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梅樹下的舊情
劉弘的堂兄劉常, 也算相貌堂堂, 但為人敦厚老實。他本有妻室,因不合, 回了娘家。這位前妻可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劉常, 分離後, 立即又嫁了人,雖然丈夫不及劉常來頭大, 夫妻兩人倒是琴瑟和鳴。
遠到異國娶妻, 這些事,自然不會讓蜀王及其女兒燕君知曉。不過風氣如此, 女子改嫁的許多, 倒也不至于讓人太在意。
抵達蜀國後, 劉弘也聽聞說,蜀王這女兒樣貌實在平庸,年紀也大,這倒是誰也別嫌棄誰, 皆大歡喜。
劉弘今夜陪同劉常前往蜀王宮赴宴, 同來的蜀國使臣數名, 其中就有蜀王的老熟人梁虞。梁虞多次出使蜀地,頗得蜀王賞識。
蜀地富庶,宮殿雖然小,裏邊的器具珍貴奇巧,就是信朝帝王的用品,也不過如此。蜀王窮奢極欲, 只怕是一國之財,皆斂于宮中。
這樣的蜀國,令劉弘想起冬時和父親攻入信國的情景,長安城內餓殍滿地。信國哀帝在城破時,坐于犀角象牙珠玉黃金之上,積柴***,活脫脫一個守財奴。
劉弘還是第一次見到蜀王,這是一位矮胖,樣貌平庸的男子,若是把一身君王的衣物取下,俨然是位憨厚老農。然而和蜀王交談幾句,劉弘便覺得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聽聞漢王有一子,流落于蜀地,想必便是這位公子吧。”
蜀王手一指,指向坐在上座,悠然飲酒的劉弘。
劉弘的身世頗為傳奇,就不奇怪,關于他微時居住于蜀地鄉下耕田的事,被流傳開來,并傳入了蜀王耳中。
“正是。”
劉弘行禮,不卑不亢。
“這倒是有趣,公子微時是以芋頭、稻米為生?還是編織草鞋席子為業?”
蜀王言語得意,他有意試探劉弘,看他如何回複。
“都種,還抓魚,也捕獵。臨邛有山澤之利,宜種稻米,百姓本該衣食無憂,卻不知因何故聚集為盜,田舍荒廢。”
劉弘從不回避他貧困的過往,這在他看來沒有什麽可羞恥,多少将相出身卑微。蜀王這些話,對他沒有任何傷害。蜀王想讓他難堪,不想自己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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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看着劉弘,深覺劉豫父子都惹人厭,不過他能占據蜀地十數載,自然有他的能耐和城府。随後,聽得梁虞阿谀幾句,極言贊美錦官城,蜀王挺着酒肚子呵呵大笑。
這一場酒宴,劉常倒像是來陪襯的,蜀王将迎親的事宜,都與梁虞說好,對劉常顯然毫無興趣。
雖然對蜀國說劉常是漢王的大兒子,可消息靈通的蜀王早知曉,他不過是位養子。
劉常的性情敦厚,也不覺得被失禮對待,他一心就只想着完成迎親的任務,和一衆蜀國大臣,倒是喝酒喝得挺歡暢。
離開酒宴,返回館舍,劉常呼呼睡下,劉弘在院中踱步,望着天上的彎月。梁虞走來,對劉弘說:“公子,幾時要去拜訪子慕先生?”
“此人當真如此重要?”
劉弘和周景的接觸很少,他知周景名揚天下,可不知道他因何享有這樣的聲譽。
“此人有縱橫之才,再說他和軍師,可是有着忘年之交。”
“即是如此,為何不肯與軍師同效力我父親?”
劉弘想有才能的謀士,總想找位英明的主君,周景在蜀地始終不應辟,卻也不為其他勢力服務,倒是有趣。
“聽聞子慕先生有一至交,正是魏太尉之子。他即不肯為蜀王效力,卻也不願他日領兵攻入蜀地,置至交于死地。”
周景在中原時,和梁虞也有交情,由此梁虞能揣測出周景的心思。
魏太尉之子?
劉弘想起在竹裏載走周景的冠劍男子,周景喚他為魏将軍,顯然便是此人。
此時的周景,正待在自己那空蕩蕩,長了雜草的家。他于庭院中撫琴吟唱,悠然自在,突然喉嚨發癢,停下咳嗽。一位三四歲的女孩,坐在周景身旁,她模仿周景彈琴,還學他咳嗽,學得有模有樣。周景擡頭看她,女孩也看周景,女孩眉眼彎彎,沖周景笑着。周景想女孩和她貌美如花的母親長得很像,只是這個女孩讓人不禁有些喜歡。
“早說到我府上住下,在這四面透風的地方睡,這下着涼了吧。”
原本在雜草叢中踱步的魏将軍,聽得咳嗽聲過來,解下自己的外袍,也不管周景嫌不嫌棄,粗魯的披在周景背上。
周景搬回自家舊宅數日,家宅破敗,前夜一場夜雨,把他被子淋濕,他确實着涼了。
“阿父,景叔叔咳咳,要喝藥。”
女孩想起自己之前生病,阿父喂她喝很苦的藥,後來病就好了。
魏嘉揉揉女兒的頭,目光看向周景,果然周景若無其事繼續彈琴。
“我喚些士卒過來,到你院中除草攆蛇,我看那堵破牆也該補補,還有屋檐……怎得破了這麽一大口子,子慕,你睡在這房子裏,就不怕半夜梁瓦倒塌,将你埋了嗎?”
