聞到莊揚身上的艾草香氣。這樣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長……”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莊蘭阿平或者阿離那般喚着這兩字,仿佛他也被人庇護着。

“嗯。”莊揚輕聲應道。

此時,莊蘭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們趕來。

“阿平,你去喚易叟,讓他将馬車駕來。”

聽得指使,阿平趕緊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莊蘭看見犬子一臉血趴在兄長背上,膽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發紅。

劉母護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顯得異常的冷靜,只是臉色蒼白如雪。

“犬子兄,你沒事吧?”

莊蘭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虛弱得連手指都不願動彈下。

“兄長,犬子兄怎麽了?”

莊蘭聲音哽咽。

“莫哭,兄長幫他請個醫師,會好起來。”

莊揚言語安撫。

在劉母幫助下,莊揚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滿頭冷汗,難受地閉上眼睛。劉母問他哪裏難受,他也只是痛苦擺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暈厥,莊揚将犬子的手緊緊執住。劉母喚叫犬子,失聲痛哭。

“他脈搏還在,勿惶恐,劉母且冷靜,犬子他可是撞着了頭?”

莊揚大聲詢問。劉母擡起頭,思憶适才那混亂的場景,她用力點了點頭。

不會,易叟将馬車駕出,阿易跑來通知,莊揚吩咐說:

“易叟,趕往縣城袁醫家,告知有人鬥毆傷及頭,人已昏厥,讓他速來。”

竹裏沒有醫師,往日,居民們有個頭疼腦熱,不過是自己抓點草藥吃吃。當地巫醫倒是有一個,然而莊揚信不過巫醫。

“二郎,我這就去。”

易叟聽得是人命關天的事,二話不說,揚鞭驅趕馬車,馬車馳騁而去。

目送易叟離去,莊揚返回屋內,見劉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淚。劉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臉上的血跡,犬子無聲無息躺在榻上。劉母顯得很平靜,她輕輕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尋常婦人,遇到這種情況,只怕已哭暈過去。

“腦後腫了。”

劉母見莊揚查看犬子的頭,她輕輕說着。

“這裏,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腫了沒流血。”

莊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後腦勺,将犬子頭擡給莊揚看。莊揚伸手觸摸,摸到一處腫塊,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們打起來了?”

莊揚嘆息,這顯然是撞到頭,才導致昏厥,希望無礙。犬子終歸是年少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姑母救濟三百錢,我買線紡織花去五十錢,若不正好夠繳。我跟他們請求免去這五十錢,犬子還沒成年。”

劉母知道生活艱難,卻不想是如此之難,怎麽會連小孩也收起籍貫賦來。

“士兵辱罵我,犬子氣憤不過,拿起竹竿攆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劍。

“便被那兩個士兵一頓狠打,如何下得了這麽重的手。”

劉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應不來,否則她怎麽會讓這些人打傷犬子,拼死也不讓他們傷害她的兒子。

“我沒将他教好,照顧好,是我的過錯。”

劉母摟抱犬子,雙目發直,她再不肯言語。

莊揚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實不會做出攆官兵的行徑,他教導過弟妹;何況當年一家子曾遭遇過潰兵的洗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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