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相約
隔日清早, 劉弘返回竹裏, 見莊家院子圍了群人,熱烈讨論着昨夜抓賊之事。劉弘才知道, 他不在時, 莊家險些出事。
“大竹筍真棒!不急, 還有還有。”
莊蘭在喂竹筍,竹筍埋頭在竹筍堆裏吃竹筍, 它坐在地上, 像人似的抓着竹筍啃食,咔吧咔吧咬食細嫩的部分, 還能用熊掌配合牙齒熟練的剝皮。
“大春。”
劉弘見大春和夜巡隊裏的人都在院子中, 他過去招呼大春。
“劉弘, 你可回來了,昨夜有賊闖進莊家。你不用擔心,被我們抓了。”
大春得意洋洋,這可是夜巡隊成立以來, 第一次逮着盜賊。
“盜賊呢?”
“押牢裏去了。”
劉弘進莊家廳堂, 莊揚和張離、莊平在堂內。
“二郎。”
劉弘和莊揚交換眼神, 若不是此時此地,四周都是人,劉弘已将他的二郎擁抱住。
莊家人都沒有受到盜賊的傷害,唯獨倒黴的阿易,頭上挨了一棍,頭破血流。
“弘兄。”
“弘兄。”
莊平和張離招呼劉弘。任誰都知道, 這是盜賊趁劉弘不在,才敢來莊家盜竊,畢竟先前那位洗劫二郎的霍大,到現在還戴着腳枷,在縣郊搬磚修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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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弘入席,張離講起昨夜前來的盜賊,有一人是鄰鄉人,他以前賣油來過莊家,由此知道莊家的情況。這人只知道莊家院中有只狗,并不知道還有頭大貘。
蛋餅趴在莊平腳下,它脖子上的毛禿了一些,撥開毛發,能看到它脖子青腫。莊平心疼的摸着它的背,為它順毛,它倒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蛋餅。”
劉弘蹲下身摸它的狗頭,蛋餅擺了擺尾巴。
“阿弘,需去縣裏請個醫師,阿易傷勢不輕。”
莊揚将劉弘喊到一旁,和他說事。
“二郎,我這就去。”
劉弘以極輕的動作,摸了下莊揚的臉,莊揚輕語:“路上小心。”
兩人站在角落裏,劉弘将莊揚擋住,這一個小動作,就是盯着他們看得人,也未必能察覺。
劉弘從縣裏請來袁醫,袁醫生為阿易縫合包紮傷口,開了幾帖藥。阿易趴床上,頭上纏着布條,可憐巴巴對劉弘說:“弘兄,昨晚要是你在,我頭也不會被人打破。”劉弘說:“你倒怪起我來,你昨夜必是睡太沉才挨悶棍。”阿易把下巴擱在枕頭下,懊惱說:“還真沒覺察他們進來。”劉弘說:“安心養傷。”
阿荷端着雞湯進來:“二郎叫盛一碗給你吃,香吧,快吃。”
袁醫在旁收拾醫箱,笑語:“二郎可真是好人。”
給找醫師治傷,還給雞肉吃。
袁醫背起醫箱,步出屋,突然聽得身後一個女孩問他:“袁醫,你可以幫蛋餅瞧瞧嗎?”袁醫想着蛋餅二字有些耳熟,竟是一時想不起,它是條土狗。
“他怎麽了?”
“蛋餅昨夜被盜賊勒脖子,還挨了打。”
“他在哪?”
“這裏。”
袁醫看到莊蘭身邊跟着一條大黃狗,這才想起,它就是蛋餅。袁醫自嘲說:“不想我老袁,今天竟是要醫一條犬。”
老袁把蛋餅檢查一番,揉揉蛋餅狗頭說:“沒事,死不了。”
離開莊家時,袁醫登上馬車,看見一頭黑白相間的大肥熊,慢悠悠走進莊家。“這這是貘?”
“是的。”車夫劉弘神情淡定。
袁醫瞪大眼睛,看着莊家孩子喚貘“竹筍”,大貘還會嗯哼應着。
“我知二郎以前養過只貘,不想這般大了。”
“二郎待人仁厚,連這犬貘都得他的照顧,他雖非醫者,倒是有我這樣的仁愛之心呀。”
袁醫誇着莊揚,順便把自己也誇了。
阿易受重傷,被易家接回去照顧,一時莊家也沒了看家護院之人。以往阿荷丈夫大慶會來幫忙,但近來大慶去服徭役,尚未回來。
劉弘送走袁醫返回莊家,莊揚問他:“阿弘,你肯搬來莊家住嗎?一樓有兩間房,也有紡織的地方。”
往時不敢問劉弘,他不是給人當仆役的人,然而時下的情況不同。
“二郎,我去和阿母說下。”
劉弘自然是願意,他會守護張揚和他家人。
劉母又怎會不贊同,二郎對他們有恩,眼下正是報答的時候。再說西岸那間破屋,也破得不成樣子,一下雨就漏水,又孤零零一屋在西岸,犬子在家還好,不在家時,劉母時常要擔心被盜賊闖入。
一個晴好天氣,劉弘和劉母搬到莊家,劉弘的房間就在莊揚寝室之下,那是間空置的房間,清掃抹洗一番,寬敞且明亮。劉母就住在織間隔壁,方便她往來。
劉弘和母親只是人住過來,做飯還在西岸的舊宅,西岸還有牲畜要照顧,有田要種。
在莊家入眠的第一個夜晚,莊揚在劉弘房中。寬敞的寝室,有張大床,還有衣箱、木案等物,較劉弘原先的寝室好上數倍。
木案點着一盞油燈,莊揚坐在席旁,劉弘坐在他對面,兩人低聲交談。莊揚在和劉弘講家裏十年前在錦官城的遭遇。
