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挽着褲筒,站在夷水淺灘處,他彎身在水草中摸索,取出捕魚簍。待竹簍中的水瀝幹,犬子提着魚簍上岸。夷水的魚蝦多,還有不少河蚌、田螺、泥鳅。捕魚簍從昨日黃昏埋至現在,魚簍沉甸,收獲頗豐。
簍口向下,将簍中的收獲倒入木桶中,有大魚一尾,小魚若幹。只要有巴掌大的魚,劉母都會用于熬湯給犬子喝。犬子正在長身體,很容易餓肚子。小魚則由犬子處理,他會用小刀掏腹,用竹片夾住,放于炭火上燒烤。同樣用于燒烤的,還有泥鳅。這是極好的美味,夷水河的美好饋贈。
犬子把竹簍放地上,直起身看向河面上的霞光,寶石流光般。同時,他也看到了河畔踱步的一位紅襯衣白絲袍的少年,正是莊揚。
莊揚很少會在清晨到河畔散步,若問他今日為何過來,他恐怕要無奈一笑。這兩日,他起得早,因為家中的公雞——兩只,天未亮就開始啼叫。莊揚睡眠淺薄,容易醒來。
即是睡不下去,便也就穿衣下樓走動,看看晨光,還沾有露水的花草。
犬子在看莊揚的時候,莊揚也已發現了他。
“二郎早。”
犬子行禮。
“早,在收魚?”
莊揚回禮。
在莊家教阿平他們弓箭,犬子和莊家孩子們相熟,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單名一個“揚”。犬子覺得這名字真好聽。不過他不能直喚莊揚的名字,顯得失禮儀,便和其人那般喚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莊揚,便想到養在門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顧忌着,該如何将花捧到莊家,在衆目睽睽之下送予莊揚。此時,便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提起木桶,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抱起那盆花葉有些蔫的藍色山花,朝河畔趕來。還好,莊揚還在,他站在田堤旁,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綠的白菜苗。
犬子渡過木橋,朝莊揚走來,莊揚聽到腳步聲回頭,見犬子已在身旁,他溫和笑着。犬子一度以為,莊揚對他特別,他總是溫和笑着,直到到莊家教弓箭,才發覺,其實莊揚待誰都很溫和,無論那人是自家仆人,還是竹裏粗野的農民。
“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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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子将花遞給莊揚,莊揚顯得很驚訝,他盯着花盆中的藍花看。
“這是藍色鳶尾花,你在哪裏采得?”
莊揚認得這花,小時候,在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種了不少鳶尾花,顏色斑斓。當年莊母喜歡花草,莊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無數。
“山上。”
犬子簡略兩字,其艱難過程,他并不想讓莊揚知道。
莊揚老早就發覺犬子話語不多,他年紀不大,會養成這個習慣,顯然平日裏和他說話的人少,而且以前在豐裏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與故人相逢,謝謝。”
莊揚将花捧在懷中,他修長的手指碰觸嬌美的花卉,臉上的神情柔和至極。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歡的,此時腳上傷口的鈍疼已算不得什麽,犬子很開心他将這株花兒從山崖上采得。
種植鳶尾的“花盆”是一個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養花。莊揚捧着“花盆”匆匆返回莊家院子。他在屋後尋得一個花盆,又去雜物間裏取來鏟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鳶尾移植到花盆中。
莊家院子是竹筍的地盤,若是将花放在院中,不消一日,便要被竹筍咬得面目全非。莊揚捧着花盆登上二樓,将花擺在寝室入口處,就擱放在木廊圍欄上。
每日進出寝居都能看到它,清早起身後,便可以給它澆個水,十分便捷。
莊揚看着花,心中仍是意外犬子會送他花。
竹裏野花多,但居住這麽多年,莊揚從未見過野生的鳶尾,卻不知道犬子是在哪個山上采得?
午後,犬子如常過來教弓箭。每每這時,阿離會背負弓箭,從張家過來。有些張家仆人還會好奇跟過來圍觀,就是張香也曾過來看過一次。她納悶先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孩子,什麽時候竟成為了良師益友。也如同其他圍觀的人那般,吃驚于犬子精湛的射術。
犬子性格不愛顯擺,他射弓時,四周人便起哄,他不搭理。
勤勤懇懇教着阿平等人弓箭,畢竟犬子收了報酬。
每日犬子前來莊家院子,都愛尋覓莊揚的身影,看到莊揚在,他心裏就感到充實,為何會如此,犬子也不懂。
午後的莊揚悠閑而恬靜,大概任誰看了都覺得舒服。
莊揚不是在二樓木廊上讀書;便是在荷池看荷葉;更多時候,他跪坐在游廊上,身邊趴着一只叫竹筍的貘崽。莊家的竹席講究,席子四周有壓席的陶鎮,莊揚便端正坐在陶鎮之間,身子微微前傾,看着院中射弓的人們,優雅得像位世家子般。
教授數日弓箭,犬子發現視力最好的是莊蘭,她站得很遠,也能看到靶子,次之是阿離,屬阿平最差,四十步之外,他便尋不到靶子在哪裏。
哪怕練習的是十步之內的射靶,阿平總要射空許多木箭,落下一地的木箭。
犬子蹲身撿取一支箭,他站起時,動作顯得僵直,手指扶了下樹幹。這是很短暫的一個動作,犬子四周沒人察覺,唯有坐在游廊上觀看的莊揚察覺。
往時犬子走路步伐剛健,今日略顯蹒跚,尤其他蹲地時的動作,莊揚想他恐怕是腿腳不舒服。犬子時常出入山林,容易受傷。
待阿平他們各自練習,犬子走到游廊旁休息,莊揚問他:“犬子,你腳怎麽了?”犬子驚詫,臉上沒有表情,他看向莊揚,本想搖頭示意腳沒事,又想莊揚該不是看到了傷痕?蹲地時,褲筒上提,露出了小腿上的傷口了嗎?
