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待這天下太平

周景的住所, 是一棟被焚燒一半的大宅, 原主人在城餡後已逃離。大宅只有幾個房間完好,住着周景和他的書童, 還有兩位侍衛。

莊揚前來拜訪, 書童領莊揚進屋, 帶至周景的房中。

周景房中空蕩,只有一榻一案, 還有前些日漢王賞賜的財物堆在角落, 小件的財物用一口箱子裝着,箱子之上則是成捆的布帛。

這倒是很像周景的作風, 他生活簡樸, 不愛置辦東西, 換是其他人,早去買一棟好房子,把財物好好儲存,再買許多美婢歌姬, 仆從來伺候着。

“阿揚, 你來了。”

周景從案上擡起頭, 擡手示坐。他留意到莊揚穿着官服,猜測到他已出仕。

莊揚坐在一旁,低語:“先生,我聽聞一事……”後面的話語,則幾不可聞。

周景點頭,差遣書童離開, 把門關上。

“阿揚,你從何處聽說?”

周景神色不變,仍是悠然。

“霍先生那邊。”

莊揚沒有隐瞞,何況他此次來,是為了通知周景。

“如此說來,必然是有人報知與其。”

周景的話語仍舊平淡。

“阿揚,此事你便當不知曉,亦不可再來找我。”

周景不想牽連莊揚,他還以為能瞞一時呢,看來霍與期攝郡守之職,早已探得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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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日後有何打算?”

收留敵将是嚴重的罪行,周景身為漢王的幕僚,難逃罪責。

“它日,我自會去和漢王請罪。”

周景早有準備,心裏很平靜。

莊揚心中悲傷,卻也無可奈何,他的擔慮終究成真。他能預測的事,先生又怎會預測不到,只是先生必然是要救魏嘉,且不論自身付出的代價。

“阿揚,可是在郡府中任職?”

周景不想門生如此難過,看着莊揚的官服,微笑問着。

“在公子弘帳下。”

莊揚輕語,他并不覺得這是應該做的事情。

“那也好,阿揚,臨邛可以不戰而得,你跟随在公子身邊,需多多協助他。”

周景這些天,雖然心系魏嘉,但也在關注着戰事,他投身漢營,本就是為天下能得一個太平日子。

“先生。”

莊揚感傷,聲音哽咽,他懂得周景這些話的意思,一旦周景下獄,他的主張便無法再傳達到漢王耳中,這才托付予他。

“阿揚,去吧。”

周景起身開門,示意莊揚離開。

莊揚平息情緒,走出門外,伏地拜別,他雖依依不舍,但仍若無其事般離去。

送走莊揚,周景知曉魏嘉不能再留于周宅,需挪個地方,得設法送魏嘉出城。

就在莊揚通知周景的兩天後,錦官城中貼出魏嘉的懸賞,莊揚未再前去見周景,便當沒有這事,這是對周景最好的保護。

莊揚自從成為劉弘的掾屬,他每日都會前往郡府,清早前去,黃昏歸家。

他協助霍與期處理錦官城的事務,也展露了他在為政方面的才能。

這些日子,莊揚和劉弘每日都能見面,劉弘還是時常找借口将莊揚請到院中。劉弘總是會多準備一份莊揚的食物,和莊揚一起吃飯。莊揚的腿傷,也由劉弘治療腹傷的名醫來醫治,腿傷痊愈得很快。

劉弘每每看到端坐在他身旁,執筆為他記錄事情的莊揚,總是很高興。他喜歡身邊有莊揚相伴,哪怕是遠遠看着他那穿着朱袍的身影,心中亦為溫情充斥。

劉弘一度想把漢王贈的六位美姬,分賞給部下,但為莊揚攔阻。莊揚無論情感上多難接受,他也只會贊同對劉弘有益的事。

即使兩人都在郡府,實則在一起的夜晚很少,莊揚不願引人議論。在這份謹慎下,哪怕朝夕相處,郡府的官吏只知曉莊揚是劉弘故友,兩人親善,并不清楚兩人間有私密的情感。唯獨霍與期覺察了,然而老霍從來精明,只當是不知道,沒看到。

一日,莊揚在官署內,處理到一份逮捕文書,他驚詫站起,急沖沖前去找霍與期。

霍與期正在案前書寫法規,他匆匆放下木牍,接過莊揚的文書,瞧上一眼,頓覺不妙,文書是由蜀王宮中發出,這是一份對魏嘉緝捕的加急文書。霍與期嗅覺靈敏,深感不妙。

漢王顯然得知魏嘉逃離了錦官城,無論是誰告知了他,而随後便是追究,周景有危險。

“莊生,現下毫無辦法,只得逮捕子慕。”

霍與期最清楚,将周景關在郡府的牢中,由他們看護,也好過落入其他人手中。

随後,霍與期便派人前往周景居所,此時周景的宅院已被士兵圍困。霍與期親自上前,将周景帶離,并帶回郡府審訊。

為避親,身為門生,莊揚不許參與審訊。

待他再次看到周景,周景已在牢獄之中。

那是郡府牢獄裏最寬敞明亮的一間牢房,收拾得很幹淨。周景平靜坐在裏邊,衣物整潔,身上沒有任何傷痕。這是霍與期行動的快,搶來周景,若是落其他人之手,只怕是要上刑。

莊揚前來時,霍與期剛離開,他給周景送來幾卷書,還有筆墨帛布和麻紙。

周景收過,道謝,低聲問莊揚魏嘉逃脫了嗎?

