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眷戀
深秋, 竹山深處燃起火來, 煙霧彌漫半空,竹裏的人們紛紛出來張望,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燃火點遙遠, 屬于絕大部分竹裏居民都未曾抵達之處。
春爹和一衆青壯攜帶武器前行, 前往探看。劉弘自然也跟随在裏邊。
“再往前,就是我也不曾去過。”
衆人站在一條溪流前, 春爹尋覓到河畔一棵巨大而半禿的紅杉樹, 這裏便是他所到過最遠之處。
竹裏的青壯大多都沒見過邛人,春爹在山林深處見過, 年輕時還和他們進行過小貿易, 用米糧換獸皮。
這些年, 邛人将住所,建在山林更深處,臨邛有條山道能直達他們的聚落,但并不在竹裏境內。
紅杉落葉, 紅豔似火, 落滿溪畔, 在飄舞的紅葉間,劉弘看到袅袅升空的黑色煙霧,似乎還很遠,或者再過一個山頭,就能尋覓到火源。
即使是這些沒見過什麽世面的竹裏農民,他們也知道多半是戰火。
“回去吧。”
春爹掃落頭上的葉子, 執着長矛往回頭,他在前領隊,衆人跟随。劉弘回頭最後看一眼這美麗的溪畔,成片的紅杉林,将去路鋪墊成晚霞,和天際的西薄的太陽相映輝。這裏如此靜谧美好,他不知為何想起莊揚。
這份靜谧美好,在這動蕩的局勢下,只怕早晚也要被打破。
一行人,走出紅杉林,見到熟悉的竹林,才都安心下來。他們并不吃竹子,但他們在竹林環繞中成長,見慣那一份經年不褪色的綠意。
回到竹裏,面對詢問的老人婦女,春爹說:無事,火在很遠的地方燒起,不會燒過來。
劉弘走向莊家,他坐在莊家院子,将身上背負的弓箭取下,用袖子擦拭臉上的塵灰和汗水。
蛋餅走來,朝他搖動尾巴,用溫熱的舌頭,舔着劉弘的手。它一身的毛發光滑,有一雙溫和的小眼睛,做為一頭菜狗,它的狗生真是安逸舒适。
竹裏有劉弘想守護的東西,甚至連這麽一條二郎養的犬,他也不忍它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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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
莊揚走來,他挨着劉弘坐下,手貼放在身側。
“二郎,我們去了一處落着紅葉的樹林,還有條溪流。”
劉弘握住莊揚的手,兩人挨得近,不湊上前來仔細看的話,不會發覺他們雙手相握。
莊揚沒有抽回手,臉上的神色不變。他像似在默許劉弘一些小動作,仿佛這并無不妥,很自然。
“火就在溪流前方的山上燒着,看不清楚是怎樣的地方,燒的是屋舍還是樹木。”
“我聽安世說,夷人動亂,縣裏派兵前往平亂,已有數日。”
袁安世在縣令手下擔任小文職,在這些年的苛捐雜稅之下,袁家越發貧窮,安世被迫出仕。
“這世道,真是生靈塗炭。”
莊揚想象得出燃燒的山林裏,哭喊的人們,還有四處奔逃的動物。
劉弘握緊莊揚的手,用粗糙的指腹輕輕磨蹭莊揚的光滑手背,他執住莊揚的手,護他一輩子。
莊揚緩緩将手抽回,劉弘擡頭一看,阿易突然出現在院中,身上背着柴火。
“阿弘你回來啦,是山火嗎”
阿易揮着砍刀,指着西面山林。
“燒得遠,在好幾個山頭外呢。”
劉弘起身,将弓箭背負,天色将黑,他也該回家去了。
“二郎,我回去了。”
莊揚颔首,他把跟随在劉弘身後的蛋餅喚回去。
自從莊平去縣裏讀書,蛋餅和劉弘很親近,也是奇怪,劉弘高大英武,膽小的蛋餅本該見了他就跑才是——讓劉弘享受老段和武亭長的待遇。
回到家中,劉母将食物端上木案,母子倆在油燈下就餐。劉母不大在意外面的情況,大概因為她的兒子強大到能保護她;再則,她少女時期,也見過動亂的情景,并且從那個萬念俱灰的年頭裏活過來,她的內心堅韌。
“阿母,你早些歇息,不要再織布。”
自從章長生給家裏送來一架新式的織機,劉母又開始她那沒日沒夜的織布生活。這架織機能織散花菱,一匹散花菱能賣上許多錢。臨邛盜寇四起,錦官城仍繁華似錦,權貴們喜歡這種精美且耗時的布料。
章爹跟臨邛的大部分商人一樣,是布商,而且,他販賣的是貴重絲絹。
夜裏,聽着機杼聲,劉弘入眠。
他睡的木榻,在兩年前感覺還挺寬大,兩年後,他要伸直腿,得将腳擱在榻外。明年劉弘便十六歲了,在這連年戰亂的世道裏,官府對十六歲的男孩,便收取成人的賦稅,且還需服兵役一年,十六歲,被視作成年。
劉弘的夢裏,時常會夢到莊揚。這一夜,他夢見了紅杉林和溪水,他和莊揚在溪畔相別,紅葉飛舞,身後的家園,戰火熊熊,看着莊揚轉身而去的身影,他的心因離愁而痛楚。
臨近冬日,天氣逐漸寒冷,劉弘還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粗布衣。他在莊家院子裏主持弓射比賽。莊蘭和長生比弓射,莊蘭更甚一籌。
“蘭兄厲害,甘拜下風。”
長生對莊蘭拱手。
“那是當然!”
