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冬林(上)

蒼霁圍觀陳草雨,忍不住咋舌:“好小,連塞牙縫都不夠。”

淨霖繞過桌子,走近床鋪。他見被中昏睡的小姑娘,一張臉不足巴掌大,瘦得見形。他手指虛虛拂過小丫頭的眉目,見到她烏黑的小辮,耳邊便回蕩起銅鈴聲。

“我見過她。”淨霖說,“在夢中。”

氤氲煙霧被漸漸撥開,露出陳草雨持鈴嬉戲的背影。她雀躍地蹦跳在前方,時常回首對淨霖彎眼作笑。周遭一切倏忽倒退,淨霖聽到銅鈴“叮當”一聲響,緊接着他清楚地聽見冬林對陳草雨說。

“留心腳下。”

“冬叔。”陳草雨招手,銅鈴作響,她喊,“你又要去別處了嗎?我也想去,冬叔,帶上我好不好?”

冬林的手落在她頭頂,淨霖覺察到那種厚重又堅實的情感,它們像是一直盤踞在冬林的內心深處,因為曾經的過錯,所以在這時,盡數給了陳草雨。這感情太過沉重,讓淨霖不自覺倒退一步。

似乎他也曾受過。

銅鈴嘈雜地響,吵得淨霖頭痛欲裂。他見得陳草雨面容漸褪,變作了另一個他熟悉的臉。那小丫頭不再叫“冬叔”,而是持鈴喚着“九哥”。

“淨霖?”背後猛地壓來重量,蒼霁繞臂到他面前晃了晃,“你呆什麽?

淨霖如夢方醒,大汗淋漓。他甚至顧不得蒼霁湊來的腦袋,怔怔道:“我明白了……不是冬林偷走了銅鈴,而是銅鈴找到了冬林。”

蒼霁一驚:“我竟沒察覺,它也長了腿?”

蒼霁欲繼續,卻覺得臂間人轉過身來,接着腰間一緊,他竟被淨霖先抱住了。蒼霁險些咬到舌頭,縱使他說得放肆,卻從未經人抱一抱。他的自負之下,仍是幹幹淨淨的空白。

“我看見了冬林的故事。”

淨霖話音一落,蒼霁便聽到了銅鈴聲。眼前景象碎成螢光,又在一瞬間重組成相。

他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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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霜夜,冷雨不絕。

冬林拖着灌漿般的雙腿,滑栽在橋洞邊緣。他蓬頭垢面,氣息奄奄。雨水淌成簾布,蓋在背部,使得他喘息斷續。冬林眼神逐漸渙散,意識飄忽。他這樣伏着身,手腳泡得泛白。

冬林死咬着一口氣,喉中陸續地延出哭聲。他面部埋在泥污冰水間,好像要将眼淚也一同藏進去,讓人誤以為是雨聲在吵。他哭得用力,致使暴露在雨中的脊背在無盡雨水抽打中不斷地起伏。

這場雨下了一宿,他便在此哭了一宿。

清晨時宿雨初晴,牛車碾過他的上方,撩尾撅下幾坨新鮮的濕物,蓋着他半臉。冬林心如死灰,并不動彈。牛車經過,哨聲與晨光并驅,驚動了一鎮生靈。冬林始終沒有合上紅腫的眼,他乏力地等死,對過來過往的任何人都沒有期待。

一條瘦犬颠步來嗅,從冬林的背嗅到他的頭,下口舔了牛糞。溫熱蕩開在面部,喚起一點生意。瘦犬拱偏冬林的頭,拖着他的肩往橋洞底下去。地上堆積着污泥髒物,幾塊舔得發亮的骨頭擠着冬林的臉。這犬要把他當做食糧,啃幹淨跟骨頭擱一塊。

冬林在濕腥的垂涎中合上眼,感覺瘦犬撕拽着他的肩頭布料,刨着他的皮肉。利牙抵進肉裏,痛得冬林悶聲做笑。他張口沙啞地哄着:“咬斷脖頸再刨……”

瘦犬急不可待,卻又老牙無力。即便啃到了肉,也撕拽不下來,急得哼聲甩尾。冬林給它一巴掌,趔身爬動。

“用點力。”冬林卡住瘦犬的後頸,摁向自己,“往此處咬,張口。”

瘦犬被捏住後頸,瑟縮地不敢再造次,一個勁兒地搖擺着尾巴,舔舐着冬林的眼和鼻。

冬林推開它:“滾……”

他倒回肮髒中,抹了把殘存的牛糞。他等着死,卻聽河中“撲通”一聲掉下個人來。冬林不想管,那與他沒幹系。他聽着人落入水中,除了最初濺起的水花,連點反應也沒有。

“掉下去啦。”橋上抄袖的路人張望,“還是跳下去的?”