聽得十年前,錦官城的賊曹蔡鹹趁亂勾結盜寇,洗劫莊家,殺死莊揚的父親及叔父一家,劉弘震驚地瞪大眼睛。
“那日我跟随兄長去看角抵戲,由此躲過一劫。盜寇殺入宅院時,阿父将阿母藏入柴草間,他本也要藏匿,卻聽得叔家孩子的哭聲。他前去探看。此時叔父一家三口已慘遭殺害,阿父這一去再沒返回。”
“賊人目的在于洗劫,卻也怕留了活口,他們搜索宅院。那時阿蘭還在懷中抱,阿平只有五歲。賊人搜索時,幾番用刀矛插柴草,阿平趴在地上,恐慌看着阿母,一動不敢動;阿母心裏默念阿蘭千萬不要啼哭,阿蘭一聲也沒發出,阿母慌亂時,險些将她捂暈了。”
“待賊人離去,我和兄長及兩位随同的仆人返回,未進家門,便聽得悲戚的哭聲,家宅裏仆人死傷無數,阿父卧在通往前院的通道上,身中數刀,倒于血泊中。”
莊揚眼中噙淚,他從未對外人,說過這一夜的遭遇,他那時也才七歲。當夜踏入家宅所見的可怕情景,讓他連做了數日噩夢,大病了一場。
這便是莊揚對于動亂最深切的記憶,因幼時見到了血腥殺戮,他喜歡安靜的生活,他只想過平和的日子,他也竭盡所能的照顧和保護家人。
“舅父在臨邛經商,為避戰火搬到竹裏居住,阿母帶着我們從錦官城逃往臨邛。家中遭遇劫殺那夜,城西也有其他富貴人家遭殃,周先生家也是。當時,我們和周家一起逃往臨邛,到涞裏分道。”
莊揚用平緩的語氣,講述他們在前往竹裏的路上如何遇到攔路搶劫的賊人,還有天寒地凍裏,那位被剝去衣物的小男孩,他心中所想。那時小男孩并不懼怕死亡,因是和莊秉外出逃過屠殺,他和莊秉內心都十分愧疚。剛遭遇變故時,莊揚變得木讷呆滞;而向來溫雅的莊秉暴躁,好武。
這次半道上遭遇的攔劫,險些讓他們都丢掉性命,幸好舅父前來接應的隊伍及時,并且讓仆人做了武裝。
劉弘靜靜地聽莊揚講述,聽得莊揚陳述冰天雪地裏,被盜賊剝去衣服,面對利刃的事,他恨不得早生幾年,過去将這些盜賊痛打一頓。
“二郎,我不會再讓你遭遇到這樣的事。”劉弘抓住莊揚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捂住,貼在自己溫熱的唇上。莊揚默許劉弘的動作,昏暗中,兩人相視。
“那位蔡鹹賊人,他今日還活着嗎?”
“阿弘,他後來成為錦官城的郡尉。就在前些日子,他因通敵罪被下獄,他惡貫滿盈,仇家無數,合該有這個下場。”
莊揚欣慰笑着,在昏暗油燈下,他也看到劉弘含笑的明亮眼睛。莊揚抽出手,摸了摸劉弘的頭。
“阿弘,前些日,我兄長去了錦官城,為讨回屬于我們家的宅院,到那時,我和阿蘭他們,我們一家,都會離開竹裏。”
劉弘默然,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挨靠門框,看着漆黑的院子。
“你可願意随我們去錦官城。”
莊揚今夜将來龍去脈告訴劉弘,所為便是這一件事,他将離訊告訴劉弘。
本以為劉弘會滿口答應,然而莊揚看到的是劉弘沉寂的背影。
莊揚從劉弘的沉默,讀懂劉弘的心思。和這人分離,意味着什麽,就是聰惠的莊揚,也還不能懂得。他內心對劉弘有一份綿綿愛意,就像他愛着自己的家人那麽深切,然而對劉弘的這份愛,和這親人之愛又有所不同。
幼年的那場變故,使得莊揚珍惜着他的所有,善待一切他覺得值得善待的人與物。他看着劉弘的背影,一時間覺得這人就要步入黑暗的庭院,離自己而去。
“二郎,小時候,我想到外面去。”
劉弘仰頭,看着天上的星月。
“去比錦官城更遠的地方,我也想渡過江,到司州去看看。”
少年的心裏,有一份欲念在悸動,像顆種子,從劉弘幼年萌芽,相伴成長。
劉弘不是尋常人,他不會一輩子都是農夫、仆役,甚至不會是一位游繳。
像竹筍,長大了便離去,莊揚想都是如此,他看着劉弘,劉弘正朝他走來,月光下,這個人高大英武,就該像位将軍般威武。
劉弘在轉身走向莊揚時,已先把房門掩上了。劉弘從背後摟抱莊揚,将頭擱在莊揚脖頸間,莊揚轉身,他第一次伸手去攬劉弘,将劉弘攬到懷裏。劉弘喃語:“二郎,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劉弘單膝跪在地上,身子貼向莊揚,兩人無聲無息的擁抱。
突然一陣風起,将房門推開,灌入房間,同時熄滅了油燈。
耳鬓厮磨間,不知道是誰的唇先碰了誰。劉弘像似觸電般,他貼上去想親吻莊揚,莊揚則無聲擺脫。
“夜深了,去睡吧。”
莊揚起身,話語冷靜。他留下這句話,便離開劉弘的房間。劉弘看着莊揚走出門口,從門外取下一個燈籠,提着燈緩緩登上樓梯。
劉弘所不知道的是,莊揚走至二樓杆欄時,他将身子貼靠木牆,望向靜谧的夜空,他像似在平息自己起伏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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