魏嘉喋喋不休,越看這破地方越覺得不能住人。
他年幼時到周宅來,那時多熱鬧啊,宅院漂漂亮亮,可不是今日這荒蕪的情景。
周景全當身後念叨不停的聲音,是老樹上的烏鴉叫。
待聽不到魏嘉聲音,周景回頭,見他人進了屋內,顯然是到屋中察看。
十來年無人居住的宅院,又怎麽可能不長草呢,梁瓦倒塌也是尋常事了,周景為人豁達,想着他去牢固的房間睡就是了。
還以為魏嘉走開,耳邊就清淨,不會又傳來他的聲音,還是在喚子慕。周景起身,背後袍子滑落,他撿起,搭在手臂上。
袍身上有魏嘉的氣息——可不是什麽香味,是汗味。
“過去了。”
聽得他在屋內喊個不停,周景只要答複他,并牽着女孩的手,進去尋魏嘉。
“唉,想來搬回老宅,也仍是不得清靜。”
他不過就是想找個地方,安靜将手頭的著作寫完。
周景沿着聲音前去,見魏嘉正歡喜指着後院的一株梅樹,激動說:“子慕,它還活着!”
雜草齊膝,高大的梅花在牆角興興向榮,獨自盛開。
時光倒退十五六年前,兩位男孩,總是在老梅樹下同席讀書,兩人也會曾生氣割席,也曾親昵無間。周景還記得着當年的情景,他看着魏嘉,嘴角勾起,仿佛回到了他這一生最歡樂的時光。
幾日後,周景的書童到莊家通報,讓莊揚過去周宅相會。
莊揚讓阿易載他前去,還不忘帶上賀禮——一只肥臘鴨,一壺酒。
雖然只是修葺舊宅,算不得什麽喜事。
周景搬回周宅時,莊揚曾過去幫忙,幫周景将書卷從魏宅運出。他可還記得魏将軍當時那憂傷的小眼神,不過莊揚倒覺得先生搬出魏宅是必然。
先生這人孤傲,并不願寄人籬下,即使是住在他摯友的家中。
來到周宅,還未進院,便留意到停在外頭的一輛馬車。魏将軍每每前來,都是親自騎馬,先生喜靜,搬回周宅,并沒有讓其他文友知曉,所以這會是誰前來拜訪呢?
帶着這樣的疑問,莊揚走進煥然一新的宅院,由書童領着穿過廳室,來到清幽的後院。
就在後院裏,坐着周先生和另一位年輕男子,兩人似乎相談甚歡。男子的背影對莊揚而言再熟悉不過,因為那是劉弘。
“阿弘?”
因為太過驚訝,莊揚失聲喚出。
劉弘回頭,對莊揚一笑,招呼莊揚過去。
周景見莊揚過來,示意莊揚坐下,并讓劉弘繼續講述。
“兵入信王宮時,因信哀王***,前殿起火。吳軍師疾呼士卒滅火,由此保住了石閣的藏書,只是藏書大多已散亂、破損。”
劉弘緩緩陳述,他所說的石閣,是信朝朝廷數百年的藏書之所,也稱為秘府。裏頭珍藏着天下的書籍,許多在民間皆已絕跡。
“吳軍師說,請得子慕先生前來,這石閣的藏書,也才有合适的人整理。”
劉弘傳達吳軍師的話語,心裏暗自“鄙夷”下軍師真是投人所好。
“天下的戶籍冊,山川圖也在嗎?”
周景明顯心動了,他這人治學嚴謹,而且嗜書如命。
“先生,也在石閣中。”
劉弘知道這些東西,不只是因為吳軍師特別重視,更因為這是日後統一天下,治理國家的重要物品。
周景拊掌,他露出的神情,說是欣喜,不如說是欣慰。
劉豫的軍隊,攻進信王宮,不是急着搶珠寶美人,而是先撲火救下石閣的圖書,這才是真正的王師。
“公子幾時啓程?”
周景顯然已同意了。他去整理石閣的圖書,不參與政事,即能專研學問,又能安靜著書。
“明日。”
“我這邊稍作準備,一月後前往。”
周景還有自己的事要處理,沒法跟随劉弘過去。何況蜀王多疑,他若是跟随漢國的使團離去,難免要被蜀王惦記上,以後要回蜀地可就難了。
“好,我回去會告知吳軍師!”
這已經是能想到的最好結果。用一座藏書閣的書,将子慕先生引去漢國任職。
莊揚在旁聽劉弘的話,心中的情感,猶如周景那般,跌宕起伏。能進入秘府查閱圖書,是許多學者一生的追求。所以先生會贊同,莊揚不感到意外。
周景和劉弘交談完事,這才和莊揚說:“阿揚,為師今日喚你來,一是讓你知曉中原事;二是,公子借我此處與你相見。”
周景自然知曉劉弘的身世,也知道莊揚和這人的交情深厚。
“你們安心在此交談,若有人進來,小童會前來禀報,我開門讓你們往後門離去便是。”
就是魏嘉前來,也要先瞞着他。往年周景在外游學,魏嘉有二三載沒有周景的音訊,着急下派人四處尋他,甚至花費重金懸賞。說來周景的名聲七成是自己掙的,三成則是財大氣粗的魏将軍無意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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