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禮儀

深夜, 老段和武亭長離去, 劉弘和莊揚收拾狼藉的席案,莊揚酒喝得少, 微醺, 劉弘酒喝得多, 已經醉了。劉弘的動作明顯遲鈍,身子搖晃, 腳步虛, 即使如此,他仍幫忙搬木案, 整理餐具。

“阿弘, 你去歇下。”

莊揚從劉弘手裏拿走木案, 劉弘一把抓住莊揚的手,他看着莊揚,含糊說:“二郎,你別走。”莊揚知他醉了, 安撫說:“我将碗盤端去廚房便就回來。”莊揚想拉開劉弘的手, 不想劉弘将莊揚拽到懷裏, 雙臂把莊揚鎖住。

“二郎,我抱會就好,我……”

劉弘虛晃,抱着莊揚跌在席子上,兩人摔作一團,即使是這樣, 劉弘仍未放開他的手臂。莊揚顯得無奈,他側躺在席上,劉弘從身後抱着他,他想掙紮脫身,卻聽到劉弘不停在喃語:“就一會”,他将頭貼着莊揚的背,摟着莊揚逐漸沒了聲音。今夜無論是老段、武亭長還是劉弘都喝了很多酒,暢快而歡悅,然而在酒醒之後,對劉弘而言,他要面對的是別離,和莊揚分開,從此天南地北。

燈火昏暗,偌大的廳堂,唯有他們二人,燭火照着屏風上的飛獸和鳳凰,紅的黑的,像一個色彩濃重的夢。莊揚卧在竹席上,聽着身後劉弘均勻的呼吸聲,他沒有拉開劉弘摟他腰間的手臂——因為酒醉昏睡,劉弘不覺松開了他的束縛。人的行徑總有其原由,譬如像劉弘這般,總是喜歡從身後将自己抱住,劉弘有一份難以割舍之情。

莊揚從席上坐起,打量身旁沉睡的劉弘,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劉弘時,他只有十三歲,執着弓箭怒氣沖沖朝自己走來。那時,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孩子,日後會與自己有一份暧昧的情愫。

卻不知身邊這人是否曾苦惱過,他表現出的這種喜愛之情,猶如男女之情。

袖長的手指撥動劉弘額前的發絲,用指腹磨蹭他的眉尾,這少年長得極為英俊,寬闊的額頭,眉眼深邃,硬挺的鼻子,緊抿而剛毅的嘴巴,從五官上已瞧不出一絲稚氣,倒是他的睡容難得呈現出一絲孩子氣,将一只手拳在胸口。

手臂上綁着一副護臂,出自女子之手,針眼細膩、紋樣活潑,想是段游繳的女兒段思所制作。

劉弘這樣的人,縱使他身處貧困,仍能獲得許多女子的喜愛,卻不知道待他穿上錦袍戴上高冠,墜佩玉器、寶劍時,該是怎樣出衆的姿容。待他冠字,他将是位昂藏七尺的郎君,那時又該是怎樣的樣貌。

莊揚想,自己看不到這樣的劉弘,但這也并非是壞事。

将手指從劉弘臉上收回,蹭過劉弘的唇角,莊揚剛要收回手,便覺脖子被人攬住,他見劉弘睜開了迷離的眼睛,劉弘壓低莊揚的頭,親了下莊揚,并再次将莊揚摟在懷中,緊緊抱住。要說他醒了,他随即呼呼睡去。莊揚想起被大竹筍抱腿,便也是這般糾纏,力氣又大,讓人擺脫不了。

就當是被頭貘抱住吧。

然而被貘抱着觸感全然不同,劉弘的懷抱溫暖,甚至算得上炙熱,莊揚感受着這位少年強壯身體給予的溫熱,他沒有再掙開,他無奈地看着院外的星空,如此靜寂,仿佛此時的心境。

這夜,莊揚終究還是将劉弘喚醒,春日在廳堂睡會着涼。劉弘醒來時,酒已醒了幾分,看着坐在身旁的莊揚,他已忘記對莊揚糾纏摟抱的事,他舒坦地躺在席上,手臂摟住莊揚的腰,莊揚無奈言語:“就當是竹筍,也不過如此。”劉弘嘴角彎起,輕語:“我夢見二郎親我。”劉弘見莊揚不語,他起身,撫摸莊揚的臉龐,湊過去吻莊揚,莊揚這次沒有別過頭。劉弘欣喜若狂,就着親吻的姿勢,将莊揚壓制在身下,他欺身而上,手指不安分的摸上莊揚的領口和腋下,這是要解衣帶的動作。莊揚掙紮,他拉開劉弘的手,從席上爬起,他看着劉弘,劉弘也在看他。劉弘說:“我有時會夢見二郎和我……”對上莊揚那驚駭的眼睛,劉弘不敢再說下去,他知道這不該說,他将頭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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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揚離開廳堂,步上樓梯,他步伐平穩,直到他登上二樓,肩膀才微微顫抖,心情緒激烈起伏,而不得不停下歇息。

