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蜀中親友今一別
莊揚黃昏歸來, 見到等候多時的吳王使者, 也從使者手中,得到一件木函。
晚霞投在堂上, 将莊揚的臉龐映紅, 光影在黑色的矮案上移動, 莊揚修長白皙的手指搭在木函上,遲遲沒有打開。
他本該很震驚, 卻是很平靜, 阿弘終究是去當了諸侯王。有些事,總不能如自己所願, 有些事, 木已成舟, 再反對也毫無意義。
終究,莊揚還是打開了木函,從木函中取出一封信。
劉弘的信這一年莊揚讀過許多封,但是莊揚一封未回。劉弘的每一封信, 莊揚并非不重視, 都還存着, 壓在衣笥中。
打開帛書,入目的是劉弘熟悉的字跡,字語間都是思念之情,甚至還帶着懇求的語氣。莊揚記得劉弘的樣子,記得他的一言一笑,能想象得出他懇求時的模樣。
自己又何嘗不想他, 時時牽挂着他。而今分封一國,成為國君,竟如他當年所言,跟他父親讨個封國。
吳地離蜀地算不得太遠,想他封國在吳,應該是為漢帝坐鎮于江東,保一方太平。
莊揚折好書信,執在手中。他沉思片刻,讓細絹去取來筆墨,他好回信。
若不是有種種擔慮,莊揚能許諾劉弘一生,又怎會不肯去見劉弘。莊揚知曉,劉弘已無法離開吳國,諸侯王的身份,将他留在了屬地裏。
将書信寫好,放入木函,莊揚遞交給使者。
劉弘哪怕再思念,也只是派來一位使者通信,而不是派一行人來将莊揚帶走。對劉弘而言,他需征求二郎的同意。
回信中,莊揚告知劉弘,待他處理好身邊之事,會在一月後動身前往吳地。
送走使者,莊揚登樓,前往自己的寝室,他從床頭取出一件漆盒,掀開漆盒,盒中放置着一件玉組佩。這樣的禮玉,早知道就還予他,現在看來,竟像是收了他定聘。
這一年,不回複他的書信,本是想讓他死心,他倒是膽肥,先做了再告知。
莊揚的心中,似喜似憂,一時難以描述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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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離的日子裏,莊揚總是讓自己不要去思念劉弘,但這份思念之情,始終沒能消解。每每清早出走廊,站在杆欄內眺望河畔,就會想起當年那位在河畔弓射舞刀的少年。在晨曦間,樹蔭下,恍惚間似看到了那樣一個矯健的身影,仿佛他一直在那裏,從未離開。
水池邊的竹屋,自莊宅建好就空置了。那裏放着莊揚的書和琴,當初的寝居未曾改動過,甚至還留着劉弘的一雙鞋子一件衣袍。
莊揚時常會在那邊彈琴、讀寫,卻從不在那邊過夜。
從未想過能厮守,也從不敢去想。唯有劉弘,始終不肯放手,緊緊拽住。
撫摸溫潤的玉身,莊揚第一次将它佩戴于腰間,以他身份,這是僭越。就在這夜晚無人之際,僭越一次也無妨。
人世的不少規則,其實無法束縛莊揚,而是為了所愛之人,而去服從。
莊家的日子依舊,莊揚記錄佃戶與田地,書寫成冊,打算他離開竹裏後,交付給家仆。竹裏莊宅仆人不多,錦官城的莊宅,仆人成群。阿易居住竹裏,在衆家仆中地位最高,也最為莊家人信任,收租之事,日後會交付予他,細絹識字。
莊揚埋頭書寫,竹林中蟬聲連片,清風徐徐。
“兄長,喝一碗消暑。”
莊蘭親自送來一碗綠豆湯,她大婚将至,能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時日不多。
“阿蘭,讓細絹送來就行。”
莊揚擱下筆,端起綠豆湯飲用,清涼沁人。
“我過來看看兄長。”
莊蘭在一旁坐下,浏覽案上的木簡,她識字,知道是關于佃戶收租的事。
“阿蘭,當年漢帝所贈珠玉中,有一件琥珀墜飾,我想将它贈你。”