莊蘭得意洋洋,一點也不謙虛。
章長生偶爾會到竹裏來,他跟随的仆人多,普通的匪盜可打劫不動他。
“來,輸了要幹麽?”
莊蘭朝章長生伸出手來,章長生低頭解腰間挂的一只角制的小兔子,依依不舍遞給莊蘭。莊蘭心滿意足,将它挂在自己腰間。
“阿蘭,你過來。”
莊揚見到這一幕,把莊蘭喊過去。
知曉和人下賭注這種事,是要被兄長念的,莊蘭朝劉弘投去一個求救的小眼神,劉弘全然當沒看到。
“弘兄,我在家中時常練弓,如何就贏不了一個女孩兒?”
長生跟在劉弘身邊,和劉弘說着他的疑惑。
那是因為你蘭兄,她就不是尋常的女孩兒。
“你執弓時,有個習慣,弓身會斜向一側。”
看在家中那架織機的份上,劉弘打算指點他一二。雖然章長生送織機時,還是用了小伎倆,趁劉弘不在,将織機送來,還跟劉母說是劉弘買的。
因老式的織機所織的布已賣不出價錢,劉母正需要臺新織機,劉弘便出錢買下,留給劉母使用。那臺用了二十多年、早就該入土的舊織機則收入雜物間。
長生這人有的那些小聰明都用在歪道上,家庭教育的問題不小。
聽着劉弘的指導,章長生示範他的執弓動作,劉弘在旁糾正。
“要這般執住。”
“弘兄,這樣嗎?”
“不對,手臂穩住不動,雙眼直視弓身。”
劉弘貼着章長生的背,手把手教授。他只為教學,專心致志,未做多想,甚至連莊揚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劉弘也沒察覺。
章長生是位笨學徒,劉弘做事,則有始有終,他教了章長生許久,又是貼身,又是搭肩,又是執手。莊蘭瞅着院中兩人,無聊地想打瞌睡,她身旁靜靜在席上的兄長,突然起身,悶不吭聲往樓上走去,只留下一個默然的背影。
莊蘭覺得兄長似乎有些不開心,但是兄長從來不會不開心啊,大概是看他們兩人一直在說弓箭太無趣,所以回房去了。
莊揚并沒有真得離去,他登上二樓,聽得章長生歡呼:“弘兄真厲害!我射中了!”莊揚駐足,停在杆欄前,他看到院中的章長生一把将劉弘抱住,摟得還挺緊。
終于,劉弘似有所察覺,他仰頭,看到了二樓杆欄處的莊揚。莊揚退開,轉身離去。
這日章長生辭別,莊揚如往常出來送行。長生邀請他們去他家做客,劉弘随口說改日,莊蘭說好好,有阿弘兄一起去,就不怕遭人打劫了。
章長生見劉弘答應,十分高興,領着一衆仆人離去。他衣着奢華,樣貌清秀,還有着氣派的仆人和馬車,就這麽招搖過竹裏。
黃昏的大風寒冷,站在院外,莊蘭瑟瑟發抖,她看着穿單薄衣服的劉弘,像似想起什麽,她說:
“阿弘兄,兄長給你做了一件袍子,不知道做好沒有。”
劉弘未聽莊揚提過這事,他擡頭去看莊揚,卻不想莊揚已離去,只留給他一個登樓梯的身影。
劉弘想起他教章長生弓箭時,莊揚突然起身離去;還有他站在二樓觀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許詫異,而當時章長生突然将自己摟住。
二郎他,該不是有所誤解?
劉弘急忙登上樓,前往莊揚寝室。他匆匆趕來,進入寝室,卻見莊揚靜靜在案前讀閱木簡,并無異常。
“二郎,那長生……”
莊揚做了制止的動作,他端坐在案前,看着劉弘,眼神平靜。
“阿弘,衣架上的袍子,你去試試,看還合身嗎?”
快入冬,不忍他一件像樣的冬衣都沒有,莊揚在為家人制作冬衣時,順便也做了劉弘一件。
劉弘到衣架上取下袍子,袍身厚實,很保暖。劉弘将它穿上,竟很合身。莊揚未曾測量過他的衣長褲長,卻知道他該穿多大的衣服。劉弘綁好衣帶,心裏很高興,這是他穿過最好的一件冬衣,而且是二郎送他的衣服。
“合身便好。”
莊揚将目光收回,他翻開木簡,似乎不想再進行交談。
劉弘看着他低身讀閱的模樣,他覺得二郎似乎有些憂傷。劉弘挨着莊揚坐下,他張望門口,見外頭天色已黑,他伸出手臂将莊揚摟抱住,他臉貼着莊揚的背,眷戀着他身上的氣息。
偌大的寝室,只有一盞小燈,莊揚感受着身後傳來的溫熱,他側身,摸了摸劉弘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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