夜至此,只剩半夜,劉弘輾轉反側,再無法成眠,他為一份欲念支配,那個他想摟入懷與之歡愛的人,便睡在樓上,觸手可得,又遙不可及。

劉弘到淩晨才睡去,這一睡竟是難得起晚,他看着窗外燦爛的陽光,聽得井邊辘輪的聲音,他連忙起身,走出房間。

院中,莊揚在山茶樹下書寫,他搬來了席子與木案,身邊還陪伴着一貘一犬。劉母在井邊提水,看到劉弘出來,說他:“這都睡到日頭曬屁股,還不快把這兩桶水挑進廚房。”劉弘乖乖去挑水,勤快地勞作起來。莊揚見他們母子相處方式頗為有趣,不禁莞爾。

劉母似乎不覺得她兒子即将有榮華富貴可享用,而應該游手好閑,這日上午,劉弘被劉母差遣挑水、砍柴及給莊揚送去一碗雞湯。

莊揚籌算佃戶租稅,并登記,他們離開竹裏後,豐鄉的田租将交由舅家的人幫忙收取,莊揚需要交付一份賬目。這份賬目寫在木牍上,莊揚在最後加上一句:遇及災年,無需收取;若因兵亂而無法繳租,十取二;抑或不取。

寫下這一段,莊揚将筆擱放,才見劉弘端着碗冒熱氣的食物,站在一旁。莊揚整理桌上的木簡和木牍,讓劉弘有放碗的地方。

“多謝。”

莊揚見端來的是碗雞湯,且散發着誘人香氣,和劉弘致謝。

劉弘擱下碗,并沒有立即離開,他看着莊揚,欲言又止。他心裏覺得愧疚,不該對着莊揚做那些夢,可他又飽受折磨,尤其在他即将離去的時日裏。

“阿弘,你也去吃飯,吃過飯後,到水池邊來,我教你禮儀。”

莊揚言語如常,溫柔依舊。

“好。”劉弘應諾。

劉弘懂得的禮儀,不過是鄉下人敷衍的鞠躬和拱手,然而世族子弟們自幼便習得立坐的儀态,揖拜的禮儀及接人待物。莊揚幼年也學得,他父親當年将許多希望寄托在他和莊秉身上,希望他們能進入仕途,由此重金請老儒教導他們。雖然最終沒有走上仕途,但學會禮儀終究是件好事。

午時的水池邊,搬來席子,擱放兩張木案,莊揚教劉弘跽坐的儀容。

“手放于膝上,正身平視,正襟危坐,這便是經坐。”

莊揚示範,他的姿勢端雅,劉弘認真學習。

“坐時,稍微俯視尊者之膝,以表恭敬,這便是共坐。”

莊揚仍是先示範,劉弘學得很快,但心有困擾:“坐便是坐,還要分出許多。”

莊揚說:“你記下便是,若不懂禮儀會遭人輕視。”

他不願劉弘到了中原去,被世家子弟們輕蔑。他們兩人,剩餘相處的時光不多,他能教劉弘多少是多少,可恨這事來得太匆促,先前未有準備。

“二郎,我不想去。”

劉弘才不在乎那些權貴們如何看待自己,他心裏并不願離開莊揚。

“是何道理,你不願去?”

莊揚知道什麽對劉弘好,他已徹底以劉弘的角度去看待,他在處處為劉弘着想。

“二郎就絲毫不在乎我離去嗎?”

劉弘覺得痛苦且難過,他兩天前,他還想着即将和二郎去錦官城,想着他和二郎不分離。

莊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看着劉弘,看見他眼中的痛楚,他是該責備他,還是該一本正經的拿大道理教導他?

“我今日教你禮儀,難道不是在乎嗎?”

莊揚低語,不想他和劉弘的這番對話,被劉母聽聞。

“二郎,不是這種在乎。”

劉弘用力搖頭,他知道莊揚分明知道他問的是什麽,他激動得想站起身來争辯。

“坐好!”

