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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子睜着眼睛,望向窗外發呆。清早醒來,頭疼反胃,只能躺着一動不動,減輕痛苦。他醒來後,許久搞不清狀況,不知自己因何躺在床上,後才漸漸思憶起和收賦的士兵打架,被人打傷。看着阿母流淚的臉龐,犬子不敢說憤恨的話語,只是安撫母親:“阿母,我沒事了,你別哭。”從小到大,犬子很少看到他母親哭泣,想來自己昏迷一宿,讓母親擔心了。
姑姥救濟的錢,就這麽被收賦的人搶走,強盜劫匪也不過如此。
家裏一個子兒也沒剩餘,遭了洗劫,想起這事胸口便有一股怒氣,而一發怒,頭便疼得要裂。那便不去想這些,想也沒用,搶不回來,自己太弱小了。
遭人欺淩,是常有之事,然而犬子總是會反擊,就像王瘸子教他那樣,被人打了要打回來。犬子想,那是因為在豐裏遇到的不過是和他打架的小孩,辱罵他的舅母,而沒有遇着這些蠻橫的官兵。
祖父在世時,幫他們母子交賦,那時大人一百四十錢,交的是籍賦;小孩五十錢,交的是口賦。他和阿母一年需繳一百九十錢。犬子雖然不大,可知道這是生息相關的事,所以他記得清楚。現而今,他和母親竟是一年需繳三百錢。
一頭豬養大能賣不少錢,可有三百錢之多?犬子不清楚。可是一年也就養大一頭豬,哪有自己辛苦養大的家畜,卻沒得吃上一口肉道理,太不公平了。
那些收賦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賦稅,才不會管他們的死活。
犬子氣哼哼想着,頭像灌了鐵水般沉重,難受得很。這是磕傷頭,才會這樣痛苦。犬子伸手摸摸腦後勺,果然腫起一塊,一碰觸就疼。
昨日發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莊家二郎背他的事,記得特別清晰,二郎身上有好聞的氣息,背暖暖的。若是自己有個兄長,也是莊家二郎這般溫和,該多好。
只是家裏窮,若真有這樣溫雅的兄長,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許久,窗外太陽老大,犬子想起羊還沒牽出去放,豆田也沒澆水,豬沒得吃。犬子扶着榻,緩緩坐起,試圖下榻,剛将頭擡起,胸口便一陣惡心,甚至覺得耳鳴。犬子天旋地轉般,連忙扶住榻,冷汗從臉龐滑落。
“快躺下。”
聽得一個悅耳聲音,犬子望去,見到站在門口的莊揚和莊蘭。
莊揚過來扶住犬子,攙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說:“耳邊有聲音,頭好疼。”
“不能急着起來,得休息兩日。”
莊揚輕拍犬子的肩,這是個安撫的動作,他見犬子能醒來,頗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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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和我說,二郎幫我請了醫師治病,多謝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麽難受,耳鳴聲也随即消失。對上莊揚微笑的臉龐,犬子喃語。
“不必謝。”
莊揚點頭,他打量犬子,犬子頭發松開,披在肩上,臉龐看起來青澀,這才是一個十三歲孩子該有的樣貌。這孩子總是将頭發紮成髻,像大人那般,他顯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謂窮孩早當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後不要和官兵打架,他們很兇很壞,還會把人抓去砍頭。”
莊蘭趴在榻前,像個小大人般叮囑。
“嗯。”犬子回複的聲音很小,幾不可聞。他側了下頭,将蹭傷的左臉掩上,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傷痕,也是心中的恥辱。
聽着莊蘭的話語,莊揚想還是由阿蘭和犬子說,若是由他開口便像是責備。雖然在生活技能,阿蘭遠不及犬子,可阿蘭遇事機敏。
本也就是來探看下犬子,見他無礙,莊揚沒有多逗留。莊蘭和犬子說着話,莊揚靜靜的轉身離去,他沒留意到犬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見他走遠,還有那麽點寂寥。
莊揚出屋,走到院中,見劉母正在殺雞,動手幹淨利落。莊揚有那麽點好奇,犬子的父親該是怎樣的一個人,何以留下他們母子倆?