“未有被緝拿的消息傳來。”

莊揚往時不懂先生和魏将軍之情,到此時方才懂。

哪怕已入獄,先生仍在牽挂着這人的生死。

然而莊揚心中有不平,他為先生而難過,而心疼。

魏将軍離去,想來是去找他妻女了,而先生則孤零零被留在獄中,等候對他的發落。

“先生,這是兩套換洗衣服,還有席被。稍後,會有人搬來木案,燈具。”

這些東西,均來自莊揚家中,莊揚很慶幸他是一位官吏,他才能自由出入郡府牢獄,幫助周景。

“阿揚,你不要再過來,若有事,我會讓獄卒告知我書童。”

周景将物品一一接過,他仍是叮囑莊揚不要參與進來。

“先生,不必擔慮。”

他和周景是師徒,他這般舉止,屬人之常情。

“阿揚也不必擔心,為師正好在這裏著書,倒是清靜啊。”

周景擡頭看着窗外的落葉,秋風蕭瑟,秋意寂寥。他深陷囹圄,但無性命之憂,卻不知那位拖着傷腿,樣貌憔悴的男子,可曾安然穿過城郊的落葉松林,回到他妻女的身邊?

漢軍和蜀兵在臨邛的戰鬥時斷時續,漢王将部署在臨邛的将領撤回,對于征伐的速度頗為不滿。這日,劉弘仍是去蜀王宮議事,正好見到幾位挨訓的将領垂頭喪氣出來。劉弘進入大殿,漢王見到劉弘,說他:“你怎麽将魏嘉給放跑了?”聽老爹那口吻,似乎也不是很惱火,劉弘将頭一低,承認錯誤。但他不辯解,劉父也是不快,劉弘做事沉穩,本不該出這樣的事。

“怎得,沒什麽話語要說嗎?”

這些年,父子一起南征北戰,感情深厚,劉父鮮少會去指責劉弘。

“阿父,覺得子慕先生重要,還是魏嘉重要?”

劉弘放走魏嘉,确實是有他自己的考慮在。

“若無子慕先生,只怕此時我們仍在錦官城外,圍城至深冬,都未必攻下。”

他們都清楚,子慕攻城前那份檄文的威力,他從內部瓦解了錦官城的民心,以致後來城內出現倒戈開城門的事。

“子慕先生和魏嘉本是生死之交,我若是将魏嘉抓來砍頭,子慕先生又怎肯為漢國效力。”

“讓你抓他來砍頭了嗎?”

劉父覺得這孩子,當年送來長安時,沉默寡言,後來怎會如此善辯,這多半是找的師父不對。

“此事放了便放了,另有一事,你好好給我聽着。”

劉父又怎會不知曉周景和魏嘉的交情,若是他選擇,他也不好殺魏嘉,周景在錦官城有很高的名望,日後還有用得到周景的地方。

“我賞賜你的美姬,你盡數賜給了部下?”

這是昨日的事情,卻已為劉父所知。劉父終日待在蜀王宮,耳目卻很多。

劉弘心裏倒不覺得駭人,只是想父親早晚要知曉,他也無法隐瞞一世,也不打算一直隐瞞。

“我不喜那些美姬争寵,這才賜予部将。”

劉弘說的并非謊言,這些美姬得不到他寵幸,留她們在身邊早晚要出事。

得到核實,劉父頓時惱怒,他這兒子品行堪稱完美,有着傑出的才能,只是他有一個惡習。

“再這般,我便殺了他。”

劉父語調陰沉,他沒有挑明,但是父子倆都知道這個“他”是誰。

“阿父,那便是将我殺了。”

劉弘言語異常平靜,他不會讓二郎因他而受一點傷害,拼死也不會。

“孽子,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劉父氣得想砸酒樽,憤怒拍着木案。看向兒子那死不悔改的模樣,劉父想起這個兒子在戰場上救莊家二郎的情景,他是沒親眼看過,但有人跟他詳細講述過。他覺得,這小子,不是在說玩笑話。

聽得“孽子”一詞,劉弘心裏難免有些刺痛,但他神色未改,他跪伏在地上,話語誠懇:

“阿父,待這天下太平,再追究兒的罪責不遲。到那時,就是将兒臣削為庶民,亦無所怨,到那時兒便帶阿母回臨邛,去當個農夫罷了。”

“你……”

劉父熊熊燃燒的怒火,頓時熄滅無蹤。

他虧欠這對母子十六年的情意,虧欠他們許多。讓他們母子在臨邛過着貧困不堪的生活,而未有一絲關切。即使這樣,這孩子回到自己身邊後,便為自己打天下,南征北戰,立下了汗馬功勞。

真是令人無處下手。

離開蜀王宮,劉弘想着暫時躲過一劫,卻也是讓人心生不安。早些将臨邛取下,父親搬兵回長安便好,省得他惦記上二郎。

劉弘步出大殿,心裏思索着,腳步放慢。突然聽得一聲:“兄長!”劉弘回頭,見無疾追了過來。“我可以随兄長去郡府嗎?”相對于嚴厲的父親,無疾無疑更喜歡兄長。“可以,過來吧。”劉弘拍拍無疾的肩,讓侍從為無疾備一匹馬。

兄弟兩人在夜色下騎馬,一大一小,不知何時,兩人的儀貌已有那麽幾分相似。劉弘放慢速度,回頭等候弟弟,弟弟正對他溫和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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