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蒲水畔
新開粉嫩的芙蓉花挂滿枝頭, 秋高氣爽, 設于院中的兩張食案撤去,佳肴的美味, 尚且殘留于唇尖。公子弘即使在清閑的早晨, 仍一身冠劍裝束, 他目光落在對坐的一位弱冠男子身上,那男子一身朱色襯袍, 外罩着素白的紗袍, 優雅得像一株朝霞下的白辛夷。公子弘每每看着他,眼神便要深切幾分, 哪怕他正在辦着公事, 用低沉而悅耳的聲音口述:
“遣李忠領兵三千, 黃大春率騎五百,各往南倉取所需糧草,前往武陽。即日出發。”
莊揚端坐于書案前,執筆書寫, 神情專注。他的用詞簡明、威嚴, 有不容耽擱的急迫感。
剛接觸幕僚職務, 莊揚就顯示出他的佐官之才,他精通各種往來的官文書,無論是遣文、呈文、奏漱書、奏記等等,他輕松駕馭。
書畢,剛将筆擱文,案上的文書就位劉弘取走, 他喜歡莊揚的字跡,喜歡他的文章,哪怕只是一份公文。
“公子?”
晨風吹動莊揚的紗袍,還有耳邊幾縷發絲,劉弘的目光從文書上移開,落在莊揚如畫的眉眼,他嘴角的幅度擴大,眉眼含笑。
“還需一份奏記,便是我與二郎商議之事。”
這份奏記會遞呈到漢王手裏,報知伐臨邛的策略。
昨夜兩人難得溫存,卻有半夜用于商議攻取臨邛的計謀,這些時日,兩人都在為公事而忙碌。
劉弘未曾告知莊揚,漢王知道莊揚與他的關系,對劉弘而言,不需要讓莊揚去擔慮,他會盡數擋下來。
他喜歡看二郎娴雅地過着生活,不想讓他受到丁點傷害。
把兩份文書遞給傳信的飛騎,院中一時無人。劉弘貼近莊揚,取下莊揚領上的一片落葉,趁機在莊揚脖頸上用唇蹭了一下,動作十分迅速,不易察覺。莊揚泰然自若,未顯露出絲毫慌亂,唯有那低垂的眼角,有柔情潺湲。劉弘唇角揚起,眉眼含笑。
蜀王宮中,劉父收到奏記,見字跡清俊端正,文字樸實無華,條理清晰,頗具說服力,心中疑惑不是出自霍與期之手,問送文書的信使,得知是郡府中莊揚執筆。
劉父起先難免有些惱火,繼而又将文書反複讀閱,覺得和子慕先生相類,都有一份恻隐之心,無奈搖頭,也難怪他們是師徒。
要不戰而取臨邛,不傷民不傷兵,劉父覺得十分艱難,又想讓他們試試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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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水畔一隊騎兵奔馳而過,揚起沙土,落在道旁的魏嘉身上。魏嘉目送漢騎兵離去,心中無喜無悲。對此時的他而言,即使被發覺被緝拿,他也已無所謂。周景送他出錦官城那時,他迫切地想去找尋妻女,一路趕路,日夜不眠,終于抵達妻家所在的武陽。武陽現下為漢蜀争奪之所,劍拔弩張,不時有軍隊出行。魏嘉的模樣變化很大,以往魁梧的身材像被削肉般,消失不見,現在的他就是一副高大的骨架将皮囊支起,何況臉帶病容,半臉胡渣,早瞧不出他先前俊朗精神的樣貌。
就這麽站在熟人面前,沒有仔細分辨,都未必能認出,何況是陌生人,憑借畫像想抓他呢。
平靜目送漢軍離去,魏嘉回頭,看到建在蒲水畔的一處漢軍軍營。
來到武陽的第一晚,魏嘉為逃避盤查,裝扮成走販,在舍店就餐。舍店有一桌儒生在讨論時局,魏嘉在他們的讨論中,聽到了子慕的名字。
這些人談及周景協助敵軍脫逃,而被漢王下獄之事,也提到了魏嘉。
魏嘉只聽了前面,後面再無心去聽。
這夜,魏嘉在舍店入宿,未能入眠。
他十分痛苦,這種痛感,不只是來自還未愈合的傷口,更是來自心中。
他身上還揣着周景親自包起的財物,做為他逃難的路資。他還記得周景送他出城時,欣慰的笑容。
此時想來,堪稱剜心之痛。
輾轉反側至天亮,魏嘉匆匆趕路,還有半日,即可抵達妻子在武陽的娘家。
确認妻女安然無恙,他便前往漢軍營中,禀明身份。而後是生是死,對他而言,已不重要。
雖然這樣回去讓子慕的心血付諸東流,但他無法置子慕性命于不顧。
魏嘉妻子衛氏是臨邛的縣佐之女,家境殷實,長得極美,性情也矜傲。她嫁魏嘉屬于高攀,但實則以她容貌,她能嫁其他貴胄,并且能得到他人的寵愛,而非冷漠。嫁魏嘉,衛氏心中有怨,合情合理。
哪怕夫妻感情不好,在遭遇戰亂分離,魏嘉也仍需去找尋她。她要是回了衛家便好,若是未歸,又怎能棄之不管。
往時前來武陽,華車駿馬,攜帶着浩蕩仆從,威風凜凜,衛家人總是遠遠出迎。今日前來,魏嘉穿着粗布衣服,風塵仆仆,可謂面目全非般。
仆人勉強才認出魏嘉,雖疑惑,仍進屋通報。許久,妻兄出來,話語冷漠,将魏嘉擋在院中。魏嘉見他如此失禮,未去深究,着急問妻子和女兒在嗎?
“都在,不過阿妹不想見将軍。”
“是何原由?”
