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鳶尾花

弛弓飛箭,于風中快速旋轉,飛射中翺翔于天的一只秋沙鴨。秋沙鴨尚且發不出一聲悲啼,便從半空中無聲無息墜落。

秋沙鴨落地之時,犬子弓淵彈回原位,穩穩收起,他收弓的動作非常帥氣,阿平看得發呆。

往時,阿平多少有些看不起種田的粗人,然而對于犬子,他十分佩服。不只是因為犬子教他弓射,更因為他确實有過人的技藝,而且做事從容,胸有成足。

雖然犬子只比自己大一歲,給阿平的感覺,犬子卻像他兄長一樣可靠。

“犬子兄,鳥兒在這裏!”

莊蘭在前方奔跑,停在了一個位置。他們身處于湖畔蘆葦叢中,高高的蘆葦遮掩他們孩子們大半的身體。

莊蘭沒去拾秋沙鴨,而是拿樹枝戳它,秋沙鴨腹部中箭,鮮血染紅半身的羽毛。犬子彎身拾取,他手指碰觸到秋沙鴨的血液,那血還很溫熱。

“它好可憐,本來還在天上開心地飛,突然就死掉了。”

莊蘭這才意識到狩獵的殘酷,剛出來打獵時,她興高采烈,只差沒在山林中歡喜狂奔。莊蘭身上也背着張弓,是張小弓。因她喜歡弓射,由此莊揚也給她買了一張弓。

“嗯。”

犬子雖然是獵手,然而莊蘭這話,他也認同。

“犬子兄,秋沙鴨都飛走了,我們換個地方嗎?”

阿離捏着弓箭,望着空蕩的蘆葦湖,他還沒有獵到任何獵物。

此湖無名,見長滿蘆葦,便喚做蘆葦湖。

西岸的山林,犬子熟悉,莊蘭等人則是第一次到來,他們跟随在犬子身邊,以免迷路。

這次來蘆葦湖,犬子沒看到灰鶴,反倒獵取到秋沙鴨。此地水禽多,往後可以常來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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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畔走,獵物比較多。”

犬子在前領路,衆人跟随。

突然莊蘭停下腳步,目光直勾勾看着對岸的山崖。

“阿蘭,怎麽了?”

阿平問她。

“有好看的花。”

莊蘭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顏色卻是不常見的藍色。

見衆人疑惑,莊蘭說:“要是摘回去,兄長一定很喜歡。”

莊揚愛花,人所周知。

“那邊太危險了。”

阿平搖頭,長于山崖,何況水畔苔藓濕滑。

“我過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後背的籃筐。

他脫去鞋襪,挽高褲筒,直蹚過河水。阿平和阿離在旁看得擔慮,莊蘭也想過河,不過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別摘了,你快回來。”

阿平在身後喊叫。對岸的雜草沒膝,在阿平看來危機四伏。

“阿平,有繩子。”

莊蘭從犬子留下的籃筐裏找出一條麻繩。

犬子過河後,又将鞋子穿上,他沒在意身後阿平他們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頭開得燦爛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麽采摘。卻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時,莊蘭他們已經過河前來。

阿平将繩子綁在腰上,然後綁莊蘭和阿離,将三人牽在一起,這才蹚水過來。河水其實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腳踩空溺水。

“怎麽過來了?”

犬子回頭看到身後齊刷刷三人,全都像落湯雞。犬子過河何等利索,也就褲筒被水打濕,阿平他們則渾身濕透。

“犬子兄,我們一起摘花。”

莊蘭擠捏衣角的水,興致勃勃。

“……”

犬子看看山崖,再看看身邊這三位小夥伴,他說:“不摘了,我們回去。”

他帶他們出來,就得安全帶回去,若是出點事,莊揚一定很傷心。

“太危險,會摔着的,回去吧。”

阿平早就覺得不能冒這個險。

“好。”

莊蘭點頭,花兒雖好看,她也不希望犬子兄受傷。

四人由犬子帶領,再次蹚河,這次沒有拉繩子,由犬子護着他們過河。

說是出來打獵,其實也只是跟着犬子出來玩,除去犬子,他們三人的射術都不行,頂多打打死物——靶子,活物一只也打不着。

回去時,天近黃昏,走到先前做了記號的樹木旁,犬子側耳傾聽,并無聲息。

“犬子兄,怎麽不走了?”