“沒瞧清。”擺攤的小販縮回頭,“七八歲的小姑娘,怪可憐的……”

他們話音未落,便聽橋下劃出水聲。那髒得發臭的叫花子撲進水裏,一個猛子紮下去,不消片刻,拖抱出個小丫頭。

冬林将小丫頭抱上岸,他抹着臉,拍着小姑娘的頰面。這丫頭的臉還沒他手掌大,他稍微重一些,便能拍疼她拍傷她。冬林猶疑一瞬,改成雙指輕拍。

“沒人與你說不要玩水嗎?”冬林凍得抽氣,他抱住雙肩,“這麽冷的天,下回沒人搭理你。”

陳草雨哆嗦着爬起身,她瘦得驚人,抱起身體時還不如只野貓有份量。冬林伸手欲拉她一把,她立刻抱頭瑟縮,怕得啜泣。

冬林看着她,收回了手。兩廂無語,這丫頭自始至終沒再放下手臂。

冬林說:“常被打嗎。”

陳草雨從雙臂縫隙中窺探他,用力地搖搖頭。

冬林目光掃過她雙腕,見腕骨往上,皆是杖痕,打得兇的地方爛到凍瘡,就是方才的那條瘦犬,也比她看着像樣。冬林移開目光,消寂下去。陳草雨冷得齒間磕絆,丢了一只鞋,赤着只腳踩在泥濘中。冬林不出聲,她便不敢動。

冬林手在兜中摸索,觸到幾顆珠。他終是沒有忍住,起身拎了陳草雨的後領,帶着踉踉跄跄的小姑娘上了橋,為她買了熱包子。

陳草雨捧着包子狼吞虎咽,将黃瘦的頰塞得鼓囊。她一邊啜泣着吞咽,一邊用突兀的大眼看着冬林。冬林在這目光裏恍如塵埃,他受不住,他只會痛。

“滾吧。”

冬林将剩餘的包子粗暴地塞到陳草雨懷中,提拎着她的後領将她轉過身,然後輕輕推了一把。

“回家去。”

陳草雨仰頭盯着他,捂着嘴不讓包子漏出去。她使勁地咽,連一點肉沫都不肯放過。她在冬林的推力下走了幾步,像是怕極了他,最終撒腿跑進了人群。

冬林看了一會兒,罵道:“白眼狼。”

他胡子拉碴,混着一身髒臭擠進人群,又回了他的橋洞底下等死。隔日晨時,冬林裹着濕衣面壁而眠,背上經人推搡了幾下。

“滾。”冬林渾身沒勁,燒得渾噩。他半睜着眼,說:“我沒錢再與你買包子。”

陳草雨跪爬在後面,往他懷裏塞了滾燙的紅薯。這薯還不過他手指長,顯然是別家喂牲畜的。

冬林被紅薯燙得胸口澀,他盯着橋壁,喃喃道:“為何不放過我。”

陳草雨縮手依在一隅,吹着氣剝她的薯。冬林翻身坐起,盤腿捏着薯翻看一下,擡手就扔回陳草雨懷中。陳草雨受驚地看着他,又縮了縮。

冬林靠在橋壁,說:“我不吃。”

陳草雨便一并剝了塞進自己的嘴裏,冬林打量她,見她今日穿了簇新的衣裳,就是不大合身。鞋子也大了些,看着像男孩兒穿的。

“你有人管。”冬林說,“是不是。”

陳草雨置若罔聞。她吃東西時相當專心,專心的讓人覺察到一點遲鈍。冬林挪過身,拽過她手臂,拉直了捋起袖子,見昨日的傷都被人敷過藥。他這樣拽着她,她卻還在吃。

“既然有人管,便不要再來找我。”冬林松開手,說:“跟家人待在一起。”

陳草雨突然搖頭,拽下衣袖,望着冬林拼命搖頭。

“啞巴麽。”冬林說。

“沒有。”陳草雨聲若細蚊,“不是。”

“那你聽着。”冬林說,“我是惡人,不要跟我待在一塊。滾回家去,別再來了。”

陳草雨不動,冬林拽起她,往外搡。她死命地後退,冬林一把就提了起來,要扔出橋洞。陳草雨尖聲哭出來,她扒住冬林的手,搖頭喊:“不回去、不回去!求求你!”

冬林一言不發。

陳草雨蹬掉了大一號的鞋,幾近耍賴般的抵着身體,緊緊扒着冬林的手,哽咽着說:“求求你、求……不回去……”

冬林心口一窒,他突然收了力。陳草雨滑在地上,又迅速爬回角落。她抱着身,貼着橋壁,哽咽不止。冬林蹲身撿了鞋,給她套上。

“你……”冬林洩氣般的埋頭于雙臂中,“為何不歸家。”

陳草雨擦着眼淚:“疼……”

“什麽?”冬林擡眼,“你爹娘打你嗎?”

怎麽會有爹娘舍得打孩子呢?冬林想,我就不會,我若找的回她,便要捧在掌心裏,叫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恨不得将這世間的一切都給她,我連根手指頭都舍不得碰。

陳草雨不肯再說,她哭得臉上花成貓。冬林想給她擦,又發覺自己髒透了。于是扯了她的袖子,給她擤鼻涕。陳草雨鼻子被擦得通紅,她忍痛受着。

冬林趕她不得,她便日日都來。冬林茍延殘喘,卻又多了一點兒挂念。他本以為陳草雨有爹娘管,不過是鬧了一時的別扭。可他逐漸覺察出些不對勁。這丫頭新衣不斷,整日收拾得幹淨,可一旦掀開衣袖,便能見到各種杖痕。新傷覆舊傷,有人給她擦藥,便有人打得更狠,像是憑借着那一層光鮮的皮,便可以為所欲為。

冬林蹲在橋洞下等陳草雨吃完糕點,他說:“家在哪兒?你往回走。”

陳草雨呆呆地看着他。

他站起身,将腥臭的衣物裹上頭,變成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樣。

“你走。”他說,“我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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