魏嘉歷經險難過來,他不覺得會有夫妻相擁而泣的情景,但至少不是這樣的情況。
“将軍認為是因何故?錦官城都易主了,将軍也不是昔日的将軍。”
妻兄以往待魏嘉算得敬重,這次翻臉,倒也是耐人尋味。
“我見見阿颍即走。”
魏嘉擡頭,看到站在門旁的妻子,還有被妻子攔阻在懷裏的女孩。妻子神色冰冷,用着陌生的眼神看魏嘉。
魏嘉上前兩步,蹲下身,溫和喚女孩:“阿颍,是阿父。”
阿穎掙脫母親的攔阻,涕淚直流,撲到魏嘉懷中,用小手臂緊摟魏嘉的腰,哭喊:“阿父,真得是你,我還以為再見不到阿父了。”魏嘉将這孩子揉到懷裏,他一瞬間,有種将阿穎帶走的沖動,但他不能。
孩子跟着母親還能過衣食無憂的生活,若是随他入獄,又怎忍心。
阿穎在魏嘉懷裏不停的哭泣,她年紀雖小,卻是感受到了身邊人的變化。何況她阿父突然這般髒亂,削瘦,看起來很可憐。
魏嘉噙淚将阿穎拉開,安撫她,哄她。魏嘉牽着阿穎走向妻子,衛氏絕情如斯,反倒讓魏嘉欣慰,不怕她絕情,反倒怕她傷心難過。
魏嘉從懷裏取出一包財物,遞給妻子,衛氏倒是欣然接過。
“需勞你養育阿穎。”
魏嘉話語幾不可聞,阿穎在一旁嗚咽抹淚,沒有聽見。
衛氏仍是不語,用蔑視的眼神看魏嘉。她和魏嘉相處六年,知曉魏嘉心中另有所許,且是位男子。當時嫁他,看他身份顯赫,儀表堂堂,誰知根本不值得托付。
往時她看在魏嘉身份,忍了,現下這人落難,各過各的,勿來相累。她尚且年輕貌美,還能另尋良人。
交代完這些,魏嘉蹲下身,幫阿穎擦淚,安慰她莫哭,好好聽母親和舅父的話語。阿穎聰慧,覺察父親這是要離開,想着就難過,淚流不止。
“走吧。”
妻兄在旁催促,看他現在這副樣子,對他們母女有何益處,沒什麽可談了。
魏嘉起身,最後看一眼阿穎,心中悲恸,卻仍是毅然邁出院門。尚未走出兩步,就聽得阿穎在身後追喊,這孩子被大人攬抱,哭得聲音沙啞。
魏嘉止步又離去,終究沒回頭,他淚水滑落,深覺自己的罪責,萬死不辭。
離開妻家,魏嘉往蒲水前去,蒲水畔駐紮着一處騎兵營。魏嘉直闖軍營,叫道:“我是蜀将魏嘉!”
士兵将魏嘉押去見将領大春,大春相當吃驚,他幾乎認不出這人來。當初魏嘉被漢軍俘虜,大春見過幾次魏嘉,還和他說過話呢。
卻不知這人如此辛苦逃出,又為何自投羅網。
此地離蜀軍營地極近,他回蜀軍,繼續當他的魏将軍有何不好?哪有這般蠢,跑來找死,會不會有詐?
思來想去,大春相當困擾,直到魏嘉問他:“黃将軍,周景還活着嗎?”大春拍了下大腿,哎呀一聲:“你是為子慕先生來的!”
大春告知魏嘉,周景雖然下獄,但還活着。
“正好,拿你去換子慕先生。”
周景在竹裏住過,大春對他印象很好,算得上是老熟人。
魏嘉說:“那即刻上路吧。”
“不急,把車趕來。”
大春用囚車裝上魏嘉,派遣四位士兵,押送魏嘉去錦官城。這簡直是天上掉財寶,漢王重金懸賞的魏嘉,自己找上門來。
喜悅歸喜悅,大春也還敬魏嘉是條漢子,讓士兵路途上以禮相待他。
魏嘉抵達錦官城,被關在西營地裏,做為俘虜處置。漢王一時羁押着,并無要殺的意思,讓人去勸降。
然而魏嘉的父親,還在蜀軍中,魏嘉不會降。利害關系如此,魏嘉有領死的覺悟。
霍與期很快得知魏嘉自投羅網的消息,他沒有告知周景。莊揚從大春的通報中,知曉魏嘉的事,他無奈搖頭。
兩日後,周景被漢王釋放。
那是一個午後,漢王使者在獄中宣讀了判書,周景伏身道謝。使者離去,周景沒有歡喜出獄,周景坐在案前思索着,他猜到了一種可能。他通敵的罪行,本是死罪,哪怕漢王不殺他,必然要關他幾年。現下突然被釋放,罪責被減輕,顯然有大變故。
周景慢吞吞收拾獄中的物品,書童在旁幫忙,莊揚過來牢中,協助帶走周景的書稿。
即是得到釋放,周景也丢了官,在他被捕時,漢王賞賜他的財物,也一并沒收。
周景回到那棟長滿雜草的周宅,心情平靜。
書童整理房間,周景和莊揚在後院交談。
“阿揚,這是我應得的。”
荒廢的大宅,滿目的蕭瑟,早已意料到會這般,只是未想到,終究救不了他。
以周景對魏嘉的了解,魏嘉該是見到了妻女,知他下獄,才又折回來。
很多事,總是不如自己所願。
“先生……”
莊揚心中難過,他知曉先生不在乎財物,也不追求高官厚祿,但是先生這一生太孤寂了。
“阿揚,莫像我這般,以此為戒。”
周景看向院中光禿禿的桃樹,他心中難免悵然。秋風起,卷起滿院的枯葉,風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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