“不小心劃傷。”
犬子走至莊揚身旁,回答莊揚的詢問。
“我看下。”
莊揚起身,走到犬子跟前,犬子只得拉起褲筒,展現傷口。犬子傷口用布條包紮,看不出有多嚴重。
“你随我上樓,我取藥給你。”
莊揚上樓,竹筍跟上,莊揚腳步輕快,竹筍腿短在身後辛苦地爬樓梯。犬子見到,單手拎起竹筍,竹筍肥圓的身子伸直,一動不動。犬子看着覺得有點可憐,将竹筍抱在懷裏。可能是犬子這段時間,時常來莊家院子,竹筍與他相熟,它趴在犬子懷中,安安靜靜,不抓不撓。
犬子對于毛絨絨的東西,并無特別的喜愛,然而對于這只臉圓身圓腿短尾巴短的貘崽子,也不免生出幾分寵愛之情。也許因為它是莊揚極其喜愛的一只小動物吧。
來到二樓,犬子一眼便瞧見走廊欄杆處的一盆花,正是他贈送莊揚的花卉。這盆花被照顧得很好,先前還蔫着葉子,現在生機勃勃。莊揚将它照顧得很好,堪稱妙手回春。
“犬子,你過來。”
聽到莊揚的喚聲,犬子進步入寝室。
犬子是第一次進入莊揚的房間,剛踏入房,便聞到香草的氣味,屋中一只香爐在袅袅升煙。竹裏多蚊蟲,熏香是為了驅蟲、除瘴氣。
莊揚的寝室整潔無塵,一榻一案,一燈架一香爐,樸實舒适。房中最引人注目的,該是書案旁的一處結構複雜的木架了。犬子不識字,豐裏也鮮少有人識字,至于藏書誰家也沒有。以致犬子第一次看到莊揚滿架的書時,他十分的驚愕。
“犬子,你在此落座。”
莊揚打開一只漆箱,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開,裏邊是藥粉。尋常人家,誰家裏都沒有這樣一件醫藥盒。因兄妹年幼,而竹裏多蛇蟲,由此莊揚備置了藥物,為不時之需。
“你将腳遞出來,我給你上藥。”
“我自己來,”
見莊揚蹲身要幫忙解纏綁傷口的布條,犬子連忙拒絕。
布條被犬子拆開,傷口呈現,沒有愈合,流着血水。仔細檢查,傷口不大,比較深,像似被什麽尖銳物品割傷。傷口上曾塗過綠色的草藥,在肌膚上留下顏色。
“往後若是受傷,便到我這裏取藥。”
莊揚拿手帕蘸水,擦去傷口處的血水,他動作輕微,犬子感受不到疼痛。犬子傻傻看着莊揚,他沒想過莊揚會親自幫他處理傷口。
“粉末撒下,會有些疼,你忍住。”
莊揚撚起粉末,撒在瘡口上,犬子皺了皺眉頭,覺得确實有點疼。
“好了。”
莊揚微笑,從木箱中取來幹淨的布條,為犬子包紮。他的手指輕巧,動作細致,對上莊揚颔首的模樣,犬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了……”
犬子縮回傷腳,把褲筒放下。
“這些藥粉你帶回去,記得每日換藥。”
莊揚将盒中的藥粉倒出,分出二分之一,藥粉用麻紙包好,遞給犬子。犬子将藥粉小包握在手心,他應該和莊揚道謝的,然而他只是注視着莊揚,顯得有些傻氣。
“犬子兄!”
“犬子兄!”
樓下傳來孩子們的叫喚聲,大概他們練習到一半,發現師父不見了。
犬子起身,和莊揚行禮,要退出寝室。犬子還沒走出門口,就聽得莊揚在身後問:“犬子是乳名吧,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二字卑賤,想來當時取這名字,是圖一個好養活,然而現在犬子已是位少年,還這麽叫便不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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