琥珀之物,極為稀罕,當初漢帝所贈的那一盒珠玉裏,就數它最值錢。
“已得兄長許多財物。”
莊蘭搖頭,她自幼受兄長疼愛,堪稱寵溺,到成年後,妝奁又多是兄長籌辦,這樣的恩情,一生一世都難以償還。
“此物适合女子,家中再無他人合适。”
莊揚笑語,從案上取來一只三角小漆盒,他打開漆盒,從中取出一件橢圓形的小琥珀。家中兄弟三人,就這麽一個妹妹,何況他們兄妹情深,如何讓人不疼愛呢。
“穿條絲線,可以當做項飾。”
莊揚将琥珀放在莊蘭手心,它呈暗黃色,半透明,裏邊包裹着一只小蟲子。
莊蘭看着琥珀,鼻子突然一酸,淚水滴落,她出嫁後,再不能陪伴兄長左右。
“怎得哭了。”
莊揚擡手,幫莊蘭擦淚,他那麽溫柔,讓莊蘭更是難過。莊蘭張開手臂,将莊揚摟抱,哽咽說:“兄長記得回來看我們。”
雖然知道阿弘兄對兄長必然是很好很好,可是她舍不得兄長。
“會不時回來,看看阿母,你,阿平還有大兄他們。”
還有朋友們,還有樓下的竹筍,大小蛋餅。
家人這邊,唯有莊蘭知曉莊揚和劉弘的關系,莊秉則只是猜測,當莊揚前往錦官城見莊秉,告知他自己要去吳地,莊秉證實了他內心的猜測。
他是位商人,年少時四處奔波,什麽樣驚世駭俗的事情沒見過。他自然不贊同莊揚不婚娶無妻室,但他不會逼迫莊揚。
“聽莊平說,阿母近來連你也不認識了,讓她在竹裏,我非常不放心,正好讓阿母回來住。”
莊秉是長子,他想贍養母親天經地義,再說母親這樣,不留在身邊,他也實在挂心。
“我問問阿母,我去吳地,也還會回來。”
雖然母親神智已不大清楚,但莊揚想征詢她意思。
聽得吳地,莊秉知道算不得多遠,想見上一面确實不難,再則他懷疑劉弘為了阿揚而出京就國,雖然不能理解,可也太令人震驚。
“家中之事,你不用牽挂,有我和阿平在。”
莊秉說着,拍拍莊揚肩膀,叮囑:“阿揚,多保重。”
莊揚颔首,伏地行拜禮,他對于家人,心懷愧疚。
“去吧,天近黃昏,先生該是回家了。”
莊秉知道莊揚還要去拜見周景,周景在郡學裏任職學官,是位學官之長,專司郡府的教育。蜀地人才濟濟,他這學官當得不虧。
漢帝登基後,一份召請書抵達蜀地,召周景入京。以周景在錦官城戰役的功勞,周景足以封侯。可惜他有通敵之罪,把功勞給折去了。周景是個人才,漢帝清楚,他是位不拘小節的帝王,所以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想重用周景。
周景接到召請書,回了漢帝一封信,稱自身這樣的罪行,若是位居高官,陛下将難以制服百僚,他不能赴任。周景文字的力量,天下人早已見識,漢帝讀到這樣感人肺腑的文章,便也就沒有為難他。
在那破舊的周宅裏,周景清靜的日子過得并不久,自當初的漢王後來的漢帝離開錦官城後,又不時有人慕名來拜訪,把周景家院內院外的雜草都踩禿了。
後來益州郡守梁虞請周景任職郡學學官,周景欣然應諾,他雖然心中頗有愧意,但他也還想為這太平人世,盡些微薄之力。
夜幕下的周宅,燈火闌珊,莊揚上門拜訪,前來開門的仍是那位書童。周景還是老樣子,沒有多餘的仆人,沒有妻妾女婢。
“先生,是莊生來了!”
書童歡喜,奔跑到屋內禀報。
每每莊揚過來,周景都很高興,也難怪書童這樣。
周景聞聲出來,他身上仍穿着官服,顯然回來後來不及更換,手裏倒是捏着冊書。
“阿揚,你幾時來?”
周景快步迎上來,将莊揚請入屋內。
他們師徒好些時日未見,莊揚之前來拜訪時,周景正好在郡學裏,那時莊揚還不知道周景當了學官。
“今早便到錦官城,算着先生應該歸家了,這才過來。”
莊揚笑語,他躬身行禮。
周景點點頭,落席說:“我還想你幾時來找我。”
話語平靜,但意味深長,莊揚想先生肯定已知道劉弘被封到吳地為王。
“學生二旬前接到吳王信,請我到吳國授學吳王之子。”
莊揚沒有什麽事會瞞周景,他對先生非常信任。
“吳王有子嗣?”