阿離好奇詢問,他手上晃着一根狗尾巴草。

“噓。”

犬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衆人都停下動作,安靜不交談,雖然不知道犬子這是幹麽,卻很聽話。

就在莊蘭無聊地把一朵野菊花插阿平頭上,阿平怒瞪她時,突然聽到一兩聲類似于家中小雞的叫聲,繼而是鋪天蓋地的鳴叫聲,這次聲色複雜,有粗有細,彼此起伏。

三人面面相觑,驚喜不已。

對于他們莊張的孩子們而言,他們的活動場所只限于有人類居地的地方,也就竹裏的東南,以往,他們未曾涉及西岸的山林。自然也不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景,太新奇、有趣了。

“哈哈,吓死我了。”

莊蘭拍拍扁平的胸口。

衆人從草叢中站起,眺望天際的夕陽。晚風吹拂河畔的蘆葦,花田雞的叫聲在身旁相伴。

天黑前,犬子背着竹筐,執弓走在前頭,阿蘭背弓,揮舞雙手走在犬子身後。阿蘭後頭,是阿平,阿平把玩弓箭,他的弓卡子插着兩朵黃色的野菊花。阿離停下腳步,又從蘆葦叢中拔出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他一手握一根,像戰場上砍殺的士兵那般耍着他的狗尾巴草。

犬子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夥伴,把籃筐的繩索勒了勒,繼續往前行進,踏上回家之路。

無論是莊蘭還是阿平、阿離,甚至犬子,待他們成年後,在很多年後,還記得這個黃昏狩獵的情景。

山崖上有一簇藍色的花,和四周那些開黃開紅開白的凡花不同,它長在潮濕的湖畔之崖,在水光下豔美而晶瑩,它就是那高嶺之花。它俗世而獨立,妍麗而不俗,它長得這般高,便是為了不讓凡夫俗子們得到它,一嗅它的芬芳。豈能容忍凡人用沾染泥土和汗液的手取碰觸它嬌嫩的長葉子,用沾染人間氣息的雙唇去親吻它柔弱的花苞。豈能……犬子伸出髒污的手,将藍色鳶尾的葉子收攏,另一只手握着小刀挖掘花朵四周的土囊,把鳶尾連根帶土掘出。

犬子的額頭上汗水滑落,他的手肘上有磕碰的傷痕,流着血,沾染着泥土。鳶尾花被犬子單手抓住,輕輕放入身後的籃筐中。

在籃筐之下,是深深谷底,而在籃筐之上則是無邊無際的蒼穹。

犬子腰間綁着繩索,趴在岩石間,采得這株花卉,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心翼翼攀爬上崖頂,犬子手腳并用,他的手腳均有被鋒利、硬實的岩石劃傷的痕跡,此時傷口的疼痛在他看來非常細微,可以忽略不計。他用心攀登,他單腳擡起,尋找能落腳的位置,山岩多苔藓,十分濕滑。犬子不害怕,他在下來崖時做了防範,在腰間纏上粗麻繩,而麻繩的另一端,結實綁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

這是和阿平他們到山林狩獵後的第二日清早,犬子背着竹筐進入山林,如往日采摘菌子那般。

他腦海裏都是山崖上那株漂亮的花卉。

為何一定要将它摘下,犬子其實也不懂。

腳尖踩在岩石上,将上頭的苔藓蹭掉一片,犬子收起雙腳,坐在崖頂,回望來時路,看向山崖之下青蔥的谷底。

他将背上的籃筐取下,環臂抱着,籃筐內有一株藍色鳶尾花。

犬子不知道它叫什麽,只覺得很好看,很漂亮。

背上竹筐,犬子從山道上下來,來到河邊洗去手腳上的污泥。河水澆上小腿,疼痛感襲來。小腿處有一道劃痕比較深,能看到內翻的皮肉,手肘上則是蹭傷,糊着血泥,在犬子看來,也只是皮肉傷。

犬子在河畔尋覓能止血的草藥,他認得一種叫薊草的草藥,尋常可見,田堤、屋前便有。在河畔尋找一番,果然找到一棵。

剝葉清洗,合水剁碎,貼服在小腿傷處,再解下發帶纏綁。

整理過傷口,犬子才背起籃筐,到山林地裏撿菌子。

冒險摘花,因此受傷的事,自然不能讓母親知道。犬子慢慢行走,拾取觸手可及的菌子,他不再攀高爬樹。左腳上的傷,以犬子經驗,得好幾天後,才會好。

拾得半籃筐毛木耳,犬子返程回家。

劉母終日在家便是織布,除去吃飯睡覺,她始終在堂上的及織布機前。以往天黑後,劉母會休息,近來家裏買來油燈和燈盞,劉母會織布至深夜。因為繁忙,她能關心到犬子的地方不多,今日犬子采菌子回來,她沒留意到犬子腳上有傷,行走時一腳輕一腳重。

犬子将鳶尾花養在一只破陶瓶裏,想着午後去教阿平他們練弓時,再帶給莊揚。

自教阿平他們練箭,犬子每日午後都能見到莊揚。

他在院中拉弓射靶,指導阿平、莊蘭和阿離弓射,莊揚則跽坐在木廊上觀看。莊揚偶爾會将目光落在犬子身上,他的目光溫和,親切,像看待阿蘭和阿平那般。

犬子心裏或多或少将莊揚當成了他的兄長,而對于阿蘭他們,也多出幾分親情來。在前來竹裏前,生活在豐鄉的犬子還是一位孤獨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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