莊揚語氣像先生般嚴厲,他話語一落,劉弘立即将身子坐正,頭低垂,手肘松弛,相當順從。看他這樣,莊揚又心軟起來,心中頗為憂傷,但事已至此,也無能為力。

“你這姿勢,便是卑坐,以示謙卑,若是見尊貴者,便該如此坐着。”

莊揚仍在教學,他希望劉弘的言談舉止能像位世家子,因為當劉弘離開他的身邊,莊揚不知曉還會有誰教劉弘這些。他将再無法給予劉弘任何幫助。

“我學會了。”

劉弘點頭,莊揚說的這些,他都記下了。

“站起來,像我這樣,我教你立容。”

莊揚端正站着,固定頭部不動,目光正視,平肩正背,劉弘學他姿勢,也做出一副端正的姿容。

劉母過來探看,正好看到這一幕,欣慰的離開。

這個午後,莊揚把這些常用的禮儀一并教授,劉弘匆促學習,他從莊揚殷切的目光裏,能知曉莊揚這份在乎。

不去辜負他一番苦心,也不能辜負他這番情誼。

經過莊揚一番“調教”,坐無坐相,站無站相的劉弘,舉止終于也像位受過教育的人,而不是粗魯的武夫。

莊揚正襟危坐,讓劉弘對他行拜禮,不忘糾正劉弘的姿勢:“寧速無遲,動作要一氣呵成。”

劉弘從容,流暢,這拜禮倒是很帥氣。

莊揚端坐受劉弘一拜,劉弘未起身,莊揚上前攙他,劉弘順勢将莊揚抱住,這一動作倒是符合寧速無遲,相當機智。

“速放手。”

莊揚難得着急,大白日,且是在戶外。

劉弘的手掌摸過莊揚的臉龐,他的動作很輕巧,而後劉弘放開莊揚,站起身。他摸莊揚臉龐時,注視莊揚的眼神癡迷。

被磨蹭過的肌膚,微微發燙,莊揚背對劉弘整理衣服,這時竹筍從水池對面晃悠過來,走到莊揚身旁咩咩叫着。莊揚蹲身摸摸竹筍圓臉,他對竹筍很疼愛,尤其是在即将分別的這些日子。

莊家前去錦官城,能帶上蛋餅,但無法帶大個頭、食量大的竹筍,去了錦官城也沒一座高山深林給它栖息。

“乖,去吃竹子。”

莊揚順着竹筍的毛,竹筍惬意的躺平任摸。突然,竹筍搭起熊掌抱住莊揚腰身,它想和莊揚玩抱抱。竹筍的小眼睛閃着明亮光芒,它有張比臉盆大的圓臉,靈動的黑色耳朵,它顯然很愉快,莊揚身上的氣息讓它喜歡。卻不想它這舉止被劉弘大眼瞪着,随即竹筍的四肢就離開了莊揚,它被劉弘抱起,垂着兩條肥短的後腿,乖乖被劉弘提溜到山坡去放熊。

竹筍一落地就要往回跑,劉弘舉着手指訓它:“二郎說乖乖去吃竹子,不許過來。”

莊揚莞爾,不知為何,覺得像兩頭大貘在争寵。

這一日,在山茶下,水池旁,莊揚和劉弘相随相伴,應劉弘的要求,莊揚彈琴。午後的時光,撥弦的莊揚,靜心傾聽的劉弘,和這山林屋舍,犬貘,構成一幅日後令他們二人懷念的景象。

白日過得很快,難以度過的是夜晚。

夜晚,劉弘會待在莊揚房中,看莊揚為他在竹簡上寫下官員的稱謂和職務,并和劉弘講解天下的局勢。游歷多年的周景講述予莊揚關于外界的信息,莊揚盡數告知。許多人物和地名,相對應的勢力,劉弘認真記下。

“二郎,要是你在我身邊,我就無需記這些了。”

劉弘将竹簡卷起,收入懷中。

“我需陪伴在家人左右。”

莊揚必須照顧家人,這也是他職責所在。他與劉弘,再次相見時,恐怕是處于敵對的勢力間。

“二郎,我回來找你。”

劉弘抓住莊揚的雙手,親着他白皙的手背。

“去睡吧。”

莊揚抽出手,起身走開,此時已是夜深,劉弘對他的心思,他知曉。

劉弘看着莊揚背對的身影,明白是拒絕的意思,他覺得自己不像話,二郎待他如此好,而他看到二郎往往會有欲念,陷入自責與折磨中。

劉弘乖乖下樓,他被胸口的一團火燒得難受,坐在院中,吹着夜風。蛋餅走到他跟前來,舔着劉弘的手,劉弘拍拍它狗頭。

劉弘和劉母商議好,他們明日不随使君離開,要等将莊揚送去錦官城,他們再離開。

莊秉離開時,将莊揚托付他,就是沒有莊秉的托付,劉弘也不會就這麽離開莊揚。

取出懷中的竹簡,劉弘在月光下讀閱,許多字他都不認識,以後會看懂的。用手摩挲字跡,一字字無不代表莊揚的關切。

第二日,使君前來,劉弘親自接待,告知梁虞五日後,在錦官城城西莊宅相候。梁虞直覺,這位大司馬流落民間的公子,似乎不怎麽樂意被尋找到,也是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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