這日,不只莊揚和莊蘭去探看犬子,阿平和阿離也結伴前去。三個孩子說要幫犬子放羊和澆豆田。犬子說不用,他明天就可以起來了。
家裏缺少犬子這麽個勞動力,劉母無法紡織,窮人家的孩子,小病小痛不當一回事,犬子想,躺上一日,明日肯定就好了。
“犬子兄,你好好休息,我們走了。”
阿平将喋喋不休的莊蘭拉出屋頭,躬身和犬子辭別。
犬子輕輕颔首,他頭隐隐作疼,他平日話語不多,果然是畏懼呱噪的人。
三個孩子一起離開,犬子卷曲身子,昏沉沉入睡。他大概睡了一小會,可能不到一刻鐘,便又醒來,他聞到炖雞的香味。
外祖父未去世時,家裏殺雞,總是會有犬子一份。有個雞翅、雞瓜啃,一碗湯喝,是極其幸福的事情。現在想想,因為有外祖父的庇護,犬子小時候并沒有過得太凄苦,直到外祖父病逝,也就前年,犬子母子才真正陷入困境。
許久沒有吃過雞肉,真香啊。
犬子從榻上爬起,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他覺得自己出了幻覺,家裏沒養雞,哪來的雞殺呢。
家裏有點什麽能下炊的東西,犬子一清二楚。
母親去熬粥,應該快熬好了,可是為何雞湯的味道如此真實,犬子擡袖擦試嘴角,喉中生津。他聽到母親的腳步聲,他朝門口探頭,正見母親端着一碗食物進來。
“阿母,是炖雞嗎?”
犬子把脖子伸得老長。
“是,你看。”
劉母将熱氣騰騰的碗遞到犬子跟前,犬子驚喜發現碗中真是雞肉,那可是一只雞腿和一塊雞脯肉,茶色的湯水散發着濃濃香味。劉母将平日犬子采集曬幹的茶樹菇,放入湯中和雞肉一起炖熬。
這是一餐美味,簡直像在夢中。
“阿母,家裏沒有雞。”
犬子捧住碗,沒有動湯勺。家裏一個子兒都沒有,母親可是用了什麽物品去換來這只雞?
“莊家二郎送來一只雞,說給你補補身子。”
劉母笑語,拿起湯勺舀湯喂犬子。
“唔。”
犬子咕嚕咕嚕喝下,好好喝。
“他真是難得一見的好人,長得也文雅,是個讀書人。”
劉母贊嘆,她以前沒見過這麽溫和、秀美的人物,莊稼人家養不出這麽優雅的人。
“阿母,那還欠他一只雞。”
犬子覺得債務真多,還都欠着莊家二郎。
“你早些好起來便好。”
債務有償還的時候,犬子勤快,長大後便好,不該一世貧困。
犬子手裏拿着雞腿,一口肉,一口湯,吃得滿嘴油光。一碗雞肉很快消滅掉,湯也喝得一滴不剩。
“還有,阿母再給你盛。”
劉母拿起空碗,準備再去廚房倒一碗。
“阿母我想喝粥,一只雞我吃不完,給阿母吃。”
第二日,犬子還是沒能去幹活,他站起身便會反胃,還有耳鳴,行走也是搖搖晃晃,雖然較前日輕微。劉母見他難受,便不許他下榻。
“阿母,我去放下羊,給豆田澆個水就好。”
“一早莊家三個孩兒過來幫忙,羊也放了,田也澆了,你去躺下。”
劉母不知道阿離不是莊家孩子,他們總玩在一起,她沒能區分。
“那豬喂了嗎?”
“阿母會喂,你好好把病養好,其他的不用牽挂。”
這兩日,莊母紡織時間少了,又要照顧犬子,又要喂豬。好在家裏有糧,不用惶恐。
午後,喝過藥的犬子趴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樹木發愣。對于一個終日忙碌的人而言,不做點什麽,總覺得空虛、寂寥。
從小到大,犬子沒怎麽生過病,卧榻不起,更是屈指可數。
犬子摸摸腦後腫起的部位,覺得不那麽疼了,明日肯定就好啦。
明日他要去削根楓木,用來做弓。王叔教過他做弓,只是工藝複雜,他還只學到皮毛。然而有一張弓畢竟不同,哪怕再粗糙,也是他的武器。
犬子熱愛弓箭,能拿它射水鳥走禽,獲得食物,能用它防身、威吓匪徒。
唯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不受人欺淩,
這般想着,犬子從枕下摸出一把生鏽的小刀,這是他心愛之物。一次跟随外祖父去外面賣米,在路上揀着。
小刀旁邊還有一塊小木板,犬子把木板拿起瞧看,木片上刻着圖案。
犬子不識字,但他需要記下一些事情,以免日後遺忘。
木板上歪歪斜斜刻着一只碗、一身衣服、一個圓盒、還有一串銅錢。看到這些圖案,犬子像似想起來了什麽。他将木板平放在榻上,執着小刀刻下一只雞。木頭硬實,不好刻畫,這只雞刻得像似一只鳥,瘦小,禿毛,兩只腳一長一短。自己能看明白就行,也不是要拿給別人看。
這便是犬子欠周家二郎的“債務”。
犬子生活的豐裏,身邊幾乎沒有識字的人,能寫自己名字的,便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聽母親說,父親識字。犬子誕生那時,父親用毛筆寫出犬子的名姓,寫在一片帛上。這片帛劉母還收着,因為不識字,所以外祖父和母親都不知道取的是什麽字。犬子也不是很在意,外祖父幫着取了個犬子的乳名,一直叫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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