“是養子。”
若不是阿弘在信中提起,莊揚也幾乎要忘記他有這麽一位養子。
“即是養子,日後也無法封為吳太子,吳王千秋後,若無子嗣,則身薨國除。”
周景告知莊揚這些,有他的用意,他并非是要吳王一定要有子嗣,而是會身薨國除的諸侯王,對帝位毫無威脅,所以皇帝也不必警惕他。也就是劉弘死後,吳國将無諸侯王繼承,吳國又回皇帝之手。
實在令人驚愕,劉弘竟是不要皇太子之位,出京就國,這般的奇情異事,周景精通古今,也是聞所未聞。
莊揚默然,這些事他又怎麽會不清楚。
“阿揚,養子之師并無官職,可以擔任。你去吳地,說吳王拊循百姓,薄賦斂,吳地有銅鹽之利,吳國必是富饒安定。”
周景特別喜歡他這位門生,師徒兩人性情相類,他希望阿揚日後能過着沒有煩憂的日子。
“謝先生,學生知道了。”
莊揚行跪禮,他來見先生即是來辭行,也是來聽取先生的建議。
周景看着莊揚,點了點頭。他實則有些不舍,不舍這個門生離去,然而以他對莊揚的了解,他也知道莊揚不會一直住在吳地,不時會回來。畢竟錦官城內有他的親友。
莊揚起身去吳國前,莊蘭出嫁,莊揚留在蜀地一月,就是為待莊蘭婚事。
迎親隊伍極其熱鬧,圍觀百姓無數,将錦官城街道擁堵。這一日風風光光出嫁的莊蘭,坐于車中,淚落衣衫。這是喜悅的淚水,也是不舍的淚水。
莊家三兄弟目送迎親隊伍離去,他們心中帶着祝福。
“阿父,姑母是要去哪裏?”
阿原還不大懂成親這種事,他本要跟随衆人奔跑出去,被父親莊秉拉住。莊秉蹲下身說:“你姑母去夫家了。”阿原問:“那姑母還回來嗎?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姑母。”莊秉笑說:“往後還會回來,看看阿原再回去。”
莊揚想兄長和阿平的媳婦都是賢惠女子,阿蘭日後回家省親,會善待阿蘭。以阿蘭性子,她可不會讓人欺負。長生為人從善寬厚,章家巨富,又是亭侯,榮華富貴,享用三世不絕。
莊蘭出嫁後,莊揚又在錦官城家中住了兩日,陪伴母親左右。而後,莊揚孤零零一人回到竹裏,收拾行囊。
竹裏的莊宅,由阿易夫婦看顧,夫婦倆都是極好的人,用不着莊揚擔心。
老蛋餅被送回錦官城莊宅享清福,竹裏養着小蛋餅,一只很可愛的小奶狗。莊揚擔心的是竹筍,他帶不走竹筍。
“二郎不用擔心它,細絹天天喂它面糊,它每夜都回來。要是有其他野獸欺負它,我也會幫它療傷。”
阿易看莊揚摸着竹筍圓頭,而竹筍沒心沒肺、專心致志地在吃一盆面糊。
“我放心的。”
莊揚溫和微笑,他信得過阿易和細絹,尤其細絹做事謹慎認真。
聽聞貘有二十餘載的壽命,竹筍才值壯年,想來以後還能經常見到它。竹裏有大量竹子,氣候适宜,适合它生活。
眼見相約的時辰将至,莊揚回屋中準備,阿易将行囊搬到院中。莊揚正在寝室內取玉組佩,就聽阿易在樓下喊:“二郎,迎接的人來了,是大春将軍!”
劉弘自然不會讓莊揚獨身前去吳地,路途上他可不放心,二郎文質要是遭劫了呢,要是挨餓了呢。他派來迎接的小隊,為首的便是大春。
莊揚下樓,和大春相見,大春上來行禮,仍是喚他二郎,恭敬依舊。
衆人将莊揚的行囊裝上馬車,莊揚東西不少,主要是書。
莊揚登上馬車,打量莊家院子,他依依不舍。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阿易和細絹身上,他很欣慰,這棟由他建起的家宅,由他們夫婦來看顧。
“走吧。”
莊揚輕語,像似怕被正在啃盆玩耍的竹筍聽到。
馬車緩緩前行,莊揚和阿易夫婦揮手道別,突然一頭黃色的肥圓小奶狗跳上馬車,阿易着急喊:“細餅,快下來!”
莊揚摸摸細餅的小腦袋,揮手示意沒事,就把它帶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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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